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重逢

這個名字先是令場中諸人沉默一霎, 旋即如冷水入熱油鍋,轟然炸開,四下裏連綿不斷地響起一片竊竊私語。

聞衡或許是所有人裏最茫然的一個, 他心中各種情緒太多, 反而不知哪個為主, 面上還是一派端肅,懵然轉過頭去問聶影:“他們在說什麽?”

“你不認得此人?”聶影“啪”地一拍他大腿,憂慮道:“純鈞派這下糟了。”

聞衡搖了搖頭。

聶影一想,恍然大悟道:“也是, 此事算來正發生在你離開純鈞派那一年,你不知道也正常。”

“這薛青瀾本是明州‘留仙聖手’薛慈的弟子, 卻在四年前親手毒殺了自己的師父, 背叛師門,轉投了垂星宗。薛慈在正道一向名聲頗佳,純鈞派秦陵長老與薛慈更是多年知交, 噩耗傳出後,正道群情激憤,秦陵親自前往垂星宗尋仇,結果……連同座下弟子被薛青瀾打成重傷,至今仍在閉關修養。”

聶影冷眼望着高臺上肅殺的身影, 語氣不自覺地低沉下來:“秦陵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 卻敗在籍籍無名的小兒手中,實在純鈞派的一樁奇恥大辱。薛青瀾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什麽程度,誰也說不清。”

聞衡幾乎讓他這幾句話給砸傻了,得絞盡腦汁才能消化這些訊息。他很難不在其中摻雜私人感情,酸楚、痛惋和物是人非的巨大感慨接二連三地砸入心湖,過往泥沙俱下, 将思緒攪得一片渾濁,顆顆粒粒都磨在最能讓他疼的心尖上。

他怎麽會想到自己握得住金鐵長劍,練就了絕世神功,敢孤身一人仗劍江湖,睥睨武林,有朝一日,卻會突然懼怕起相逢不識呢?

曾與他相伴數月、言笑晏晏的少年,此刻突兀地出現在他面前,從裏到外像是換了個人,空餘一個了無生氣的殼子,和一顆森寒冰封的心。

一張幹幹淨淨的白紙,就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跌落泥濘,漫漶上了無邊血色。

聶影還在旁邊念叨:“你看薛青瀾這劍法,比純鈞派教導出的高徒還娴熟精妙,但你肯定想不到,此人原本不是用劍的。薛青瀾別號‘江水流春’,‘春’是指他統領垂星宗春字部,‘江水’說的就是他的佩刀‘斷水’。而且他得薛慈多年教導,于用醫毒一道也頗為精通……哎,你幹什麽去!”

聞衡忽然起身,被聶影一把薅住,不得已重新坐了回去。聶影手中稍使重力,按住他的肩頭,不叫他沖動:“別忙,我知道你不忍見純鈞派受辱,可眼下這個局面,是另外幾大門派默許促成的,你一個人劍法再高,也不能與整個垂星宗為敵,倘若情勢生變,得罪了正邪兩道,你日後還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聞衡面色沉靜,眼中卻有一脈痛色,搖頭道:“我不全是為了純鈞派。”

眨眼的工夫,薛青瀾已經不慌不忙地送走了兩個純鈞弟子。

就算這兩人狀态欠佳,畢竟是各峰精心栽培的英才,不然也不會送來論劍大會,能被派出迎戰,說明還有周旋之力。聞衡方才仔細看了臺上比鬥,他們栽在薛青瀾手中,不全是因為運氣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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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青瀾所使的并非垂星宗武功,其劍法奇崛,不輸純鈞高招,又何嘗不是某個人精心教導出來的結果?

前頭兩人慘敗,純鈞派第三位弟子的壓力就驟然沉重起來。若三個人還換不下一個薛青瀾來,那純鈞派此輪十有八/九已成敗局,聲名顏面都将掃地,往後十年裏,恐怕要成為天下豪傑議論的笑柄。

溫長卿回望承露臺下滿面鐵青的兩位長老,和難掩憔悴的師兄弟們,輕輕嘆了口氣,壓下滿心憂慮,忍着胸口滿漲的煩惡,提步走上左擂臺。

“暌違多年,薛護法別來無恙?”

他沒急着動手,長劍斜斜地支着地,神态閑散,像是與薛青瀾拉家常。

薛青瀾擡眸看了他一眼,眼珠清透如琉璃,只是缺少活氣,像個冰雪雕成的人,淡淡道:“是你。”

“不錯。”溫長卿笑道,“昔年曾在玉泉峰上有一面之緣,沒想到薛護法還記得在下。”

薛青瀾點點頭:“我确實記得。”

他一邊說着,一面舉劍指住了溫長卿:“不過不巧,我讨厭敘舊,更讨厭與純鈞派的人敘舊。”

溫長卿不意他突然發難,斂去笑意,正色道:“薛護法,家師和被你所傷的大師兄、三師兄至今仍在閉關,我身為玉泉峰弟子,今日理當與你決戰一場,為師門報仇雪恥。但冤有頭債有主,薛慈的事,咱們兩處的仇怨注定難消,岳持師弟的事,卻實在與玉泉峰、與純鈞派無幹。”

只可惜他這番話非但沒有說動薛青瀾,反而成了火上澆油,徹底惹惱了對方。

薛青瀾收拾前兩個人時并未使出全力,也沒刻意傷人,此時卻驟然暴怒,閃電般的一劍直取溫長卿心口,厲聲道:“你還敢提他的名字!”

溫長卿對上他全力一擊,不敢直撄其鋒,急退避讓,可薛青瀾一劍既出,一劍又至,後招無盡。寒光如疾風驟雨般當頭罩下,只聽嗤嗤數聲,溫長卿手臂和小腿中劍,衣衫被劃破好幾道口子,肌膚豁出了淺淺血痕。

這已是他盡力躲避的結果,薛青瀾沒有一劍落空,他揮出去的劍卻幾乎一招未中。

溫長卿方才強行動用真氣,引得氣海翻湧,幾欲嘔血,眼前一陣一陣發黑,站都快站不住了,卻仍堅持道:“薛護法,一碼歸一碼,玉泉峰沒有對不起岳持師弟,你更不必遷怒于純鈞派!”

薛青瀾猶未解恨,聽了這話,複又高高躍起,當胸一腳,直接将他踹下了擂臺。

“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就是遷怒了,你待如何?!”

溫長卿內力運轉不靈,生受了這一腳,頓時噴出一口鮮血,從左擂臺上直墜下去。

純鈞弟子失聲悲恸道:“溫師兄!”

候在臺下的餘均塵強提一口氣,正要沖上去接住他,斜地裏忽然沖出一道灰影,清風般與他擦肩而過,飛身上去将溫長卿一抄,攙着他緩緩落在承露臺東側。

溫長卿內傷發作起來,胸口劇痛,喉間血氣翻滾,眼前也朦朦胧胧的,只模糊瞧見一個戴鬥笠的人托起他上半身,一股中正平和的內力自背心透入,引導他行功療傷。

那人單手握着他的腕脈,又看了看他的眼睛、耳後,道:“忍冬、天竺子、敗毒草、鬼針草、牡丹皮各兩錢,煎水服下,可以解毒。”

這個聲音很年輕,從容鎮定,還有點熟悉,溫長卿不知道為什麽,只聽他說話,心中就不由自主地安定下來。

他啞聲道:“多謝。”

那人将他交到匆匆趕來的純鈞弟子手中,似乎是輕輕笑了,道:“不必。”

溫長卿得他相助,內力運轉一周天,胸口煩悶稍減,卻顧不上旁人攙扶的手,雙眼緊緊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他走遠,卻沒有下承露臺,反而走向了擂臺。

臺上。

薛青瀾拄劍而立,他方才平白被溫長卿紮了一回心,暴怒過後,底下仍是鮮血淋漓,真正是傷人傷己。

他懶得管別人死活,滿心都是深深厭倦,只想早點打完退場,再也不願多看純鈞派一眼。

腳步聲漸近,一個戴鬥笠的灰衣人走上臺來。他衣衫粗陋,除了手裏的劍,周身別無它物,連鐵劍也是破破爛爛的。他寒酸得太顯眼,已經成了一種特征,全場大概找不出第二個這麽窮的人了。

薛青瀾厭煩歸厭煩,卻還記得自己是在做什麽,淡淡掃了他一眼,道:“你不是純鈞派的人。”

這麽一個憑空冒出來的人,招呼也不打就摻和進兩派紛争中,不知道是走錯了還是嫌命太長。連各門派長老前輩一類的人都面露異色,悄聲相詢:“這人是誰?”

招搖山莊裏有人認出了他,龍境卻忽然轉頭,望向他最初出現的方向。

那人擡手摘去鬥笠,聲音不高,卻挾着深沉如海的內力,傳遍了整座承露臺。

“純鈞弟子岳持,來向薛護法請教。”

聞衡從前多思多慮,眉宇間總凝着一點沉郁,再俊秀的面目也冷若霜雪,教人難以親近;如今他神功大成,胸襟開闊,自有一種萬事不萦懷的氣度,倒似鍍上一層皎潔,更增飄逸,此刻從容立在高臺之上,雖着灰袍布衫,仍是超塵拔俗,蕭蕭肅肅,宛然如神仙中人,一時令衆人瞠目。

溫長卿一口氣沒上來,險些當場撅過去。

薛青瀾如同三九天裏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霎時間全身骨骼血液都被凍住了,連心跳也停了一停。

這驚怔是如此急切兇猛,以至于他雖失神,肌肉卻僵硬緊繃,手中劍居然攥得很穩,沒有因為心神激蕩而脫手落地。

聞衡親眼見他橫掃兩名純鈞弟子,打傷溫長卿,又親耳聽到了許多關于他的傳聞,就在踏上這座擂臺時,他的心緒還是一團亂麻。四年不見,好好的孩子忽然成了邪魔外道,任誰心中都要生出一點猜疑不解來。

可當他站在薛青瀾對面,看見那雙寒星似的眼睛時,這些年不見面的生疏、因傳聞而生的猶疑、往事難追的悵惘……一切褶皺全部自發展平,化作春風細雨一樣、久違而熟稔的溫柔。

他平和地凝視着薛青瀾,口吻一如舊時,不見責備,未改縱容,總能妥帖地将他的不安和無措接在手中。

“青瀾,師兄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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