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不願意
燈影搖曳,偌大的佛堂之中再無他人。
“本君便說了,你這樣趕本君走,早晚要吃苦頭,可是你偏偏不信——看吧,若是本君還在,那妖怪又怎麽會傷得了你師父分毫……”
“師父現在昏迷不醒,就連慧能師兄也——”釋空猶豫地說着,突然又是一頓,像是想起來什麽一般道拽住了燭九陰的袖子道,“那相思樹妖道行深,就連師父的法杖似乎也只是傷其體膚,但是那日當我赤着腳踩上他的枝葉,他卻像是極其痛苦的模樣,腰間你留下的烙印也仿佛燃燒了起來……”
燭九陰勾起唇角:“厲害麽?”
佛燈之下,只見小和尚微微瞪大眼:“難不成我身體之重擁有驅魔之力——哎喲!”
話語剛落額頭上便被輕輕拍了一巴掌。
“什麽驅魔之力,若有那樣的能耐,你還需在這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和尚麽?”燭九陰懶洋洋道,“梅子酒好喝嗎?”
釋空愣了愣,随即猛然想起那日自己确實有聞到淡淡的梅子味——于是那原本就已經瞪着的眼頓時瞪得更大更圓了些:“你是說你給我喝的酒裏……”
“就那一口。”
“哪一口?”
“溫泉裏,本君屈尊降貴親自哺喂你那一口。”
“……”
釋空想了想,然後突然像是想起來眼前這人所說的“那一口”究竟是“哪一口”,那原本還被冰冷佛堂凍得有些發白的臉頓時一下便變得同他的眼角一樣紅了,他“噌”地一下從跪坐的蒲團上跳起來:“你你你你你——”
“你當時可沒反抗。”
“那那那那是因為——”
“因為你喜歡本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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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釋空像是被燭九陰那驚世駭俗的話語徹底吓蒙圈了,他猛地閉上了嘴,渾身僵直,面色緊繃地瞪着那大搖大擺坐在旁邊蒲團上的男人,後者此時微微仰着頭看着他,唇角邊的笑容變得越發清晰了起來……
“你說過……”
“什麽?”
釋空吞咽了口唾液,臉上的潮紅褪去,又變回了原本的蒼白:“你說過,不喜歡這樣仰着頭看別人的。”
“……”燭九陰先是微微一愣,随後他便笑了起來,在他的笑聲中,小和尚的臉色越發難看——直到男人從蒲團上站起來,稍稍彎下腰用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颚,“因為你明明知道的啊,本君是什麽。”
釋空仿佛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迅速的下落——就在上一秒還高高懸空之後,仿佛一下子從雲端跌落了,他看着面前這張栩栩如生的俊臉,擡起手,頭一次那樣鼓起勇氣地主動握着男人的手,便在也不願意放開。
“你是我的癡妄。”
燭九陰微笑不語。
“你是我的,癡妄啊……由憐惜心生不安,由不安心生愧疚,由愧疚便輕易讓你靠近,因為過于靠近而恐懼,期盼,惶恐,歡喜,祈福……”
一陣寒風吹過,吹到小和尚的手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奇怪的是,明明已經知道是夢了,他卻沒有醒來,而這寒風也這樣的真實,仿佛要将人凍傷……
“便是因為這些情緒,所以才找了個理由将本君打發走麽?”
“我不會回答。”釋空垂下眼。
男人似毫不意外輕笑:“真是個任性的孩子。”
他說着,看向了窗外——佛堂外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男人停頓了下,淡淡留下一句“醒醒吧,這樣冷的天氣睡着了感染風寒可不行”……下一刻,當佛堂外來人從外将佛堂門“吱呀”一下推開,原本還好端端站在釋空面前的人便憑空消失了,空氣之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梅子香……
“釋空?”
“釋空呀!”
輕微的叫聲叫醒了端坐于蒲團上的小和尚,他的睫毛輕輕顫抖然而睜開眼來,随即便看見面前一張熟悉又寫滿了好奇的臉……小和尚垂下眼,卻并沒有被來人吓着,只是有些詫異自己居然就這樣跪着睡着了,揉揉跪僵硬的膝蓋站起來,他看了看佛堂外——
天色暗沉,大約是醜時剛過的深夜。
“慧能師兄,大半夜不睡,來佛堂做什麽?”
釋空一邊說着,一邊繞道佛像後,拿了一件厚棉襖給面前的人披上——并非是他樂意于照顧人什麽的,只是眼前的人實在是過于蒼白,瘦得脫形,說話之中都帶着喘息仿佛随時都有可能昏迷過去的模樣……
記憶中慧能并非如今這樣,雙眼凹陷,形如枯燈,整個人都充滿着死氣……他接過那棉襖,低低咳嗽了兩聲,語氣倒是平和:“同你道歉。”
“?”
“那日,在佛塔前,咳,師兄不該那樣同你講話……師兄知道你是擔心我,卻像個白眼狼似的聽不進你的話,還出言不遜質疑你的佛理,對不起。”
“……”釋空愣了下,似乎沒想到慧能提起這一茬,想了想後笑,“無礙,我都沒放在心上,何必——”
“後來師父又突然染上重疾,釋圓師兄擔任臨時主持,寺中亂成一片,我總想找機會同你道歉也沒辦法,再後來,師兄自己也病了。”慧能拿過木魚,輕輕敲擊了下,“入冬的時候不小心染上了寒邪,就總是斷斷續續總也好不了,這冬天都要過去大半了,咳咳,我卻還是像個病秧子整日只能抱着暖爐縮在房間裏,連抄經每日都只能潦潦一遍《心經》便疲憊的提不起筆。稍稍窗子開個縫就覺得冷,除非是釋圓師弟來了……”
他停住了。
“我知道,我還知道,師父是釋圓打傷的。”釋空似乎并不想讨論釋圓去找慧能做什麽這件事事,只是道,“釋圓是妖,我親眼所見。”
慧能看似毫不意外,只是平靜撇了釋空一眼:“這些日子我在禪房聽見了類似的說法,他們都說釋空師弟變了,瘋瘋癫癫的,成日說些不着邊的瘋話——釋圓是妖,師父被他所傷,之類的話……”
“那你信不信?”釋空轉過頭,看着他。
“釋空啊……”
“嗯?”
“做為出家人,你有沒有想過此生會有這麽一人,讓你仰望,尊敬,直至心生愛慕——他的喜怒哀樂時時刻刻牽動你的神經,白日裏你的目光追随着他,晚上他出現在你的夢裏,你這樣傾慕一個人,甚至被迷糊了雙眼,世間善惡概念也被模糊……”
小和尚聽着身邊那人緩緩道來,心中一動。
不知道為何,他突然想到了那夜月光之下,坐在松枝上含笑俯身看着自己的紅色瞳眸……
“你願意嗎?你為他背叛滿天神佛,颠倒一生信仰,僧不為僧,墜入他與你講述的佛道之中。”
“……”釋空看着慧能,仿佛他說了什麽驚世駭俗的話。
“釋圓師弟于我便如此。”
“……什麽?!”
釋空這次是真的震驚了,他微微張開了嘴瞪着慧能,仿佛想要提醒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然而慧能卻并未停下,只是用平靜的語氣繼續道:“他是否是妖,是否禍害蒼生,我根本已經不在意了,只要他好。”慧能苦笑,“這樣的話在佛堂說出來,總叫人覺得自己做了什麽糟糕的事——”
“……”
“不說我了,”慧能站起來,恭敬地燒了柱香立于被擦的幹幹淨淨的香鼎之上,“釋空,咳咳……我來的時候,你看上去做噩夢了,夢裏的你一會兒在笑,十分歡喜的模樣,一會兒又在哭了。”
“整日在廟中吃齋念佛,有何事喜,何事悲?”
釋空想到了方才慧能說的那句“白日你的目光追随着他,晚上他出現在你的夢裏”,心中微顫,突然心生惶恐,于是他垂下眼用顯得有些淡漠的聲音道:“一定是你看錯了。”
慧能盯着身邊突然低下頭去的小和尚,他的臉上露出個短暫的笑容:“就當是吧。”
說罷,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喘息,只是說了這幾句話上了柱香,此時此刻慧能卻顯露出疲憊的模樣——釋空看不下去伸手替他拉了拉身上披着的棉襖:“夜裏風涼,師兄不在房中好好養病,怎地跑出來,真的要道歉也可以等白日随便找個師兄帶話與我……”
“道歉怎麽能托付別人帶話。”
“我又不怪你。”
兩人沉默片刻。
慧能又突然道:“釋空,馬上便要過年了。”
“嗯。”
“每年隆冬降臨,凡間總會有大批老者或者垂死病人大限将至,就像是老人或者病者總容易在過年前後突然去世……人們都說這是因為自然要在這個時候淘汰掉陳舊,好在新的一年迎接新的生靈。”慧能淡淡道,“釋空,你說我這樣的人,若是就這樣死了,是不是肯定不能成佛了?”
“……瞎胡說什麽,不過是感染了風寒,多喝幾副藥便能好。”
慧能端坐着,仰起頭看着他們面前那高大的佛像:“想看看佛堂裏的佛像,念了半生的經,拜了一輩子的佛,一下子人生突然被打亂了,如同墜入魔道,後悔亦有,然而骨子裏的快樂卻颠覆了心中的負擔……”
佛燈燈影搖曳。
看着似乎是要熄滅了。
于是釋空站起來去看那盞佛燈,佛燈挂的高他便踮起腳,仔仔細細地用剪子将燭心剪了,與此同時他聽見慧能在他身後一聲嘆息——
“遇見了那個人,你才知道,原來心亦可變得那樣歡喜,揣測,失落……”
小和尚伸手扶了下因為他的觸碰而搖晃的佛燈,佛燈穩定了下來,燭光也不再搖曳。
“釋空啊。”
“嗯?”
“你看,佛祖好像也不會對我笑了,阿彌陀佛。”
“師兄說什麽呢,其實這佛堂的佛像早已——”
小和尚一邊說着放下手中的剪子,轉過身去,話還未落這才發現在他身後披着棉襖的人便保持着跪坐在蒲團上的姿勢,雙手合十,手握佛珠手钏,他雙眼輕輕閉合,眼睫毛投下的陰影蓋去了他眼下的烏青,整個人平靜又祥和的模樣。
“慧能師兄?”
“……慧能師兄?”
小和尚連叫兩聲,見端坐于蒲團上的人絲毫沒有反應,一時間腦子有些發懵——胃部仿佛也跟着沉到了腳底,他小心翼翼地來到年輕和尚跟前。又伸出那微微顫抖得不聽使喚的手,在他鼻息之間探了探……
沒有鼻息。
沒有動靜。
什麽都沒有了。
釋空收回了手,雙手合十長嘆一聲“阿彌陀佛”,随即轉身離開佛堂——
一盞茶的時間後,寺廟內正睡得安穩的和尚們皆被一聲響徹山野的撞鐘聲驚醒,他們迷迷糊糊從床上翻坐起開,各個都是一臉莫名——
“怎麽了怎麽了?”
“誰啊大半夜敲鐘?”
“啊這是喪鐘啊!誰敲了這東西,誰去世了?啊啊啊不會是師父……”
“呸呸呸,別亂說話!”
……
後山上。
冰冷的寒風之中,小和尚一下下地撞擊着那因為冰雪仿佛變得更堅固的銅鐘,直至他的虎口被震得發疼,雙耳因鐘聲而微微嗡鳴——
【作為出家人,你有沒有想過此生會有這麽一人,讓你仰望,尊敬,直至心生愛慕——他的喜怒哀樂時時刻刻牽動你的神經,白日裏你的目光追随着他,晚上他出現在你的夢裏……】
【你這樣傾慕一個人。】
【你為他背叛滿天神佛,颠倒一生信仰,僧不為僧,墜入他與你講述的佛道之中。】
【……你願意嗎?】
搖晃的銅鐘撞到了小和尚僵直的身體,将他撞得搖晃了下,小和尚扔開了鐘樁,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抱住那口大鐘——
最終卻還是被撞倒在地。
他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擡起麻木的雙眼看着天邊那輪昏黃的月,用就要被呼嘯的狂風撕碎、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自語:“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