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燭九陰走後,釋空的生活仿佛恢複到了最開始那樣的簡單,每日燒香念佛,燈下守夜,耳邊再也沒有人在碎碎念這什麽在他聽來驚世駭俗的話——

之前經歷過的那十餘天對于他來說就像是一個正在逐漸模糊的夢,那個夢中他大哭過,大笑過,也做過許許多多他曾經想都不敢想的事……

嗯,怪不得人家說,夢境都是瘋狂的麽。

釋空想到這,輕笑了聲,随即臉上淡然放下手中敲擊的木魚,他站起身來轉身來到門邊——轉身便看見一個年輕女子虔誠地在門外香鼎前對着釋空身後的佛像跪拜……像是害怕打擾到她,釋空停下了腳步,只是倚靠在門邊安靜地看着她,直到她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将手中的香插.進香爐裏,轉身離開——

這樣,今日安樂寺最後一名香客也離開了。

釋空邁過門檻來到門外,拿起靠在佛堂旁角落裏的竹掃帚,先将佛堂前臺階上的積雪掃掉——竹掃帚發出嘩嘩的聲響,雪塵揚起之中,這個時候,釋空身後突然起了風,接近着從遠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他愣了愣,心中那原本平靜的心跳變快了些,擡起頭望向那聲音響起的方向時雙眼之中有他自己都不曾發現的期待!然而片刻後,他卻只看見一名身着普通僧袍、草鞋的師兄往這邊走來——此時,那人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猛地停了下來,擡起頭看着他,笑道:“釋空師弟?你怎地還在這?沒去用晚膳麽?”

是慧能師兄啊。

釋空停頓了下:“我還不餓,先把這佛堂前的積雪掃了。”

“又沒人,掃它幹嘛……”慧能說着走近,在釋空跟前站定後看了看四周,“還是說,你在等人?”

“等人?”釋空莫名道,“等誰?”

慧能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只是看着像,所以瞎猜的。”

“我有什麽人好等的,”釋空笑了笑,“倒是師兄你這樣急匆匆是要去哪?”

“喔,我約了釋圓師弟呢,約好了今晚一塊兒講佛,結果到了時候發現他不在禪房,我就想到處找找——結果周圍都找遍啦都沒見人,琢磨着他是不是在後院相思樹下禪定忘記時間了,這會兒正要去找他……”

“……”

“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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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釋空道,“這麽冷的天,那相思樹下都是積雪,能在那兒禪定得忘記了時間釋圓師兄也非一般人呢……”

“可不是麽。”

慧能敷衍地應了聲,相識也沒把釋空的話放在心上,擡腳就又要往後院那邊走——然而沒走開兩步,便又突然被身後的小和尚叫住,這一次他大概是因為急切,眼角中還有沒來得及斂去的不耐煩,他問釋空:“又怎麽啦?”

雙手握着竹掃帚的小和尚定定地看着他,此時天色暗了下來,從慧能的方向看不清此時此刻小和尚的表情,只能聽見他用稍冷淡的語氣道:“慧海師兄走之前,其實那晚我曾經見過他。”

聽到了那個名字,慧能本能地渾身一顫,随即像是反應過來什麽一般,緊繃地笑了笑:“你見過他?怎麽現在突然提起這個——”

“那晚深夜,我因為一些瑣事難以入睡,索性便想要起身将它解決以換得心安,然而在我途經佛堂時,卻聽見本因為獨自一人在佛堂守夜的慧海師兄在佛堂裏跟人說話……過了不久,他便從佛堂裏走出來,佛堂裏除了他明明空無一人。”

一陣涼風吹過。

慧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你看錯了吧?”

“後來慧海師兄去到了後院,消失在相思樹下,之後便再也沒有人回來。”釋空稍稍握緊了手中的竹掃帚,指關節因此而微微凸起,“我在相思樹下找到了他散落的佛祖……”

“你說什麽呢,慧海火化時那佛祖分明是完整——”

“是師父重新整理過。至于那佛珠手钏為什麽是完整的一百零八顆,師兄只需要低下頭看看自己手中的佛珠手钏大約也能夠明白釋空在說些什麽……”

慧能看不清楚釋空,但是從釋空的方向,他倒是可以輕易地看清楚慧能的表情突然變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

“慧海師兄去世後,曾經托夢警示釋空,不要靠近那棵相思樹。”

“……”

“佛法萬宗,皆為我佛,師兄信了哪派,修了哪宗,都與他人無關,”釋空低下頭,盯着自己的手背,“只是,還請師兄千萬要記得慧海師兄的教訓,若是枉顧自己的性命一意孤行,釋空一定會……一定會……”

釋空說了一半,咬住自己的下唇,他停頓了下,這才突然道——

“慧能師兄,寺中有妖,萬事小心。”

言罷,他閉上了嘴,似是多一句也不肯再說……然而在他不遠處,慧能的臉色已經極為難看,尤其當釋空說“寺中有妖”時,他簡直可以用猙獰開形容了——那張平日裏小和尚熟悉的面容因為憤怒變得有些扭曲,聽完釋空說的,他冷笑一聲,反問:“寺中有妖?”

“……”

“佛門清淨地,佛祖的眼下,師父法力高強,我不信有什麽妖膽大包天到敢來安樂寺做亂!”慧能冷冷道,“什麽寺中有妖,師弟口口聲聲地說着什麽‘佛法萬宗,皆為我佛’,轉個臉又在這陰陽怪氣地嘲諷誰呢!不僅是嘲諷我,你連釋圓師兄也要潑一道髒水!”

“我沒有,只是想提醒慧能師兄切勿與妖同行……”

“與妖同行?我看釋空師弟還是找個鏡子照照自己再說這話吧——你知道最近寺中師兄弟如何說你的麽?人人都說你同那來歷不明的雲游僧攪和在一起,只知玩樂,不僅酗酒破戒,還徹夜不歸,喝得個酩酊大醉在佛堂裝瘋賣傻!”

釋空微微一震,垂下的睫毛微微顫抖,擡起頭震驚地看向慧能——而此時後者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般,越說越來勁:“師父見你往日誦經念佛,初識俗物,索性睜一只眼閉一支眼,你倒是好,蹬鼻子上臉教訓起師兄來——在你眼中,還有尊卑善惡?今日是我,明日你是否就要教訓起師父來了?”

“我沒有,你別說了。”

“你看看你自己吧,那雲游僧走後,你不僅沒有認真思過,成日像是丢了魂一般,身在佛堂敲木魚念着經,心卻早就不知道飄到了哪——”

“我讓你別說了!”

小和尚猛地提高了聲音,打斷了喋喋不休的慧能,後者被吓了一跳,似乎也從來沒見過眼前的人用這般強勢的語氣與他人說話,下意識地閉上了嘴!

……随即似乎又感覺到自己這樣被比自己小的後輩唬住有些挂不住面子,他冷哼一聲,作出個“懶得同你廢話”的不屑表情,甩了甩袖子便轉身往後院頭也不回地走去……

留下小和尚獨自一人留在原地。

佛堂裏的燈投影出來,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你在等人?】

【人人都說你同那來歷不明的雲游僧攪和在一起,只知玩樂……】

【你看看你自己吧,那雲游僧走後,你不僅沒有認真思過,成日像是丢了魂一般,身在佛堂敲木魚念着經,心卻早就不知道飄到了哪……】

“……”

将竹掃帚放回原本門後的陰暗處,小和尚攏着袖子,獨自站在佛堂前發了一會兒的楞,直到寒風将他的身子都快吹得凍僵了,他這才稍微動了動,自言自語般嘟囔了聲“我沒在等人”,他這才轉身,往圓海和尚禪房所在的方向走了兩步——

此時,他又猶豫地回過頭看了眼後院的方向。停頓了下,那雙黑色的瞳眸之中這才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他加快了步伐,往圓海和尚禪房走去。

……

與此同時。

剛剛同釋空發難一番的慧能已經快步來到了後院,後院之中空無一人,唯有那一顆蒼翠相思樹立于庭院中,滿地瑩白積雪,除卻右邊頂端一小叢樹冠外,剩餘樹冠上卻沒有一絲落雪,仿佛每日有人将那樹葉一片片仔細擦過,又像是那樹活了一般,能夠自己将積雪抖落……

慧能一腳踏入後院,方才還火冒三丈的雙眸之中怒火立刻熄滅,取而代之是難以抑制的興奮和期盼——

“釋圓師弟……”

他壓低了聲音叫。

樹下空無一人,也沒有人回應。

他似按捺不住,索性主動來到樹下,才剛剛站穩,忽然便聽聞頭頂樹枝顫抖,一名樣貌俊美、面色淡然的年輕和尚從樹叢之中探出身子,他看了眼樹下站着的慧能,稍顯淡漠:“不是叫你入夜再來?”

“月亮都升起來啦,怎麽不是入夜!”慧能說完,似乎有些緊張,“是我來早了?要不我現在就回去?晚些再來?”

一連串的發問,然而釋圓卻并沒有回答,他只是目光平靜地盯着慧能看了一會兒,片刻之後淡淡道:“算了。”

他對慧能伸出一只手:“上來吧。”

慧能露出個欣喜的表情。

也伸出手去——此時在樹上的那年輕和尚如同力氣極大,輕而易舉便将同自己身形差不多的慧能拉傷了樹,當慧能升高到一定的程度,他又伸出另外一條手臂,攬住他的腰,半拽半抱将他帶上強壯的樹枝……

他的手臂當真強壯有力呵。

慧能在心中嘆息——

就像是這相思樹強壯的樹枝一樣。

此時,慧能進入樹枝遮擋部分,直接伸出手親密攬住那釋圓的脖子,他微微擡起頭時,鼻尖觸碰到後者的下颚,他嘆息了一聲。

“怎麽了?”釋圓問。

“等很久了?”慧能用自己的鼻尖親密地蹭了蹭釋圓的,後者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他愣了愣,眼中片刻失望後還是強打起笑容,“師弟的肩上都有積雪了。”

他說着,伸出手掃去釋圓右肩那一團白色。

白色的雪塵飄起。

此時,在他們頭頂,大約是風的緣故,相思樹的樹冠也輕輕搖晃,右邊樹冠上那團積雪突然飛散,就像是有什麽人曾用手将它們拂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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