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冰釋

以薛青瀾還停留在四年前的、對聞衡的了解來看, 他這個人除非是氣急了,否則不會直接開罵,通常是客客氣氣地話裏有話。客套得越虛假, 說明他越來氣, 如果不能理解這一點, 還繼續跟他對着幹,這輩子都別再想得他一個好臉。

倘若這習慣過了四年還沒變的話,聞衡現在估計已經有點惱了。

剛才那話的意思大概相當于“你要是再不主動過來,我就親自過去抓你了”, 是一句含而不露的威脅。

比起乍見時幻影般的溫柔,此刻他眉目含霜、一派冷肅, 倒是更符合薛青瀾臆想中兩人重逢時該有的樣子, 像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人。

不等薛青瀾說話,陸紅衣就搶先應承道:“既然岳少俠盛情相邀,薛護法就不要推辭了。”她翻臉如翻書, 笑嘻嘻地看向薛青瀾:“若薛護法能在論劍大會上施展拳腳,結交天下英雄,也是為宗主臉上增光,為垂星宗立了一件大功。”

聞衡在旁邊悠悠地附和道:“正是如此。”

陸紅衣存心要給薛青瀾找麻煩,管他答不答應, 朝聞衡嫣然一笑, 便飛快地帶人走了。

薛青瀾被同僚抛棄,滿心無奈地站在原地。聞衡調轉劍身,将長劍還給他,道:“借一步說話。”

不當着垂星宗的面,他連一句‘薛護法’都懶得叫,就差明明白白地把“我生氣了”寫在臉上。

第一輪至此全部比完, 時近正午,暑氣蒸騰,日頭高挂中天,晃得人睜不開眼。褚家劍派在山下張設宴席,邀請群豪共飲。趁衆人散去,聞衡和薛青瀾一前一後走到一片連綿樹蔭下。

兩人相對,俱是無言。

那些閃着光的記憶、未得踐行的承諾、不為人知的煎熬與輾轉……都在此刻化作了沉默的躲閃。他們中間橫亘着一條河,縱然誤會能說開、道理能講明白,甚至暗傷都能痊愈,可是誰也不能蹚過這一川逝水。

沉默了一會,還是薛青瀾先開口:“岳公子叫我過來,有什麽指教?”

聞衡眉頭一跳,壓下心中因他生分而泛起的愠怒,盡量平和地說:“談不上指教,你我多年未見,想拉你敘敘舊,不行麽?”

薛青瀾似乎是笑了一聲,垂下眼簾不再看他:“岳公子挺有雅興。”

“我如今是垂星宗的人,正邪不兩立,跟岳公子應當說不到一起去。”他淡淡道,“你若還想敘舊,最好先去找你師兄,打聽打聽我與純鈞派的舊仇。”

聞衡忽然道:“當年我落選親傳弟子,離開越影山來到湛川城,到一家藥堂做了入門弟子,只在那裏待了不到一天,就被一個怪人擄走,在與世隔絕的山谷裏住了四年。不瞞你說,我五天前才從谷中出來,這四年發生了什麽事,我一概不知——”

薛青瀾聽得一愣,眸光略有軟化,仍是半信半疑地盯着他。

他以為聞衡要問他為什麽與純鈞派結怨,卻聽他說:“所以,當年的确是我失約,對不起,但不是故意不去找你。”

“我來晚了,讓你久等了。”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每一天都猶如刀割,薛青瀾漸漸習慣了這種折磨,尋常疼痛已不足以令他變色。可即便如此,聽到聞衡的聲音,說着出乎意料的話,還是會覺得心頭肉被擰了一下,疼得直想掉眼淚。

可經年已過,物是人非,聞衡還為當年約定而歉疚,他卻早已不是那個只會等着別人來接的小孩子了。

薛青瀾眼眶發紅,竭力壓下滿心酸痛,冷冷道:“我沒有等你。”

他尾音裏帶着哽咽,眼底水光盈動,卻十分強硬,絕不肯流露絲毫軟弱之态,顯然是傷得太深,戒備未消。聞衡也不敢再招他,嘆了口氣道:“好,沒等。是我一個人在深山裏太久,想得魔怔了。”

薛青瀾:“……”

被他這麽一打岔,翻湧的心緒總算平息稍許。他換了個話題:“這麽說,你是在山谷中有一番奇遇,練成了絕世武功?那怪人有沒有——”

聞衡:“什麽?”

薛青瀾關心則亂,險些問出真心話,立刻打住話頭,敷衍道:“無事。岳公子此番遭際,也算因禍得福,可喜可賀。”

聞衡何其精明,當下立刻反應過來,失笑道:“那怪人将我擄走,是為了傳授我武功,并沒有要害我的意思,你不要擔心。”

薛青瀾頭一次覺得人太聰明了不是好事,過去如此,現在還是這樣,他在聞衡面前說什麽都會被看穿。

見他扭過頭去不說話,聞衡又解釋道:“方才在擂臺上,我以純鈞弟子的身份應戰,不是非得與你過不去。純鈞派曾于我有大恩,如今師門落難,我雖已不在門牆,卻也不能袖手旁觀。”

“說得對。”薛青瀾贊同道,“有恩必償,以德報怨,這才是俠義正道。岳公子這樣的正人君子自然念舊情,我這樣的邪魔外道卻不懂得。不恩将仇報、不狼心狗肺,哪好意思自稱魔頭呢?”

聞衡:“……”

他是真的有點頭疼。薛青瀾小時候雖然也孤僻冷淡,但對他不算抵觸,相處熟稔後更是沒有脾氣;如今卻是說一句就要頂撞一句,非得跟他擰着勁來,明知道聞衡沒有把他當成惡人的意思,偏要把自己劃進邪魔外道之流,好像不把聞衡氣得與他割席斷交他就不甘心,沒架也要找茬硬吵一架。

聞衡有心要罵薛青瀾一頓,讓他清醒清醒,但一想到他小時候那麽乖,這些年一個人在垂星宗不知吃了多少苦,又狠不下心來,只得按捺住焦躁,緩進懷柔,以免舊傷未愈,再給他添上新傷。

況且有時候一個人越在乎什麽,就越要刻意貶損什麽,生怕它成為軟肋,借此麻痹自己,以為這樣就不會被人看穿渴望。

話雖如此,聞衡到底不是特別好性的人,他的少爺脾氣根深蒂固,在山谷時對宿游風也是照罵不誤。薛青瀾的陰陽怪氣他雖不以為忤,卻也不能容忍薛青瀾這麽自我诋毀、甚至還想與他劃清界限。

“有句話我忍了很久,怕說出來輕慢了你,是你非得一再招我。”聞衡徹底放棄了挺拔如松的儀态,往旁邊樹上一靠,四肢都随着這個動作放松下來,是一種近乎無害的姿态,話中卻有輕微的譏諷,“青瀾,我就沒見過哪個魔頭拿劍指着別人的時候,臉上委屈得恨不能撲到對面懷裏哭一場。”

“……”

這話實在混賬,薛青瀾被他氣愣了,一時竟然沒想起來罵他。

聞衡抽出他腰間長劍,反手遞到到他眼前,逼問道:“既然忘恩負義不念舊情,剛才那一劍怎麽沒直接捅死我呢?被自己內力反噬的滋味好受嗎?我才剛毀了你們垂星宗的大計,現在給你個機會讓你殺我,來,接劍!”

反駁的借口馬上就到了嘴邊,薛青瀾大可以翻臉不認,也可以胡言亂語,反正并沒有人管他心裏是不是真的這麽想。

可是他在聞衡面前說不出來。

旁人看不穿時,說什麽都是一樣的效果,心思早被人看得透徹,再極力遮掩,非但沒用,反而滑稽,只會惹人恥笑罷了。

聞衡看着他眼中神采像煙花一樣黯淡下去,既不是傷心,也非失落,而是死灰一般、了無生氣的冷漠。

在那點餘火徹底熄滅之前,聞衡扔了劍,直起身上前一步,伸手把他摟進了懷裏。

視野暗下來,耳邊全是鼓噪聲響,手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此時此刻,惟有嗅覺還在如常運轉。這一上午聞衡上山打擂,雖都沒費什麽功夫,衣衫上到底沾染了許多灰塵。可這塵土氣息中,竟然有一絲非常淡的青竹香,驀地令薛青瀾心中靜定下來。

回憶從遙遠的地方探出頭來,影影綽綽還是多年前的模樣。

此際孤峰上只有一座空蕩蕩的承露臺,周遭并無一人。地曠天高,群峰如簇,聞衡只消一臂就能環住他整個腰身,另一手搭在他後頸上輕輕揉了幾下。兩人胸膛相貼,心跳漸趨一致,好似時光倏忽停駐,天地都收歸在這一方小小的樹蔭裏。

“師兄沒覺得你不好,也不是在罵你,只是……”他自嘲地笑了一聲,“見你之前,我猜你會怨我,但沒想到你我竟會生分到這個地步。”

他閉着眼埋在薛青瀾頸側,長嘆了一口氣,向來鎮定如山的人,這一刻聲中竟也有了隐約酸楚。

“青瀾,生氣歸生氣,別再往外推我了,好不好?”

聞衡低頭與他說話,溫熱吐息無意間拂過鬓邊耳根,被凍僵的人終于從那一點薄紅開始解凍。熱意流遍身體,像有人在他頭頂撐開了寬闊的羽翼,薛青瀾挺直的肩背松垮下來,像個孩子一樣伸手回抱住聞衡的腰,把自己完全埋進他懷裏。

他終于能誠實地直面壓抑了好多年的真實情緒。

“我沒有生氣,”他喃喃道,“我就是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很想你……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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