第26章 施救

那老頭聽了他的問話, 罵聲頓時一滞,慢慢地轉向聞衡,兩只眼睛似乎正透過斑白亂發悄悄地觀察他。

聞衡坦然無畏地與他對視片刻, 那老者忽然一揮手, 道:“小子有幾分眼力。把他放下, 你來同我比劃比劃。”

聞衡道:“晚輩遵命。”依言而行,将薛青瀾放在一級石階上,小聲囑咐:“在這裏略等我一會兒。”

薛青瀾面上強裝鎮定,實際上急得扯他袖子, 匆促道:“別去!當心有詐。”

聞衡半蹲在他面前,安慰道:“他穿的是本門長老服飾, 這是純鈞派的老前輩, 別擔心。”

“萬一他不是呢?”薛青瀾臉都白了,“就算他是,你們純鈞派難道全是不殺生的善男信女?他要不是犯錯受罰, 怎麽會被關在這裏?”

老頭在背後嘿然冷笑,不耐煩地催促道:“磨磨唧唧婆婆媽媽,我若要殺你,早便殺了,小孩家恁地多嘴!”

聞衡手腕圓轉, 反過來将薛青瀾的手攥住, 緊緊地握了一握,傾身在他耳邊說:“無妨,你安心坐着,別怕。”說罷提劍朝那老人走去,執晚輩禮一拜,不卑不亢地道:“請前輩賜教。”

老人并不答言, 袍袖鼓蕩,倏忽以指作劍,閃電一般點向聞衡。聞衡時時提防他突然發難,不敢稍有懈怠,此刻正是全神貫注,運起全部力氣相抗,正面接下了這一指。

他在越影山上見過不少高手,以指作劍的并不少見,而且劍長指短,使劍的自來占便宜,是故聞衡與他人讨教時,縱然沒有內力,單憑飄忽多變的劍法,也不至于一上來就落了下風。可今日他與這老人交手不過兩招,立刻感覺到自己與真正武學大家天塹鴻溝一般的差距。在對方深不可測的內力壓制下,再讨巧的劍法也是白搭。更何況他劍技也沒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末強本弱,是個一戳就塌的花架子。

那老人指風如刀,淩厲迅捷,聞衡接了第一指,再接第二下就有些勉強,手臂麻意更上一層,右手難以自控地顫抖不停。那老人也看出他力竭,不悅道:“你出劍怎地不用內力?是受傷了,還是自負劍法高超,不肯使出全力?”

聞衡整條右臂麻得沒有知覺,長劍脫手墜地,當啷一聲。他索性也不打了,站住苦笑道:“并非受傷,是晚輩天生經脈異樣,不能修習內功,絕不是故意敷衍,前輩勿要見怪。”

“沒修過內功?”那老人出指出到一半,忽然變向,改為抓起他左腕,凝神號了片刻,喃喃道:“奇也怪哉……”

聞衡一動不動,任由他號完了左手號右手,像此前所有人一樣搖頭疑惑道:“真是奇了,你這奇經八脈怎麽好似沒長一樣。”

這種話在聞衡聽來,基本與“你吃了嗎”沒差,并不足以令他心神動搖。那老人神神叨叨圍着他轉了一圈,像是在研究他身上異樣,可繞到聞衡背後時,卻趁其不備猝然發難,擡手呼地一掌,向他背心拍去。

薛青瀾失聲道:“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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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弦箭一般飛身搶近前來,但終究慢了一步。聞衡閃避不及,被那一掌擊中肩胛。可奇怪的是,他就像被人輕輕推了一把,絲毫不疼,身體中一小股真氣自發彙聚起來,反倒将那老人也推得向後一仰。

老人愣了一下,随即拍手笑道:“難怪!原來如此……”

“青瀾!”

薛青瀾虛脫一般倒了下去,聞衡說過不許他妄動真氣,然而剛才情況危急,他顧不得上別的,強行出手,果然牽動了內傷,此刻臉色無比難看,唇邊一道血痕蜿蜒而下,滴落在黑色衣襟上。

聞衡僅有左臂能動,手忙腳亂地将薛青瀾接在懷中,被他這副慘狀刺得心神劇痛,當即屈膝朝那老人重重地跪了下去:“我師弟方才在石廊中不慎中招,現下真氣紊亂,內傷甚重,求前輩高擡貴手,救他一命!”

薛青瀾雖然明知他見了本門前輩,合該一跪,并無不妥,但一思及聞衡是為他求情,心中無論如何也過不去這個坎。他原本力竭神危,已近強弩之末,卻硬是咬着牙撐起身軀,擋在聞衡身前,抓着他的手道:“師兄,他存心要害你,并不可信……生死是我自己的事,你……你不要求他。”

他七竅已開始緩慢滲血,雙手冷得像冰,面上幾無活氣。聞衡心中酸楚,胡亂将他按在自己肩頭,低聲道:“青瀾別說話,攢着些力氣,治傷要緊。”又擡頭對那老人懇求道:“人命關天,求前輩救他性命。”

那老人冷眼旁觀許久,此刻終于開口問:“這黑衣小子口口聲聲叫你師兄,他也是純鈞門弟子?”

聞衡搖頭道:“不是。他是玉泉長老好友的徒弟,純屬被晚輩牽連,才遭此無妄之災。”

那老人一聽,立刻搖頭道:“不救,不救。”

“為什麽?因為他不是本派弟子?”聞衡不死心,“他不是我是,若前輩一定要一個純鈞門人的身份,晚輩甘願一命換一命。”

薛青瀾在昏沉中聽見了這句話,張了張嘴,要阻止他,然而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感覺到聞衡抱着他的手不斷用力,好像這樣就能多留他片刻一樣。

老人并不買賬,嗤笑道:“我要你的命有什麽用,殺之無益,平白髒了我的手。”

聞衡卻道:“一條人命捏在手中,只要前輩想用,總有用的着的地方。”

老人定睛瞅了他片刻,忽然問:“這小子既然不是你師弟,你何必這樣護着他?連命都肯為他舍出來?”

這話倒将聞衡問住了。他低頭看了懷中人一眼,默然片刻,才低聲答道:“他舍命來救,我自當以性命相報……沒什麽緣由。”

老人聽了這話,反倒态度稍緩,自言自語地嘀咕道:“白璧微瑕實在可惜,不過情深義重,也算抵過了。”又對聞衡道:“要我替你救他,可以,我也懶得殺你,不過你需得替我做一件事,或許花費十年八年,或許有性命之危,你答不答允?”

聞衡毫無猶疑,斬釘截鐵地道:“別說一件,一萬件也做得。既承深恩,前輩所命,晚輩自當全力以赴,萬死不辭。”

這下老人終于滿意了,忽然探手一抓,将他懷中昏迷的薛青瀾提起來,擺成盤膝坐姿,單掌按住背心,将一股深厚內力送入薛青瀾體內,助他梳理真氣。他運功不過片時,薛青瀾面色便由青轉白,雙頰透出些許血色,呼吸漸趨平穩。又過片刻,随着老人收功撤掌,薛青瀾周身劇震,驀地咳出一口紅中帶黑的淤血,恢複了神智。

“感覺如何?”聞衡半跪在他身邊,兩指搭着他的脈搏,關切道:“還有哪裏難受麽?”

薛青瀾搖了搖頭,心中百味陳雜,輕聲道:“師兄放心,好多了,沒有大礙。”他頓了一頓,望向聞衡的眼神既是歉疚又是感激:“師兄……”

聞衡見他恢複如常,終于放下心來,被他這麽看着不由得微微一笑,揉了揉他的他後腦勺:“旁的都不要緊,你沒事就好,謝天謝地。”

不妨那老人站在一旁看熱鬧,冷飕飕地道:“別高興得太早,你這位小朋友……哼。”

聞衡一聽,立刻扭頭追問:“他怎麽了?”

薛青瀾忙在他身後微微搖頭,那老人話鋒一轉,哼哼道:“他?我看他刁得很,專門欺負你這種脾氣好的。你要還這麽縱容着他,日久天長,遲早被他騎到腦袋上。”

薛青瀾:“……”

聞衡失笑,只當他還記恨薛青瀾燒了他胡子的事,誠懇地解釋道:“他年紀小不知輕重,當時害怕才亂打一氣,不是故意的。前輩大人大量,別和小孩兒計較。”又道:“青瀾,來給前輩賠個不是。”

若非聞衡絕不可能生出這麽大的兒子,老人簡直要懷疑兩人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父子關系。薛青瀾雖還對他心存警惕,卻仍依言起身,朝老人一揖,道:“晚輩方才無禮,多有得罪,還望前輩海涵,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老人淡淡道:“免了,你去謝他,不必謝我。”

聞衡道:“前輩肯出手施救,晚輩感激不盡,您老人家有什麽難事盡管吩咐,晚輩雖不才,必當竭盡全力。”

老人從衣襟上撕下一根布條,攏起滿頭亂發,在頭頂緊緊绾了個發髻,露出清癯面容。他雖年歲甚長,容貌不複從前,雙眼卻清澈如明湖一般,仍留存幾分當年俊秀朗逸的風姿,令人一見便心生親切,繼而不禁惋惜起來,不明白這樣的人怎麽會在地宮中平白蹉跎歲月。

他梳起頭發後,整個人氣質一變,同先前瘋瘋癫癫的老頭子判若兩人,頗為沉靜從容。老人一振衣袖,隔空從遠處吸過兩塊大石,落在聞薛二人面前,道:“請坐。”自己則在石階上盤膝坐下。

他再度開口,聲音溫厚醇和,全不似初次照面時的嘶啞難聽:“老夫顧垂芳,曾是純鈞派臨秋峰第三代長老。”

韓南甫是純鈞派第四代掌門,按輩分論,顧垂芳當是聞衡的太師叔。聞衡要起身行禮,被他隔空按下,慈和地道:“我早已卸任,無須多禮。”

薛青瀾只覺得這個名字耳熟,想了半天,問道:“前輩莫非是‘滄海懸劍’顧垂芳?”

顧垂芳淡淡一笑,卻只搖了搖頭,道:“劍藏海底三十載,刻舟難尋,舊事亦不必再提。”

“滄海懸劍”這個名號聞衡曾有耳聞,他們純鈞派有一門劍法就叫“滄海劍”,正是這位顧太師叔所創。大約四十年前,顧垂芳游歷至東海沿岸一帶,不巧遇到了當地土皇帝鯨鲲幫,被攔路搶劫。他這一路所見所聞,都是鯨鲲幫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連官府也與這匪幫勾結,致使當地百姓窮困潦倒,度日艱難。顧垂芳心中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正好借此機會假意降服,被鯨鲲幫幫衆掠到黑鯨島上做苦工,見到了盤踞此地的鯨鲲幫幫主郭興和手下一衆喽啰。

顧垂芳年輕氣盛,當下圖窮匕見,提着劍在黑鯨島接天崖上力戰三日,以一人之力誅殺郭興,重傷四大堂主,收拾了無數妄圖反抗的喽啰。第四日,接到他傳信的純鈞派弟子趕來支援,上下齊心,終于将鯨鲲幫徹底肅清。

這一戰威震江湖,顧垂芳力降鯨鲲幫的風姿深深烙刻在許多人心中,黑鯨島從此改名伏鯨島,純鈞派亦因此頗受贊揚,一時傳為美談。然而顧垂芳三十歲時接任臨秋峰長老,沒過幾年,卻忽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據說是閉關去了。

可這一閉就是三十年,顧垂芳再無消息,仿佛憑空消失一般,死活難料,逐漸被人遺忘,連本派也沒什麽人提起了。

聞衡以前聽到的傳言是說他走火入魔,閉關時不幸身亡,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在地宮深處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大前輩。

顧垂芳不願多提舊事,兩人也不好打聽,只聽他道:“方才觀你言行,我信你是個有情義的孩子,因此将這件事托付給你。此事關系到純鈞派的一樁大秘密,或許對于你打通經脈、修習武功也有些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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