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趙瑚兒緊拽着手中的布袋,緊緊貼在門背後,她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凜冬的天氣,她汗透後背,幾乎連站都站不穩。
婆子嘀咕着到了門邊,趙瑚兒能聽懂大半的女真語,她聽到婆子在說:“真是,外面冷死個人咧,自己不起來,盡會指使人。竈房有動靜,哪來的動靜,肯定是那該死的野貓野狗!”
門栓的鐵環,撞到門板上,發出清脆的“叮咚”聲。門推開了條縫,趙瑚兒鼻尖已經聞到了婆子身上的膻氣,火折子的燈油味。
冰涼幹燥的手,覆上趙瑚兒的手背。極緩,有力一握。
莫名間,趙瑚兒感受到無窮的力量,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落回了肚中。
趙寰沉住氣,抓起塊肉幹,胡亂朝竈膛後扔去。
“咚”地一聲響,婆子吓得哎喲後退,門一下合上,火折子被風吹熄。
趙寰展開嘴,發出“唧唧唧”的聲音,手下不停,抓起米用力朝櫃子方向揚去。
婆子聽到屋內動靜,氣得罵罵咧咧。再次推開門,手擋着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朝地上一照,看到地上掉落的米粒,罵道:“該死的耗子,亂偷吃不說,又往洞裏搬!”
側身走進屋,直奔櫃子而去,滅了火折子,熟門熟路彎下腰,伸手在櫃子裏一陣倒騰,再砰地關上櫃門。
“早就說了,櫃子被耗子咬了個大洞,既然沒人上心,我也不管了!”婆子罵罵咧咧走了出屋,砰地一下拉上了屋門。
聽到木屐聲音剔剔達達走遠,趙瑚兒雙腿一軟,緩緩蹲在地上,背靠着牆癱倒在了那裏。
趙寰拍了拍趙瑚兒的背,無聲安慰。她聚精會神,側耳聽着門外的動靜。
直到隔壁的門關上,說話停止,四周重新陷入寂靜。趙寰将手上的瓷片收回去,蹲下來小聲道:“沒事了,我們再等一等。”
趙瑚兒長長舒了口氣,抹去額角的冷汗,咕哝道:“真險。”
趙寰笑了笑,不緊不慢将握在手上鋒利的瓷片放回去,道:“是真夠險的。我以為又要見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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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瑚兒呆了下,佩服不已道:“還是你厲害,原來早就做了完全準備。”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後,趙寰讓趙瑚兒原地呆着,再重新去裝了些米,補上了先前扔出去的肉幹。
回去時總算順利,回到屋,趙金鈴小腦袋一點一點在打瞌睡,趙神佑睜大烏黑的眼睛望着門。她在看到趙寰的剎那,小肩膀一下塌下去,雙眸裏迸發出喜悅的光芒。
邢秉懿也沒睡着,待到趙瑚兒關上門,她長長舒了口氣,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趙瑚兒走過去,将布袋放在炕上,拿出肉幹顯擺。趙金鈴也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翻身爬起,小腦袋湊上前,急着道:“我看看,拿什麽了?哇!是肉.....”
趙瑚兒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噓,小聲些!”
趙金鈴嗚嗚幾聲,忙不疊點頭。趙瑚兒這才放開了她,得意地搖頭晃腦,強調道:“是肉!”
趙寰失笑,手下忙不停,小聲道:“我們拿來煮肉粥,氣味小。”
趙瑚兒趕緊來幫忙,她從沒做過飯,在趙寰的指揮下,幫着去舀了幹淨的雪化開燒水。
趙寰用瓷片割開肉幹,邢秉懿與趙金鈴幫忙,将肉幹撕成絲。
趙金鈴一邊撕着,一邊饞得口水泛濫。她将肉幹放在鼻子前,深深吸了口氣聞,低聲問道:“二十一娘,這是什麽肉?”
肉風得跟柴火一樣幹,已看不出原樣。趙寰聞了聞,說道:“估計是鹿肉。”
趙瑚兒撇了撇嘴,不屑道:“金賊真是沒見識,鹿肉就吃個新鮮。拿蜜炙烤了,在下雪的天,再配上盅梅子酒,賞梅投壺,方是雅事。”
說着說着,趙瑚兒的聲音低了下去。趙金鈴與趙神佑尚小,對以前曾有過的日子,早忘得一幹二淨,兩人沒甚反應。
只有邢秉懿回憶起以前汴京的繁華,黯然沉默。
趙瑚兒自嘲笑了聲,“看我,還提以前作甚。汴京,早被金賊一把火燒掉,不複存在了。金明池的水,已成一團污糟泥漿。”
趙寰将拿回來的饴糖沖了水,遞給邢秉懿:“你們喝一點,甜的。”
邢秉懿望着眉眼疲憊,始終平靜的趙寰,不由得愣在了那裏。
雖說還在浣衣院,她的身孕已經解決,人亦好生活着。有糖水喝,破瓦罐裏熬煮着肉粥。
這一切,都得靠趙寰。
她們的境遇相同,她以前也哭,抱怨。如今她抹幹了眼淚,着手解決她們的困難。
她,不過也只有一雙柔弱的手。
邢秉懿眼睛發澀,胸口鼓脹酸楚。她接過水,釋然深吸一口氣,臉上始終不散的陰霾,緩緩消散,泛發出難得的明媚光彩。
像是說給其他人,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微笑道:“總歸還有些甜。來,神佑你先喝幾口,接着三十三娘喝。我年紀最長,沒能互着照顧你們,是我的錯。以後啊,肯定會好的。”
趙瑚兒蹲在炭盆邊,神色震動,望着邢秉懿若有所思,又看向了趙寰。
趙寰在修整她的碎瓷片。
憑着鋒利的瓷片,她劃開了籠罩在她們眼前的黑暗,眼前,已經有依稀可見的光。
趙瑚兒吸了下鼻子,垂下頭,掩去了眼裏的淚。
屋外滴水成冰,屋內甜蜜又溫暖。
分着吃了甜蜜蜜的水,等到香濃熱乎乎的肉粥煮熟了,幾人也不怕燙,頭抵着頭,一人一勺分着吃。
趙金鈴吃得眉飛色舞,抿着肉粥都舍不得吞,老氣橫秋道:“好美味啊!我這輩子,從沒吃過這般好吃的飯!”
趙瑚兒笑得合不攏嘴,豪氣沖天拍着胸脯保證:“三十三娘,你盡管敞開肚皮吃。吃完後,我們再去偷!”
趙神佑無聲笑眯了眼,趙金鈴捂嘴咯咯笑。邢秉懿臉上也堆滿了笑容,不過她還是細心叮囑道:“吃上一次就夠了,天天去,仔細被發現。”
趙寰沉吟了下,說道:“剩下的米與肉幹,還能煮兩次。明晚得歇一歇,好好睡一覺,等後天晚上再吃。九嫂嫂說得對,得先探一下禦膳房那邊的動靜,要是被發現,就得不償失。”
趙瑚兒想起先前差點被發現的緊張,跟着後怕地撫着胸口,道:“二十一娘說得是,那個婆子一路說着話走過來,我當時連大氣都不敢出。”
趙寰想起先前聽到完顏宗賢的話,問道:“十三娘,你可懂女真話?”
趙瑚兒說道:“能聽懂一些,那個婆子在抱怨罵人。”她解釋了婆子的話,繪聲繪色将當時的情形說了,惹得邢秉懿幾人臉色都變了,緊張連連。
趙寰努力将先前完顏宗賢的話學了出來,問道:“你可知他說的什麽?”
趙瑚兒臉色大變,手上的勺子,咣當一下掉進了粥裏,哆嗦着說道:“完顏宗賢在求完顏晟,将你賞給他。”
她的話一出,屋內一片安靜。
邢秉懿愣在那裏,趙金鈴滿臉的不知所措。趙神佑爬起來,一下撲進了趙寰的懷裏,緊緊抱住了她的腰。小臉貼在她身前,靜靜流淚,傷心欲絕道:“姑母,不要走。不要走。”
趙寰摟着趙神佑,輕撫着她的背安慰。眼神掃過屋子裏神魂落魄,跟失去了主心骨般的幾人,神色堅定,道:“我若是跟完顏宗賢去了他的王寨,一定是為了更好的出路。我不是為了自己更好,而是要讓大家都變得更好。所以,你們無需擔心,更無需害怕。能從汴京活着到大都,我們就能從大都,再次回到大宋!”
不知何時,趙神佑停止了哭泣。她繃着瘦削的小臉,黑漆漆的雙眸,一瞬不瞬望着趙寰,點着小腦袋,無比鄭重:“嗯!我要回大宋!”
憑着趙寰的本事,金國皇宮這個破山寨,哪能關住她。
有時候活着,也不是單單為了自己。她走了,除了韋賢妃,她們絕無生還的希望。
趙寰不知不覺中,将她們背上身上。不止是為了活着,她還要有尊嚴活着。
連續過了三四天,禦膳房那邊全無動靜。肉幹與米都吃完了,趙寰與趙瑚兒在半夜,再去順利偷了一次。
有了肉粥與糖,刑秉懿與趙神佑肉眼可見好了不少。眼見新年臨近,破舊的宮中灑掃一新,到處都洋溢着過年的氣氛。
這天傍晚幾人下值剛回屋,聽到門外金人叽裏哇啦在說話,腳步聲淩亂而沉重,由遠及近。
趙寰神色微沉,擡起手往下重重一按,小聲示意驚慌不定的趙瑚兒等人:“不要慌,別出聲!”
眼神在屋內快速掃過,一切都看不出異樣。趙寰穩了穩神,走到門邊,将門打開一小條縫,不動聲色朝外打量。
完顏晟臉色難看至極,大着步伐走在最前面。完顏宗賢走在他身旁,神色凝重不斷說着什麽。
一隊金兵擡着三具凍得僵硬的屍身,小跑着跟在了他們身後。
趙寰暗自咯噔了下,完顏宗翰之死,終于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