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賠罪
“他是……”雲婵滞了一滞,羽睫低垂着,心虛得連看霍洹一眼都不敢。默了好一會兒,才笑意淺淺道,“母妃就別問了,已知是不可能的事,臣女寧可不多去想。”
吳太妃眉頭稍稍一挑,又看一看霍洹,語氣便生硬了些許:“也罷,不提便不提。只是日後還是別叫‘母妃’了,你是皇太後教出來的人,若未喚皇太後作母後,喚哀家這聲母妃,多不合宜。”
雲婵淺怔,一時還道是自己不肯作答引得吳太妃不快了,剛擡了眼要去瞧她的神色,她卻已夾了一塊單籠金乳酥過來,送到她面前的碟子裏,笑容寬和:“但你若喜歡,便常來坐坐,哀家也想找個人說說話。”
“諾……”雲婵欠身應下,被這前後反差弄得摸不清吳太妃情緒,一時未敢多言其他。吳太妃又将目光轉向皇帝,問說:“聽聞前陣子殿選家人子,陛下都留了誰?”
霍洹神色略一沉,回道:“大将軍之女馮氏,還有大理寺少卿之女襲氏。”
“就兩位?”吳太妃有點意外,思了思又問,“不知中宮之位,陛下意屬何人?”
霍洹手中的筷子一頓,默了片刻,輕一笑說:“還沒想過。總要等父皇喪期過去,日子還久,不急。”
餐桌上的氣氛愈發沉了,最終成了三人各吃各的,皆覺得飯菜可口,皆不想再多說話。
旁邊靜默服侍着的幾名宮娥低眉順眼的,自始至終都沒說過一個字。直至午膳過後,皇帝與雲婵告了辭,才有人在吳太妃身側輕輕道:“太妃何必……眼瞧着陛下待錦寧長公主不錯,她也确是過繼在太妃名下的,要喚太妃一聲‘母妃’,太妃由着她就是了。如此當面駁回去……”
“你 當陛下樂意聽她喚哀家母妃麽?”吳太妃淡淡笑着,接過茶盞漱了口,将水吐在宮娥奉上的銅盆中,緩緩又道,“哀家是沒皇太後精明,但這點事也還明白。你瞧着 吧,陛下早晚有一天後悔冊她做長公主,興許當日順着皇太後的意思廢了她,安個女官之類的身份繼續留在宮裏更好。”
“太妃您……”那宮娥剛接了茶盞過去,一驚之下手上一傾,杯中餘茶濺到腕上些許。她愕了又愕,終于心驚道,“您是說……陛下和錦寧長公主……”
“何必這麽吃驚呢?”吳太妃搖頭笑說,“名義上冊了個長公主罷了,又不是親兄妹。一個未娶一個待嫁,哀家瞧着雲婵這姑娘不錯。再說,誰住進長秋宮不比讓馮家再出一位皇後強?”
午後的陽光似是輕了,又好像更加晃眼些。許多時候,雲婵想擡頭去看某一處的風景,又在目光觸及時不得不擡手遮上一遮。
霍洹心裏發悶,走了好一陣,出言勸了一句:“你別在意,吳太妃早年和皇太後不睦,如今不敢得罪,并非不喜歡你。”
“臣女明白……”雲婵回過頭來,微颔着首未去看他,蘊着笑說,“如是不喜歡,也就沒有後面讓臣女常去坐坐那一句了。”
“嗯。”霍洹點了頭,雲婵問說:“還要去哪兒?”
“禦書房。”霍洹笑而回道,“你兄長說你從小愛看書,且讀得類別很雜。想來端慶宮的不夠你看,去禦書房看看有什麽喜歡的,讓人謄寫了給你送去。”
“……”雲婵愣了愣,笑喟說,“兄長該好好做分內之事,總在陛下跟前提臣女喜歡什麽,像什麽樣子。”
“嗯……也無大礙。”霍洹應得含含糊糊,心中的一句“是朕問的”到底忍了回去。她既然拿他當兄長看,他就暫且不提那份心思為好。
禦書房中的藏書琳琅滿目,除卻專供讀書的那一方小間外,其餘各房均是書架立得整齊,從竹簡到本冊俱全。
二人的到來讓女尚書有些慌神——雖則皇帝常來尋書看,但要麽說明是看哪一本、要麽點明找哪一類,宮人們找着也方便。這回可好,當值的宦官上前詢問需要什麽書時,皇帝一指雲婵:“她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
書架間的過道較窄,不足以幾人同時經過,于是便成了女尚書走在最前,每經一架便向雲婵介紹此處都擱着什麽書、雲婵随在後面聽得認真、皇帝跟在最後無所事事卻怡然自得。
又經一架,尚書女官擡頭瞧了瞧,未多言便直接走了過去。雲婵好奇地一望,原來擱的都是前朝史書。想是不得不有些避諱,如今的皇室霍家在前朝大燕時曾是朝臣,雖則沒有哪一代出過“佞臣”,但最終得了天下,總有些微妙之處。
《霍寧傳》。
雲婵的目光禁不住地在一本單獨平放着的書上多停了一瞬,下一刻,一只手按在了書上,将書往外一撫,拿起來遞給她:“喏。”
她猶豫着沒敢接,霍洹渾不在意道:“看就是了。這是上卷,下卷在朕那裏,看完來取。”
“好……”雲婵伸手接過,霍洹一笑:“先去看吧。禦書房中天下藏書,你不可能一日之內了解個遍,日後慢慢看就是了。”
換言之,這禦書房她以後可以常來?雲婵心中歡喜,喜滋滋地福身道了句謝,霍洹便轉身帶她往那一方小間去了,留着女尚書兀自瞠目結舌。
大約是有他準許“不用那麽規矩”在前、循着她的愛好帶她來禦書房在後,其間又加美食一桌,雲婵心中愈發輕松起來,笑意比剛離開宣室殿時添了許多,讀書讀得津津有味。
相較于她讀得認真,在一旁同樣拿着本書翻着的霍洹明顯“不務正業”。大半的時間都在看她的神色,過了好一會兒,手中的書才看了兩頁過去——具體看了什麽還沒記住。
她 的一颦一笑他卻盡收眼底。因着那本書他也讀過,單看她的神色便差不多能猜出她是讀到了哪一處。霍寧是大燕永嘉朝的将軍,征戰四方戰功赫赫。這本《霍寧傳》 中,理應都是讓人激動的戰勝情節,雲婵卻在看了一會兒後,視線在其中一頁上停了好久,手指輕輕在紙上劃着,黛眉淺蹙,似有什麽很深的思量。
霍洹支着額頭等了一會兒,她還是這般神色、仍停在那一頁未動,他便擱下了自己手中的書,悄悄地起了身,蹑手蹑腳地走過去。站在她背後俯下身一看,原是在看一頁地圖。
那是大燕永嘉朝的地圖,版圖北部與現今一般無二,西南邊卻多了一大塊——霍寧不止守住了祁川,連熙原也奪了回來,這情狀持續了數年,可在先帝在位時,不僅熙原沒了,連祁川也丢了一半。
“還在琢磨這個?明明為此挨過罰。”背後突然傳來的笑問讓雲婵驚吓間連忙阖了書,回頭看過去,薄唇的顫抖與故作平靜的面色大不相符,“陛……”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将軍’對吧?”他從她身後繞到桌邊坐下, “十四歲,因為自己在紙上描了草圖、旁邊又附了這麽句詩,被女官呈到母後那裏,寒冬臘月跪了半個時辰,回去後還被傅母打得手都腫了。”
“我……陛下您……”雲婵驚得連話都說不順,定了半天神,才在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斷斷續續地把話問完整了,“陛下……陛下怎麽知道的……”
“朕那會兒是太子啊。”霍洹淡然道,“誰對馮家不滿,傳到朕耳朵裏多容易?”他一笑,瞥着她又說,“再說,你有膽子寫這個,有本事受罰之後別三更半夜躲在假山後面哭啊……”
“……” 接二連三的舊事重提弄得雲婵渾身都僵得發冷了,想問他一句三更半夜為何會在宮中都問不出,末了,是霍洹瞧了瞧她的神色,自顧自地解釋了起來:“哦……那時 皇祖母病重,朕留在宮中陪她,到了半夜她睡下了才得以出宮——誰知途經禦花園,伸手不見五指,但聞假山後哭聲陣陣,朕還以為……”
他有意拖長了語調沒直接說下去,雲婵嘴角輕搐着道:“以為是哪個宮的宮女受了委屈?”
“沒有。”他邪邪一笑,悠悠搖頭,那神色分明就是在說:接着猜。
雲婵喉中發着哽,胡亂想着,依言繼續猜下去:“以為……以為是哪位宮中女眷家中出了喪事?”
“也沒有。”他又搖頭,仍是那一派溫和而有些促狹的笑容,而後輕輕一嘆,字正腔圓地吐了四個字給她,“以為鬧鬼。”
“……”雲婵噎了,心道依宮中這總能小事傳大的“慣例”,自己被太子誤以為鬧鬼,沒真傳出什麽鬼聞來實在值得慶幸。于是黛眉輕輕一挑,鄭重欠身,“多謝陛下。看來陛下打聽清楚之後雖是沒管臣女的傷,但也沒因臣女偷哭的事再告臣女一狀。”
這話怎麽聽,都像是在正話反說地怨他“雖然沒告一狀,但是也沒管她的傷”,霍洹毫不心虛地一笑:“那時雖然多半事情懶得理你,可這事朕還真管你了。”
她一愣,無論如何想不出他怎麽“管她了”。
他又說:“你真當第二天送到你房裏的那瓶創傷藥是明寧送的?”
……合着還有這麽一出。雲婵依稀記得是有這麽一瓶藥,只不過那會兒她對赫契實在恨意深沉,在聽聞那藥中有不少藥材是來自赫契時……氣鼓鼓地就扔到櫃子的角落裏擱着落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