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師門

飛鳥難越的孤峰之中, 一個身影順着峭壁飄然而下,像沒有重量一樣,幾乎未經借力緩沖, 就輕盈地落入茂密樹冠, 從濃綠的枝葉縫隙間脫身而出, 踩在碧潭邊的濕潤土地上。

他解下腰間水囊灌滿清水,又換了個地方,蹲在碧潭稍淺處,盯着幾條一尺長的魚游來游去。

聞衡挽起袖子, 看準其中一條,閃電般地探手入水。

游魚何其靈敏, 一受驚便唰然四散, 可再快也快不過聞衡出手。嘩啦啦水珠飛濺,一尾大魚揚波出水,在聞衡的鉗制下不斷掙紮, 被他随手甩在岸邊岩石上敲暈了。

第二條也是如法炮制,聞衡從腰間摸出一把小巧匕首,蹲在譚邊将魚收拾幹淨,用樹枝穿好提在手中,起身走向對面山崖峭壁。

這片石壁光禿禿的寸草不生, 只有些零星凸起, 聞衡提起一口氣,踩着有限的落腳點飛身而上,短短數息便踏上懸崖中段一塊僅容半身的小石臺,躬身低頭鑽進了石洞。

他個頭高出的幾寸則全長在了腿上,稍一不慎就容易碰頭,好在洞內足夠寬敞。聞衡揚手将水囊抛向角落裏睡覺的老乞丐, 對方就像後腦勺長眼一樣,頭也不回地接住,慢吞吞地爬起來喝了一大口,意興闌珊地問:“今天又吃魚?”

聞衡找來幹柴生上火,熟練地烤魚,頭也不擡地“嗯”了一聲。

四年過去,加上練武的緣故,他的肩較從前稍寬了些,骨骼長開,挺拔勁瘦,不再是少年時代那種稍顯單薄的身形;容貌倒是沒怎麽大改,只是輪廓更深一些,颌骨轉折處線條收束分明,脫去了最後一點稚氣,徹底長成芝蘭玉樹般的俊美人物。

可惜老乞丐不知道什麽叫“秀色可餐”,唧唧歪歪地在那哼哼:“唉,吃膩了,嘴裏淡出個鳥來!”

老乞丐姓宿諱游風,本業不是乞丐,但其游手好閑程度,并不遜于任何乞丐。雖然他把聞衡強擄到這裏,但這四年的教導卻做不得假,于情于理,聞衡得管他叫師父。

當弟子的聽了師父這句抱怨,沒說什麽,只默默将其中一條魚從火上取下來,作勢要扔。

“唉,別扔!”宿游風一躍而起,撲過來救下那條魚,又給端端正正地放回火堆上,絮絮叨叨地數落道:“你看你這個不孝徒弟,為師不過說一句,你就耍小性子。”

聞衡懶懶地瞥了他一眼,反問:“師父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多此一嘴呢?”

宿游風生性豁達狂誕,也被這徒弟噎習慣了,并不太計較師徒尊卑、以下犯上這種事,在那搓着手盤算道:“你想吃什麽,不如明日為師出去弄只燒雞回來打打牙祭?”

聞衡撥着火堆,道:“也好,帶上我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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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游風滿心都是燒雞,随口“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你要幹什麽去?”

“我已練成了《淩霄真經》,避世而居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該做的事還是要做。”聞衡不緊不慢地給烤魚翻面,道,“你帶我出去,咱們的師徒情誼還能有始有終,要是我偷偷跑了,師父恐怕又要罵我不孝。”

宿游風愕然問:“你你你……你知道怎麽出去?”

聞衡看他目光裏幾乎要帶上憐憫了,輕聲細語地解釋:“師父,此地一共兩個出口,一個是你平日鑽的那道石縫,另一個在水潭底下……四年了,就是傻子也該摸清楚了。”

宿游風經常不打招呼就消失一天半天,再出現時洞裏就會多出燒雞醬肉燒餅饅頭之類的吃食,這些東西總不可能是樹上長的,聞衡都不用刻意跟蹤,他自己就把秘密暴露的一幹二淨。

宿游風搔頭道:“我怎麽不知道水潭底下還有出口?”

“師父。”聞衡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如果那是一潭死水,你覺得咱們這四年裏吃的魚,都是哪裏來的?”

“……”

宿游風是當世少有的完全練成《淩霄真經》的高手,斷了一條手臂也能跟聞衡打個不相上下。如果不是故意喬裝乞丐掩藏行蹤,他應當是與純鈞派掌門齊名的人物。此人身上謎團很多,可惜聞衡不是一個有好奇心的人。

聞衡一直覺得他是故意裝傻,但今天他有點懷疑是自己想錯了。

“你啊。”宿游風收斂起嬉笑神色,倚着石壁,似笑似嘆地問,“既然早就知道,為什麽不走?”

這孩子一向有分寸得過了頭,這四年裏從不主動提起,如今神功大成,決定要走,也應當去得毫不留戀。

聞衡有無數的機會可以離開,當初宿游風把他強擄來,他報複一下也在情理之中——還有什麽是比四年籌謀竹籃打水一場空更好的報複呢?

“因為我叫你一聲師父。”聞衡面不改色地答道,“憑你的功德,本來能做再生父母,可惜被你自己作沒了。”

宿游風一怔,繼而了然地笑起來。

烤魚在火上散發出香味,是上千個日夜裏他們非常熟悉的味道。在這世外仙境唯一的煙火氣中,一老一少相對而坐,終于等到了姍姍來遲的坦誠。

“我第一次見你,覺得這孩子謹慎、細致,年紀不大,但處世老成,不該是個藥堂學徒;後來趁夜看你練劍,又覺得你是明珠蒙塵,動了收徒的心思。”

“快別生捧了,”聞衡實在沒忍住,戳穿了他,“你那時候明明說我的劍只配用來殺魚。”

宿游風嗤道:“小兔崽子,就會翻舊賬,你那時候把劍當燒火棍使,我難道說錯你了?”

聞衡懶得跟他撕扯,一笑而過。

《淩霄真經》是未曾現世的神功,而且幹系重大,宿游風對收徒一事十分謹慎,既要徒弟天資好,又要徒弟能擔事。然而這種好徒兒哪裏那麽容易找到?最好還是手把手地從小教起。可惜那些資質上佳的苗子通常早早被送進了各大門派,剩下的都埋沒在碌碌衆生裏,宿游風要找,也只能混跡于市井之中,慢慢地四處搜尋。

聞衡算是個難得一見的特例,他于劍術一道是真有天份,也是真的先天不足,內力缺失的太明顯,連純鈞派也救不了。這樣的“毛石”風險很大,開好了是價值連城的美玉,開不好便與砌牆磚無異,可偏偏叫宿游風遇見了,不能不說是天定的師徒緣分。

“你跟着為師,不算野路子,咱們這一派有正經師承,昆侖山步虛宮聽說過嗎?”

昆侖山巍峨入雲,行人難至,步虛宮是個隐世門派,跟中原武林幾乎沒有往來,聞衡聽是聽過,但知道實在不多。

宿游風幽幽嘆道:“昆侖步虛十二樓,玄冥樓司‘伐逆不臣’,就是你師父我的來歷。”

“我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有幸拜進了步虛宮。”聞衡也跟着嘆道,“您老人家不在昆侖山上修身養性,反而流落街頭,形容落魄,是犯下大錯被逐出了師門,還是被什麽來頭極大的仇家追殺了?”

宿游風瞅了他一眼,很想為他這張神斷鐵口鼓掌。

“我這條手臂是被本門一個叛徒斷去的,”他指指自己空蕩蕩的衣袖,“他對步虛宮生了貳心,偷走宮中幾本珍貴秘笈,宮主發現後命我下山追緝此人。數日後我在博山北麓截住他,十幾個弟子圍困,卻還是叫他給逃了。”

十幾個人圍殺,其中還有宿游風這樣的高手,結果是宿游風被他斷去一臂,留下了縱貫全臉的疤痕。

聞衡光是看着那條猙獰的長疤,心中就湧起一種微妙的戰栗感。并非畏懼,而是面對強敵時從骨子裏油然而生的警惕和興奮。

他原先沒發現自己有這麽好戰,但武功修練到一定程度,就會有這樣下意識的反應,大概是習武之人對殺意的一種敏銳直覺。

宿游風繼續道:“玄冥樓折損了一批精銳,還沒把人帶回來,這種情形實在匪夷所思。宮中将我從樓主的位置上摘了下來,不再重用,他們不相信這個人有這麽強的武功,懷疑是我徇私偷偷放走了他。”

聞衡問:“所以你一怒之下離開了昆侖山,喬裝成乞丐是為了将他捉拿回去,為自己洗刷冤屈?那個人是誰?”

宿游風搖頭,道:“技不如人,又是個半殘,還說什麽冤屈?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叛逃,總覺得事情不應當如此,想看看他究竟打的什麽算盤。”

“至于收你為徒,我從前确實存着教出個絕世天才、替我報仇雪恥的心思,可是養徒弟又不是養狗,說撒手就撒手。”他嘆着氣揮了揮手,“事到如今,為師還如何能狠得下心叫你去送死?你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吧。”

聞衡:“……”

心是一片好心,但怎麽聽起來就不像好話呢?

聞衡深知他這師父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德行,笑了一下,漫不經心地說:“師父慈愛,弟子可真是多謝您了。你告訴我那人叫什麽名字,萬一哪天遇到了,我說不定順手就給師父盡一回孝呢。”

宿游風聞言大笑,像是把他這句話當成了純粹的逗趣,也可能是在嘲笑他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

步虛宮隐世多年,他說出來也不怕聞衡知道:“此人曾是丹元樓主人,總領步虛宮內秘笈珍藏,見聞淵博,心機深沉,武功更遠在我之上。”宿游風道,“‘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他的真名叫馮抱一。”

聞衡腦海裏“嗡”地一聲,瞳孔驟縮。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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