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陰陽兩岸本不互通,生死皆為命中定數不可強求,無論是為了什麽,清醒點,不要去——

千萬不要去無悲城!

張子堯渾渾噩噩地坐在桌邊沉默許久,炎真的話還在他耳邊不斷回響……

為什麽不要去無悲城?

無悲城裏有什麽?為什麽最後忠心耿耿的三十六位鐵騎會對圖靈公主拔刀相向?這其中又發生了什麽不為人知的事情?

張子堯陷入左右兩難的境界,哪怕元氏已經洗漱完畢在他身邊坐下很久,他也沒有立刻同她搭話……直到元氏用完早膳,馬車車隊準備啓程出發,張子堯轉身謝過老頭并道別時,他分明可以看見老頭看着他的眼神嚴肅也頗為無奈,像是猜到無論自己如何警告,眼前的少年注定不會聽他的話。

張子堯渾渾噩噩地走出客棧,正欲爬上馬車,突然被樓痕叫住。他奇怪地擰過頭去,卻見包括樓痕在內,周圍衆侍衛一塊兒都笑得暧昧,此時看着他如同看一只偷了腥的小狐貍,而樓痕與他緩緩道:“子堯,差點兒忘記同你說了,今天早上客棧前突然有一名婢子找上門來,自稱你在張家時用慣的奴婢。因你離家時間太久,你家裏人擔心你在外頭被陌生人伺候得不好,便打發她來找你——她之前去了京城,知曉你已經離開,又不辭千辛萬苦地追過來,快馬加鞭昨日才連夜趕到,來的路上險些被流寇土匪所傷……”

張子堯:“啊?”

張子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婢女?

誰?

春鳳?

張子堯一臉懵逼,腦海裏浮現出春鳳那個愛哭的膽小鬼邁着她的小短腿騎着馬還快!馬!加!鞭!一路從張家趕到京城又從京城趕來這太行山脈的一幕——想着想着怎麽都覺得這畫面十分荒謬……唇角抽了抽,張子堯正想說自己沒有什麽婢女,他在老家的家裏人也并不會關心他有沒有被人伺候好只會關心他什麽時候死翹翹,然而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看見一抹妙曼身姿從樓痕身後緩步走出——

然後他就知道為什麽樓痕和這些侍衛笑成這樣了。

來人身材高挑,發別一枚素色雙頭蛇形簪,身着素花齊胸襦裙,她皮膚白皙,鼻尖小巧高挺,一雙鳳眼欲語還休,右眼眼角下一顆美人痣在那百勝雪的臉蛋上顯得分外奪目……此時,她語笑如嫣,似見到張子堯當真歡喜,用嬌滴滴的聲音道:“少爺,扶搖追您追得好辛苦呢!”

張子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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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堯:“……”

等、等下?!

在張子堯震驚的目光中,自稱“扶搖”的婢女緩緩靠近,女人胸前一對顫顫悠悠的白兔幾乎呼之欲出——然而這還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是她右手臂上絲毫不掩飾地纏繞着白色的繃帶,繃帶下隐隐約約透出血色,仿佛……她曾為劍所傷。

而且還是最近的事。

張子堯覺得頭有些暈。

于是他身後扶住了身邊的馬車,正瘋狂試圖以捏斷馬車窗棂給自己壓壓驚,這個時候又聽見身後的元氏奇怪道:“奇怪,咱們家何時有過這樣美豔的婢女?為娘倒是從未見過……”

張子堯立刻充滿希望地轉過頭去看他娘。

然而沒想到那女人卻對答如流: “夫人有所不知,在夫人去世後,少爺為您打點身後事,碰巧在義莊撞見奴婢賣身葬父,一時心軟,打發了奴婢一些銀子為父親置辦了一副好棺……奴婢感激萬分,當即發誓願意為少爺做牛做馬,永世為婢。”扶搖笑眯眯地嗓音嬌滴滴跟誰說話都像是在撒嬌,卻不掩其四平八穩,面不改色撒謊的本事。

張子堯倒吸一口涼氣:“什麽鬼?!我才沒——”

“喲,原來還有這樁美好動人的故事,本王卻不知了!子堯,這可當真是好人有好報,本王實在是羨慕,羨慕啊!”

樓痕大笑,周圍一群侍衛亦跟着哄堂大笑。

“不是不是不是?!我真的沒——”

張子堯憋紅了臉——不是害羞的——純粹是急的,他想要大聲咆哮“這他娘才不是什麽賣身葬父的婢女只是昨晚來我房間企圖取我狗命的刺客蛇妖”,然而話到了嘴邊,卻仿佛被扶搖提前得知,那女人轉過頭來笑容不變掃了張子堯一眼,他的所有話就都堵在了喉嚨裏,任由他怎麽拼命,都發不出一絲絲的聲音!

張子堯快要抓狂。

然而這時候卻沒有人準備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他幾乎是被推擠着被那些“好心侍衛”和那蛇妖一塊兒擠上了一架單獨的馬車,馬行車簾子放下來,還不容張子堯明白過來怎麽回事,馬車便已經吱吱呀呀地離開了客棧……

張子堯覺得自己被綁架了。

各種意義上的“綁架”。

只見那自稱“扶搖”的女人一進馬行車,臉上的笑容便垮下,豪氣沖天一掀襦裙,先穩穩占據了馬車中一個角落;張子堯腰間畫卷抖了兩抖,畫卷從他腰間掙脫挂到他身後的車壁上,畫卷裏,燭九陰攏着袖子端坐于樹梢上,“喔”了一聲;緊接着一道不算耀眼的白光閃過,帶着一邊眼罩的金眸獨眼少年亦出現在已經有些擁擠的馬車中,他手上、脖子上——除卻那張漂亮的臉蛋,但凡是暴露在空氣中可能被人不小心碰到的地方都纏滿了雪白的繃帶,此時,他淡淡瞥了一眼馬車中的另外一個女人,猶豫了下,在馬車的另外一個角落坐下;張子堯縮在中間,一臉驚慌加茫然,持續瑟瑟發抖。

——張子堯發誓,至少在他從張家大門邁出爬上前往京城的馬車的那一刻,他還是獨行俠一位。

而如今。

看看左邊端坐着、雙手放在膝蓋上面無表情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麽的漂亮小孩;看看右邊盤腿坐着,雙手叉腰挑高了眉一臉挑釁斜睨他的漂亮婢女;再看看身後,懶洋洋地翹着二郎腿,歪七扭八坐在松樹枝上微微低着頭,一臉興致地看着車內擁擠情況的英俊男人——

張子堯完全搞不明白,他身邊什麽時候……什麽時候就嗙嗙嗙地多了這麽一些人,此時此刻,擁擠地跟他一同擠在一架原本最多只容得下兩人的馬車裏,每個人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沒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是多餘的那個。

衆人沉默。

最終,還是張子堯忍無可忍地打破沉默:“所以,這是什麽情況?”

燭九陰答得很快:“畫卷裏天寬地廣,這只牛非要下去擠。”

素廉撇這龍一眼:“你也會下來的——如果你出的來的話。”

燭九陰動了動,而張子堯似已經在他動作之前猜到他想要做什麽,一臉緊張飛快阻止道:“想清楚,這時候你再探個尾巴出來這輛馬車就被擠爆了!到時候我肯定懶得同那些人解釋那麽多,你自己想辦法跟他們解釋為什麽一張畫裏會住着條能伸尾巴和胡須出來的龍!”

燭九陰:“……”

燭九陰一臉吃癟,坐回樹梢。

而此前,張子堯之前想問的當然不是“畫卷裏天寬地廣牛牛為什麽非要下來擠”這件事,意識到以這些人的跑題能力若是他不直接點出問題所在恐怕磨蹭到太陽下山他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下定決心似的轉向扶搖,停頓了下,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擺出什麽表情,少年只能幹巴巴道:“至于這位刺客小姐姐——”

“老娘叫扶搖,歲數能當你祖奶奶了,誰是你小姐姐。”

“……”

扶搖一掃之前的千嬌百媚,擡起一邊腿,手肘搭在膝蓋上擺出個标準山賊土匪的坐姿,居高臨下瞥了一眼張子堯:“別誤會,老娘真不是來伺候你的——我家女主人說了,她知道木盒子在你這,燭九陰大人和蜚獸也在你這,既然燭九陰大人不願與她将木盒子拿回去,那暫且便放在你這裏……只她并不是那麽放心區區凡人是否能夠照看好那物件,便打發老娘來看着你——順便,照顧燭九陰大人。”

張子堯脫口道:“一條紙片兒龍要什麽照顧?”

燭九陰:“本君金貴,哪怕是紙片兒龍,那也是金貴的紙片兒龍。”

張子堯轉過頭去瞪燭九陰:現在是和我擡杠的時候?

燭九陰亦目光堅定回瞪他:‘任何時刻本君的威嚴不容冒犯’這是基本原則,所以,是。

燭九陰理直氣壯的炯炯瞪視中,張子堯嘆了口氣:“你想要婢女伺候你我燒給你,折騰這麽一個大活人在這……”

你也不嫌眼睛疼。

我眼睛都快被她胸前那一對跳來跳去的二兩肉給晃花了。

明兒就得長針眼。

張子堯閉上嘴,這些個吐槽均是吞回了肚子裏沒有說出來……停頓了下,他似乎覺得哪裏不對,于是他再次看向扶搖——這一次,大概是在聽了扶搖那一長串的說詞之後反而冷靜了下來,少年比之前瑟瑟發抖的慫樣好了許多,他看着扶搖緩緩道:“敢問這位祖奶奶,你家女主人,可是後土娘娘地祗?”

扶搖翹了翹唇角,臉上還顯得挺驕傲:“算你識相,燭九陰大人跟你說的?”

張子堯點點頭:“恕我直言,按照我知曉那些個為數不多的知識,後土娘娘,可是早已在千百年前便已為人婦。”

扶搖翹起的唇角僵硬了下,一愣:“是沒錯,有問題?”

“娘娘既然已為人婦,不好好關照關心自家夫婿,何必心心念念記挂着別的,別的——”張子堯想了想,伸出手一指身後畫卷裏面無表情的男人,“別的雄性生物?”

扶搖“喔”了聲,像是這才反應過來張子堯說的是什麽意思,一臉淡然冷靜道:“你娶了媳婦兒之後養只狗都得挑公的養麽?”

張子堯:“……”

燭九陰:“你說誰是狗?蛇妖,你再說一遍?”

“得罪了,大人,扶搖只是打個比喻而已。”扶搖道,“我家女主人讓我看着你,我便看着你;讓我照顧燭九陰大人,我便照顧燭九陰大人,你們不接受是你們的事,但是我會跟着你們,因為我要完成我女主人交給我的任務——昨晚的事情我就既往不咎了,反正傷口過兩天便好。”

“什麽?你既往不咎?”張子堯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半夜擾人清夢跳進窗戶一言不合便刀劍詳見的人好像是你吧?!”

“誰讓盒子在你這?怪我咯。”扶搖輕描淡寫擰開腦袋,視線游弋,最後停在了端坐于自己對面,始終一動不動的小孩身上,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而後緩緩道,“蜚大人,昨晚同扶搖交手的可是大人您?”

“是。”素廉目無情緒道,“沒想到你還有膽回來。”

扶搖“哼”地輕笑一聲,似不為素廉所威脅,眼底那顆勾魂痣生動跳躍,忽染起身微微翹起臀——張子堯連忙往後躲,只見這女蛇妖橫跨過擋在自己與蜚獸之間的少年,遠遠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素廉的下巴:“都說蜚獸兇神惡煞,面相醜陋,人人避之,唔——沒想到,卻是這樣漂亮的孩子!啧啧,都說蜚獸一年抵人間十年,照這個速度,大約在回收木盒之前,扶搖便可見大人您長大成人的模樣,到時候……”

話語剛落,便被素廉無情拍掉了手。

扶搖嬌喘一聲,眼中飽含埋怨縮回手去。

張子堯看着只覺得此情此景分外辣眼睛,趁着這會兒誰也沒說話,趕緊擺擺手表态:“不行不行,我管不了你女主人給你下達過什麽命令——這位祖奶奶,我這兒現在人滿為患了,而不巧在下正好是孤僻症患者,身邊擠這麽多人我吃不下飯睡不着覺……”

扶搖笑得開心:“那便餓死困死,你這小傻子,有幾條命跟你妖仙奶奶作對?你死了正好老娘回收木盒,還買一贈二附帶裝着燭九陰大人和蜚大人的畫卷,豈不妙哉?”

“……”

莫名地,張子堯突然覺得這個扶搖的畫風有點眼熟。

想來想去,他滿臉麻木地回過頭,與身後端坐于樹梢上的男人對視上。

燭九陰翻了翻眼睛:“?看什麽看?”

張子堯收回目光,抹了把臉——

這下好了。

畫卷裏的賴皮龍還沒學會什麽叫消停,這會兒又來了個女版賴皮蛇。

這爬行動物一脈修煉成精後都這尿性?

……許仙也太可憐了。

……

一個時辰過後。

“——小蠢貨,本君想吃蛋黃酥了,紅豆餡兒加鹹鴨蛋,裏頭不加肉松蓉的那種……不鹹不甜不好吃。”

“——小傻子,這蜂蜜堅果真香,吃了不發胖最合适你妖仙奶奶,一會兒你再管那人傻錢多好哄的王爺要些。”

“——小蠢貨,外頭的侍衛在讨論大閘蟹,本君想吃大閘蟹。”

“——小傻子,這筆看起來不錯,讓你妖仙奶奶玩耍一番,放心,我不會拿了就跑,就玩玩,真的就玩玩。”

“——小蠢貨……”

“——小傻子……”

行車至一半。

張子堯便被兩條修煉成精的爬行動物逼得連滾帶爬跳下馬車,甘願自行落網一般爬上了最前方那樓痕的座駕。

看着一臉狼狽、手腳并用吭哧吭哧往自己馬車上爬的少年,原本懶散依靠在長榻上的王爺放下了手中正閱讀的兵書,稍稍坐起唇角挂着玩味的笑道:“子堯怎跑本王車上來了?自己的馬車不好?”

那句“自己的馬車”愣是被他說出了些叫人面紅耳刺的豔俗味。

張子堯被他調侃得從臉紅到脖子根,擺擺手老實道:“王爺莫取笑子堯了,明明知道子堯并不習慣孤男寡女單獨相處一事,偏偏……”

說到這,張子堯“啊”了一聲。

樓痕唇邊笑容擴大,故意問道:“怎麽了?”

“王爺專程為了看笑話,才這樣做的。”張子堯一臉悔恨,自己怎麽會上了別人的套!

這下樓痕終于忍不住放生大笑,手中的兵書“啪啪”敲着大腿:“莫怪本王戲耍,只是當時見子堯那着急忙慌的模樣實在可愛,便忍不住想要那樣做了——原本以為至少半路你才會幹脆跳上哪個空下來的馬背放棄馬車,卻沒想到……這麽一會兒你就落荒而逃,倒是很會選地鑽進了本王的馬車裏。”

“……”

被樓痕這麽一說,張子堯就得自己是有點突兀,撓撓頭小聲嘟囔了聲抱歉。

樓痕眼角含笑:“子堯何必道歉,卻俗不知見你來,本王心下是如何歡喜。”

張子堯覺得自己這次不再上當受騙了,瞥了樓痕一眼,碎碎念一般道:“一樣的坑摔兩次那都是傻子,我不是傻子,這次絕不會上當了。”

樓痕不言語。也不說自己是不是又要戲耍人,只是眼中笑意更深……良久,他打量了下少年,耳而後摸摸下巴道:“嗯,看着是有精神些了……”

張子堯愣了下,擡頭莫名看向他:“王爺?”

“方才在客棧裏,也不知道那瘋瘋癫癫的老頭同你說了些什麽,之後你的臉色就一直不好看——本王方才還在琢磨有什麽法子讓你打起精神來,若那美婢真能做到,本王稍容忍犧牲一下又何妨。”

“?”

樓痕最後這句話張子堯沒聽懂,不明白他和扶搖的事跟樓痕有什麽關系……難不成他看上扶搖了想将她收入房中,這會兒已經将她看做自己的所有物?

呃,可那是妖啊。

而且還是特別難纏的妖。

張子堯覺得這個話題有些尴尬,索性略過了它,然後閑着也是閑着,見樓痕又沒有拿起兵書繼續讀的意思,張子堯開始沒話找話:“王爺,太行山脈如此廣闊,咱們這是要去什麽地方?”

“太行山脈東四百裏,為我天滄邊境,那裏終年缺水幹旱,為沙漠環繞。然而唯獨在沙漠中央,有一座就算是與世隔絕的城,城牆上常年盛開淡色薔薇……”

張子堯有些震驚地轉頭看向樓痕——

樓痕卻懶洋洋道:“無悲城。”

張子堯微微瞪大了眼,腦海之中又不禁浮現出炎真警告自己時的模樣——是是是,他是考慮過不管不顧,忽視一切的困惑只管将他失而複得的親人送到她想要去的地方讓她人生無憾——他甚至做好了自己會犧牲一些什麽的決心……但是張子堯沒想到的是,剛開始直說要來太行山脈駐紮軍隊送糧準備迎戰外敵的樓痕一行人,要去的也是無悲城。

“無悲城?咱們這是要去無悲城?!”

“看來子堯也熟知這個故事。”

“很早以前聽過公主與她的三十六位騎士的故事,後來又聽到了一些別的……”張子堯咽下了口唾液,顯得有些艱難道,“就在剛剛,客棧裏的老頭說的,他倒是一眼看穿我娘死而複生來自無悲城,且說那地方遭遇了詛咒,生死不可強求,若無要事……”

“‘——‘千萬不可前往無悲城’。”

“千萬不可前往無悲城,對不對?”

馬車內二人異口同聲,張子堯咬着下唇擡起眼瞥了樓痕一眼,沉默下來……後者卻神情自然,只是笑道:“本王當然知道無悲城的妙處,這便是為何本王面對你那起死回生的娘親卻也不大驚小怪——子堯難道不覺得奇怪?本王作為尋常人,怎麽會對這種事表現得平靜如常?”

“……”樓痕不提,張子堯還真沒仔細想過。

“關于無悲城傳聞本王聽過許多,人們妖魔化那個地方也無非是并未親眼見識過它的美——更不知道這座坐落于邊境的小城,事實上是鎮守我國土邊域最牢固、攻不可破的一道防線。”樓痕微微一頓,突然問,“子堯,若故事中的三十六位不傷不滅不懼的鐵騎真實存在,你以為如何?”

張子堯下意識開口:“那自然是以一敵千百敵軍……”

說到一半,他猛地停了下來,驚詫望向樓痕!

後者只是垂下眼淡淡道:“這邊是天滄百年來哪怕是輕兵疏防卻依然無人敢侵太行山脈一界的原因——在無悲城,有一只被皇家直接控制的無悲軍,軍中寥寥數十人,卻如所說,以一當百,鎮守我國土安靜。”

既然還有這種事!張子堯心中無比震驚。

“不悲軍不老不死不生不滅,傳說能夠結束他們生命的只有自己——在圖靈公主與三十六鐵騎的故事最後,傳聞一位鐵騎殺死了公主……這樣的悲劇結局卻讓人們一口咬定重生之人背負詛咒,如行屍走肉冷酷無情。”

“……”

“人們卻不知,凡人感情之複雜本就注定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微妙,為積怨?為情傷?為權利?還是為了數不盡的金銀財寶……我們至今任未得知那名騎士痛下殺手的真正原因——我們只知道,在圖靈公主死後,三十六鐵騎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将他們的國家治理妥當,百姓安居樂業。只是最後,這三十六位騎士卻還是難逃一夜之間突然消失的悲劇……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也沒人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着——”

張子堯聽着故事,近乎于沉浸在故事中。

“直到千百年後,擁有将人從黃泉道喚回能力的鏡女巫再次出現,每一年,她都會選擇幾名忠貞善良之人,不定期将他們從陰間召回,那些人起死回生後,便加入無悲軍,這只軍隊便不斷壯大起來……”

如果是這樣只增不減的話,為什麽無悲軍至今卻還是只有幾十人?張子堯心中疑問,隐約覺得這其中似有樓痕未道出的微妙。

然而心思輾轉之間,他還是先道出其他對于他來說更重要的問題:“可是我娘她不是戰士,那個鏡女巫怎麽會……”

“張家人本非尋常,想必是你弟弟張子蕭用了什麽法子說服鏡女巫額外破例也說不定,“樓痕笑道,“這次前往無悲城,子堯自然會見到鏡女巫本尊,到時若有困惑,親自提問又有何妨?”

這麽說來,倒是張子蕭還真的費過心思了?

張子堯沉默片刻,正欲開口,這時候從外面傳來一陣騷動,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

不消片刻,樓痕侍衛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王爺,前方斷崖通往山谷的橋路不知為何斷了,往年總是走這一條官道,地圖上也未标明是否還有別的路可以走,若是現在立刻叫人修葺,這起碼得耽擱上個十天半個月的……”

橋斷了?

張子堯微微蹙眉,掀起簾子往外看了看,果不其然見到在車隊的正前方,有一座雲霧缭繞的懸崖峭壁,懸崖深不見底,隐約聽得見從最底部傳來流水湍急之音……侍衛若站在懸崖邊上,談話聲音稍大便可聽聞回聲——周圍看似沒有其他路可走了,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綠林,唯一的通道便是兩端之間連接的寬闊繩橋,如今不知是自然原因腐朽斷裂,還是遭人為破壞……

“若是等得來個十天半個月,本王一路急吼吼的趕路是吃飽了撐着麽?過了橋就到無悲城邊緣了,你們讓本王隔着懸崖峭壁幹瞪眼?”樓痕跳下馬車目無表情道,周圍士兵皆低下頭不敢回話,各個像是怕觸了黴頭倒黴,三三兩兩均言自己前去找路,随後一哄而散。

張子堯跟着下車,沒一會兒便聽見身後的馬車也停了下來,元氏和扶搖亦分別從不同的馬車跳下車來,元氏一臉擔憂地看着那斷橋微蹙眉不言語,眼中少見焦急情緒浮現;而扶搖則是笑眯眯地搖着水蛇腰渡步到張子堯跟前,不待他出聲,主動彎下腰将那卷好的畫卷畢恭畢敬地系在他的腰間,笑眯眯道:“少爺的畫兒——下回少爺再離開可要記得帶着,奴婢一人同這畫卷相處當真承受不來,真害怕這畫兒一言不合自行撕裂,少爺寶貴的東西,到時候奴婢可沒個交代呢!”

扶搖這話音量不高不低,倒是也只有張子堯聽得見,聽她滿口胡言,張子堯翻了個白眼退後同她拉開安全距離:“你衣服能不能往上提提,那東西都快掉出來了。”

“哪個東西?”

扶搖先是莫名其妙眨眨眼,片刻後低頭一看反應過來張子堯在說什麽,頓時老母雞似的笑得花枝亂顫,嘴巴裏不幹不淨地嘟囔着“真可愛難怪燭九陰大人當寶貝”……張子堯的白眼都快翻到後腦勺去了,這時候擡頭一看見元氏靠近,又收斂了這不正經的表情,推了扶搖一把示意她別那麽瘋,并在元氏走近時,換上了溫和嗓音道:“娘親,有侍衛說前面橋斷了,可能要耽誤一陣時間。”

元氏點點頭,擡起手仿佛不經意地撫了撫自己的頸部。

張子堯心中沒來由地緊了緊。

這時候便聽見身邊墊着腳佯裝伸脖子看向遠方扶搖道:“喲,這橋還真斷了啊!”

張子堯知道這些妖怪的眼神兒都好得很,這會兒随便看一眼怕是都能将那邊的情況看的清清楚楚——這蛇妖還真他娘的愛演戲,退休了可以考慮去當個戲子……正腹诽着,便聽見前面侍衛同樓痕報道:“回禀王爺,經過查證,這斷橋興許是常年風雨侵蝕老化,自行斷裂,屬下已經派人前去尋找其他可繞行的路以及前來休憩的工匠——”

“風雨侵蝕個屁,”扶搖湊到張子堯耳邊說悄悄話,“這橋分明是人為弄斷再經過掩飾所成,八百裏開外老娘都能聞到那斷繩上殘留的凡人臭味……”

“那你離我這麽近不怕熏死你?”

“你不一樣,”扶搖見四周沒人注意,伸手掐了把張子堯的臉,“妖仙奶奶就喜歡你這麽可愛的小嫩包子。”

張子堯泛起一身雞皮疙瘩,仿佛看見一條毒蛇呲着獠牙對自己嘶嘶吐杏子。

“小傻子,別怪妖仙奶奶沒提醒過你,這附近可沒旁的路了,那群侍衛小哥哥去了也是白去。”扶搖沒骨頭似的又蹭上來,懶洋洋道,“你那奇奇怪怪的娘親看着很着急要趕去那個活死人城呢——要不你說點兒好聽的,妖仙奶奶便大發慈悲,找來雀鳥姐妹搭座雲橋,送你們一程……只是這樣,你就欠妖仙奶奶一個大人情了。”

扶搖話語剛落,仿佛要驗證她的說法,一只雀鳥從樹枝上鳴叫着飛落落在她的肩膀,歪着腦袋看着張子堯;扶搖本人亦似笑非笑,雙眼含春看着張子堯——

然而還未等她繼續言語哄騙,光潔的腦門上便被人用手指輕輕戳了下。

“表現欲那麽強一開始不如說是我祖奶奶,要做婢女便有個婢女的模樣,”張子堯道,“邊兒呆着去。”

言罷,少年轉身走開,來到樓痕跟前同他壓低聲音說了些什麽——反倒是一向話多的扶搖這一次仿佛真的愣住,站在原地消聲許久,看着不遠處那個少年的背影好一會兒,她擡起頭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露出個新鮮的表情。

不消片刻。

只見擋在斷崖前的馬車全部挪開了,一名士兵抱着一卷看似極厚宣紙從馬車後面走出來,一條長長的淡黃色宣紙猶如地毯一般自人們腳下延展開來……與此同時,腰間挂着鎏金筆的少年,亦來到那畫紙前站穩,解下鎏金筆,轉身在捧着墨盒的侍衛小哥手中取了墨——

歪歪扭扭的墨水痕跡出現于宣紙之上,那毛毛躁躁的模樣倒是有幾分似不遠處斷橋繩索,少年從宣紙的這頭畫到那頭,直到來到懸崖峭壁邊上,卻不停頓,手中鎏金筆輕輕往畫卷外一掃,令人驚訝的一幕出現了——墨跡不但沒有消失,反而像是在空中也找到了落筆之處,墨跡憑空出現于畫紙之外……

墨跡擴散,最開始有些模糊,最後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少年又在紙張另外一旁如法炮制。

不消片刻,兩條曲曲折折的線便憑空出現于半空。少年又在兩條線之中着墨數筆,一歪歪扭扭的木板似被搭在兩條繩索之間,張子堯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踏了踏,确認踏實,便長籲一口氣——

站在懸崖邊的人們各個翹首亦盤,眼巴巴地瞧着少年一段繩、一塊木的畫着,從懸崖邊上畫到懸崖上方,畫一點兒挪一塊地方——大約是半個時辰後,那橋便一點點地被畫好了,從站在懸崖這邊樓痕的腳下延伸出去的,是一座歪歪扭扭,看似簡陋的墨橋!

扶搖掩唇輕笑:“畫得真醜。”

這時,張子堯已經站起身,擦擦汗,往前輕輕一步跳躍落在了平實的地面上,然後轉過身,沖着懸崖這邊的人們揮了揮手——人們歡呼着上馬,一名士兵最先開頭,小心翼翼地駕着坐騎踏上那簡陋的墨橋,先是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會兒後,他高聲興奮道:“可以可以!真的可以!你們看你們看,我沒掉下去!”

那聲音傳來,人們均是松了一口氣,興高采烈準備出發……

扶搖瞥了眼不遠處也登上馬車的元氏,目光在她頸脖間停頓了下,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一圈便收回目光,也爬上了方才她用的那架馬車,在車內坐穩,這才想起來什麽似的掀開簾子,對窗外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嬌嗔道:“散了散了,沒瞧見那小傻子多能耐活生生給畫出一座橋來了麽?”

扶搖話語剛落,一大群飛鳥鳴叫,從樹林中撲簌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飛向天空——

馬車搖晃了下,慢悠悠地前進,整個車隊慢吞吞地駛上了那座簡陋墨橋……

無悲城邊境。

帳篷裏,小女孩赤着腳丫子趴在床上,正聚精會神地盯着放在跟前的銅鏡看,在銅鏡之中隐隐約約出現浩浩蕩蕩的車隊駛過墨橋的畫面,小女孩眼中一喜,從床上面跳了起來,手舞足蹈道——

“娘?娘!他們過來啦!他們過來啦!朝廷的人,還有元姨,他們從橋那邊過來啦!”

話語剛落,帳篷便被人從外面急匆匆掀起,一個女人飛快走入帳篷,一把将銅鏡從那滿臉興奮的小丫頭手裏搶了回來,怒叱:“讓你別碰這銅鏡!你怎不聽又偷偷拿來玩——外頭來了什麽人,同你有什麽關系?看你這麽精神氣兒十足的,不然省省糧食,今晚別吃飯了!”

女人突如其來的怒火讓小女孩笑容僵硬,當場愣怔在原地。

她瞧着滿臉怒氣的女人奪走鏡子,頭也不回地轉身出帳篷……良久,她似滿臉失望地低下頭,看了看手指被銅鏡鋒利的邊緣刮出的血痕,沉默半晌,全然不見之前的活潑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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