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石洞

老乞丐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 蹒跚着走出後巷,聞衡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良久,那送藥的車夫才滿懷疑惑地出聲發問:“小兄弟……你這麽做, 是有什麽講究?”

“沒什麽, ”聞衡無意多談, 搖頭笑道,“與人為善罷了。”

他利索地搬卸藥材,送進後院的小庫房。送藥人看着他手上握劍而生的老繭和衣袍下隐約的精悍線條,怎麽看也很難把他和“與人為善”這幾個字聯系起來, 最後只能把這一切歸結為“人不可貌相”。

等他回到前堂,掌櫃一邊撥算盤一邊頭也不擡地問:“怎麽去了這麽久?”

聞衡走過去, 快速将方才的事說了。

掌櫃是在湛川城裏混了十來年的老人, 自然知道利害,更詫異聞衡這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能悄無聲息地平了此事,不禁擡起眼皮, 上下打量他一遍,點頭道:“很好,很好。”他從櫃臺中摸出一個木牌交給聞衡,說:“你出去,把這個挂在門上。”

那木牌上刻着鮮明的徽紋, 是純鈞派的表記, 聞衡看了一眼,沒說什麽,出去将它挂好。

湛川城中的乞丐潑皮,還有一些走街串巷的夜香郎、撂地的賣藝人,都屬于“一錢幫”。這個幫派起初是窮苦人為了自保而聯合,但形成規模後不出意外地變味了。“一錢幫”主業是乞讨賣藝, 副業是碰瓷,哪天心血來潮想訛人了,就派個乞丐坐在這家的前門或後門外,不給錢不走。如果主人家強行驅趕,接下來的幾天內會遭遇到各種麻煩:或是門前潑糞、或是後院飄來紙錢,甚至吃飯時頭頂忽然掉下個鬼臉。總之是怎麽惡心人怎麽來,直到主人被逼得受不了破財免災,這事才算完。

對付“一錢幫”沒有什麽好法子,除非在他們碰瓷之初就及時辨認出來意,多給點錢打發走,或者像聞衡一樣,先出手示警,然後給五文錢——五諧音“武”,這是亮明了背後靠山,再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一錢幫”作為底層江湖幫會,還不至于想不開要招惹武林門派,知道這個樁子難啃後,自然會知難而退。

鹿鳴镖局剛開張時也遭遇過這種訛詐,好巧不巧那天正趕上聞衡在镖局坐鎮。那時候他和範揚都不懂這些江湖規矩,也從沒想過破財免災。在院中水缸裏撈出一只死狗之後,聞衡對氣得臉色鐵青的範揚說:“這種人無非麻煩在難纏上,你要麽就強硬到底,要麽就比他更難纏,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範揚問:“公子以為應當如何?”

聞衡道:“借此機會,正好給鹿鳴镖局亮一亮名聲。這些乞丐潑皮武功平平,只不過倚仗人多,應當不難抓。你帶人守好門前,來一個逮一個,攢夠十個就送到城外樹林吊起來,叫他們拿錢贖人。”

“……公子,”範揚小心道,“這些乞丐有什麽錢,他們肯來贖人嗎?”

聞衡笑起來,漫不經心地道:“錢不是問題,重要的是讓他們知道,這次還可以拿錢買命,再敢朝咱們伸手,這只手就別想要回去了。”

範揚被他笑得後頸一涼,肅然起敬。他還記得聞衡以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平時也沒什麽機會接觸這些事,總體上還算平和慈悲;然而自從家變出逃,他就迅速成長為一個冷酷的人,到如今都已經修煉得談笑之間殺人于無形了,也不知道純鈞派到底教了他什麽。

鹿鳴镖局作為出頭的椽子,着實把一錢幫頂得差點斷氣,沒過幾天聞衡在山上收到範揚傳書,聽說一錢幫幫主親自登門賠禮,态度恭謙,請範揚高擡貴手,放了那滿樹林子的人肉幹,他們願意息事寧人,從此繞着鹿鳴镖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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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衡也是後來才知道打發一錢幫還有別的套路,只是當初年輕氣盛說幹就幹,沒想那麽多;如今再遇到這種事,他也能純熟得如老手一樣,不動刀劍,幾句話輕輕巧巧送走一場麻煩。

在江湖裏,無論是身不由己還是随波逐流,自以為走出了水域,其實都被這一泓水浸泡着,只不過有人早已潛入水底,有人尚且浮在水面上罷了。

夜深了,店鋪關門上板,餘人各自回房洗漱休息。忙碌了一整天,所有人巴不得趕緊收拾好了躺下,聞衡卻輕手輕腳地掩上門,獨自走到後院一塊空地前,想趁着這難得的空閑練練劍。

劍這個東西,用得越多越順手,一天不練就手生,所以哪怕平日裏聞衡不需要動劍,也會時時把它帶在身邊,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手感。但在藥鋪跑堂無論如何不可能讓他佩劍,聞衡只能尋摸着這些邊角時間來做正事。

寒劍映月,滿院都是水波似的粼粼光影,聞衡在熟悉的劍招中感覺自己一天沒活動的筋骨正被慢慢抻開,氣海內磅礴內息汩汩流動起來——果然人與刀劍的共性是越鍛越利,太清閑了就會生鏽。

屋檐上黑黢黢的陰影僵立許久,忽然悄無聲息地拉長變大,像一只大鳥低下了陰沉的頭顱,緩慢地撐開雙翼——

向院中舞劍的青年撲了過去。

耳邊傳來燒柴時特有的噼裏啪啦的爆裂聲,鼻端萦繞着濃烈的煙氣,風聲凄厲卻遙遠,聞衡眼睫顫動,從漫長的昏迷中蘇醒過來。

他腦子還沒完全清醒,卻也知道自己身下不應該是凹凸不平的石頭,繼而睜眼四顧,目之所及,穹頂是一片望不到底的黑暗,應當是個石洞;光源卻有兩處,一處是他身邊的篝火,另一處是不遠處的白光。

聞衡渾身酸疼,用手臂撐着從地上爬起來,下意識去摸腰間的劍鞘,卻摸了個空。他這才想起前一晚他本來在院子裏好好地練着劍,不防忽然遭人偷襲,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再睜開眼,就已在這鬼地方了。

“你在找這個麽?”

聞衡循聲望去,只見白光驀地被遮斷,一個獨臂人逆着光走進來,手中提着用樹枝穿起來的兩條大魚。

魚似乎還是剛打撈上來,已被開膛破肚,一路上還濕淋淋地滴着血水。那獨臂人将魚仔細地架在火上烤,回手解下腰間鐵劍擲給聞衡。

聞衡被劍砸了正着,卻顧不上失而複得的武器,失聲道:“是你?”

那人哈哈大笑,道:“不錯,是我。”

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花白蓬亂的須發之下,是一對精光閃爍的眼睛。他臉上有道極長的疤痕,從額角延伸到另一側臉頰,十分可怖,可那似笑非笑的神氣卻又不像是有惡意,正是那天聞衡用五文錢打發走的老乞丐。

聞衡腦海中閃過很多猜測,下意識抓住最近的一個:“你不是一錢幫的人?”

老乞丐在火堆邊舒展四肢:“嘿,一錢幫算什麽東西。不是,不是。”

聞衡看他這古怪做派,也不知道他哪來的底氣,試探着問:“我與前輩無冤無仇,前輩何故偷施暗算,劫我至此?”

“你有如此天資,為什麽甘心在那藥鋪中平庸度日?”那人眯起那只被傷疤橫貫的眼睛,很好奇似地問,“以你的武功,在純鈞派混個親傳弟子也不難。”

聞衡心頭微凜,直覺這人不好糊弄,不答反問:“純鈞派天資上佳的弟子多得是,前輩為什麽只盯上了我?”

兩人一來一往,互相試探,都在提防着對方。老乞丐嘿然冷笑道:“你這小子,小小年紀,恁多心眼。”

聞衡扯了扯嘴角,涼涼道:“好說,只要前輩肯說實話,我自然坦誠相待。”

老乞丐忽然開懷大笑起來,翻動火堆上的烤魚,随口道:“不,我現在不想聽你的回答了。反正日久天長,往後有的是時間,你會主動說出口的。”

他這話裏似乎蘊含着某種可怕的訊息,聞衡驚疑不定地盯着他片刻,忽然拔足狂奔,沖向不遠處那個洞口。

遙遠的風聲終于到了眼前,狂風如海嘯,夾雜着新鮮的雪氣撲面而來。

這一次,聞衡終于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他置身于峭壁中間,對面是百丈懸冰,腳下是空蕩蕩的山谷,谷底有一汪冰封的深潭。四面別無出口,全是高聳入雲的險峰,日光照耀白雪,融化後露出星星點點黝黑的岩石,亦是堅硬如鐵,不可撼動。

這裏是一個天然的牢籠,插翅難逃,別說聞衡沒有武功,就是來個輕功一般的人,也難保不會一腳踩空,摔斷了脖子。

滔天憤怒見風即長,在他胸中燒至鼎沸,聞衡深吸一口冰冷的雪氣,顫抖的手按住了劍柄。

他大步走回洞中,二話不說,唰地拔劍架住了那老乞丐:“你到底想幹什麽?”

老東西可能是仗着皮厚,根本不把這把劍當威脅,他專注地翻着烤魚,令它受熱均勻,冒出滋滋的油花,一邊用逗小孩的語氣說:“算了吧,你那把劍拿來殺魚都嫌鈍,更別說殺人了。”

聞衡目光冰冷,手下發力,劍鋒又向他皮肉方向推了一寸。

“劍如其主,”老乞丐盯着躍動的火苗,幽幽道,“你不會武功,再鋒利的劍在你手裏也是廢鐵。”

“那也未必。”聞衡咬着牙森然道,“我能不能殺人,老前輩不妨親自試試。”

“想學麽?”

“什麽?”

“武功。”那老乞丐說,“我教你真正能殺人的功夫。”

聞衡的修養讓他在盛怒到極致時也沒有出言不遜,只是視線在那人斷掉的右臂上飛快地掃視而過,生硬地道:“敬謝不敏。”

“哎,真是好孩子。”老乞丐注意到他的視線,變臉如翻書,笑眯眯地說,“餓了兩天啦,過來吃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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