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溯垣

兩人就這樣一直沉默地走到了那條花柳巷, 戚葉泫餘光突然瞥見了一個身影,便對他們道:“你們先進去,我去買瓶梨花釀。”

趙青骨知道他慣愛喝梨花釀, 這習慣與他娘一模一樣,便沒有在意。

戚葉泫朝着巷子的尾巴走了去, 他剛剛看到了一個火紅黛裙的麗影,一頭綢緞似的秀發上簪着一支海棠花的發簪,那背影很像是行夭。

她怎麽會出現在此處?

他走至了巷尾,那邊轉出去又是另外一條街道, 街道上人群密集,他站在巷口凝視着前方, 忽地一個火紅身影落在了他身畔, 震驚的聲音響起:“魔尊大人,是你嗎?”

行夭像是看見了什麽珍奇寶物一樣,說着還想往他身上撲:“真的是你嗎?”

上次他出現時, 是戴了帽子的,如今看到這張清秀的臉龐時,她難免驚訝, 這張臉和他從前那張臉好像,她的眼裏瞬間就盈滿了淚,仿佛看到了八百年前的那個少年回來了。

可是他此時的身上沒有半點的魔氣, 想來這個身體應該不是他的。

戚葉泫避開她,道:“行夭, 你在此處作甚?”

“我?”她眼神微閃,答道:“我就是來找你的呀, 上次你消失後, 我就處處找尋你的蹤跡, 我前段時間聽到戾修被人給炸了,便就在心中猜想那人是不是你?于是我便來到了鄱陽城。”

他警告她道:“我現在換了一個身份待在戚家,你最好閉緊嘴,不要暴露我的身份。”

“是,魔尊大人。”行夭恭敬地垂首應答。

“我還有事,不要跟着我。”他轉身欲走。

行夭卻急忙拉住他的衣袖,問道:“魔尊大人,你何時回魔宮來?”

戚葉泫甩開她的手,厲色提醒:“注意你的身份。”

“該回來時,我自會回來。”丢下這樣一句話,他便提步離開了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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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消失在巷子中時,行夭才召出兩只魔來,吩咐道:“去,給我調查一下最近戚府的動态,住進了什麽人,一一都給我查清楚。”

“是,魔姬大人。”兩人領命後便又消失在了夜色中。

戚葉泫回到那座百花樓時,還未進去就嗅到了一股強烈的魔氣,他眸光一驚,立刻沖了進去,但見裏面十分混亂,大廳中的人都在找地方躲藏,尖叫聲四起,而半空中,有幾縷黑氣正在肆意飛繞。

那魔氣朝着他襲來,他面色鐵青,大喝道:“什麽東西?也敢在我面前撒野!”

誰知那魔氣并未停下來,繼續朝着他傾襲而來,他在那些黑黢黢的魔氣之中,似乎看見了那些死去的許家人的臉,映在黑氣中,好不詭異。

他出劍招架,劍光霍霍,手腕翻轉,斜着掃過去,将那些魔氣全都纏繞在他的劍刃上。很快,他就被四面八方湧來的魔氣所包圍,它們像是長了毛的黑蟲子,在空中蠕動,他手中的劍破出清亮的光芒,朝它們揮舞斬去。

二樓上的趙青骨祭出長劍,朝着下面跳了來,落在那團黑氣的上空,兩人對着這些魔氣兩面夾擊,青光散出,很快便将那些魔氣全都淨化掉了。

“不好了!苑殇逃了!”二樓上的戚星雲突然大叫了一聲。

戚葉泫擡頭一看,看到一個黑影從二樓的窗戶飛了出去,他即刻飛身追出去,沒想到這苑殇今日果真來了。

剛剛那些魔氣,應該就是女娲石吞噬許家人的血液之後,所滋養出來的魔氣。

他們追着苑殇跑出了很遠的距離,漸漸遠離了人煙,戚葉泫大聲道:“苑殇,你跑什麽?”

“你們要抓我,我當然要跑啊!”

苑殇逃跑的速度極快,全然不像一個普通侍衛,趙青骨在後面道:“苑殇,我們不是抓你,是想找你問些事情,還有要回女娲石而已,你停下來吧。”

“女娲石……那種邪魔之物,還是埋起來比較好。”

戚星雲道:“既然你已經埋了,那你身上為何還會有那麽強的魔氣?”

“我怎麽知道?”苑殇煩躁地說,“你們別追了,我身上沒有女娲石!”

“女娲石你埋哪兒了?”戚葉泫發問。

“埋在……”苑殇忽然勾唇一笑,“戚家。”

“什麽?!”所有人被驚到了。

“你為什麽要埋在我們家?”戚星雲怒不可遏,大聲吼道。

趙青骨看了一眼前面苑殇的狀态,道:“女娲石既已成邪物,便能控制人心,看他那個狀态,想來是被控制了。”

戚星雲問道:“你埋在哪裏了?”

苑殇放聲大笑,像是瘋了一般:“我不記得了。”

戚星雲氣得想一劍朝他砍去,奈何趙青骨在一旁拉住了他的手,勸他:“冷靜。”

前面的苑殇還在跑,突然被人拉了一下,拉進了一個幽暗的土房子後面。

“誰?”

他看到一身紅衣的行夭在沖他發笑,那種笑,妖邪魅惑,那是魔女的笑,令他不寒而栗。

行夭抓着他往後面走去,道:“不想被抓住的話,就別出聲。”

戚葉泫他們幾人追到這村子時,已不見了苑殇的身影,他道:“分頭去找。”

四個人分散開,在這孤寂的村莊內尋找了起來。

苑殇被行夭帶着左拐右拐,最後藏進了一家無人居住的空房子裏,苑殇冷漠地甩開她的手,“你怎麽又來找我了?我都說了,我不認識你。”

“不認識沒關系,很快就認識了。”行夭轉頭柔媚地笑,說出的話卻令人琢磨不透。

“什麽意思?”苑殇被她的笑容吓得往後退。

行夭從寬大的海棠花袖擺中,取出一個漂亮的水晶球來,明亮的球體中有很多漂浮的顆粒,看起來就好像是塵世中衆多的靈魂在飄蕩一樣。

“這是……浮圖球!”

此乃四方門的鎮門之寶,傳說這球乃地獄之石打造,是當年創立四方門的門主去地獄拾回來的三生石碎片,從而精心打造而成的一顆水晶球,這球雖不能像三生石那般看到一個人三生三世,但是它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前世。

“這球怎麽在你這裏?”苑殇大為吃驚。

“自然是……我去盜來的。”行夭眼波微蕩,殷紅的眼尾上揚,頗有些自豪的意味,“我可是專門為你去盜來的,許、溯、垣。”

“我說了我不是什麽許溯垣!”苑殇轉身便要走。

“是與不是,看看不就知道了!”行夭拉住他,将他拽了回來,另一只手開始催動這顆浮圖球,七彩的光暈從裏面散發出來,照亮了整間屋子。

一絲絲彩色的光從圓球裏溢出來,她将浮圖球放于屋中的桌子上,然後跳上了房梁待着,遠離那些彩色的光。

下面的苑殇被幾縷彩光穿入腦袋,他痛苦地抱着頭滑到了地上去,喉嚨裏發出難受的嗚咽來。

行夭心道:我不信你不是許溯垣。

苑殇跪倒在地上,雙手捧着腦袋,那些彩色的光恍若堅硬的銀絲一般,穿過他的大腦,将他那些過去的記憶全都串聯起來。

漸漸地,他在那片七彩的光中,看見了一個穿着青衣的少女,她手腕上挎着一個小竹籃,裏面裝滿了各種藥草,眉眼溫柔,唇角含着一個小小的梨渦。

“姐姐……”他喃喃地喚道,那邊的少女擡起頭來,沖着他發火,“溯垣,你又跑到哪裏去厮混了?”

“姐姐……”苑殇卻只是怔怔地喊着她,眼角滑落了兩行淚下來。

“姐姐,對不起……是溯垣對不起你……”

他跪在地上抱頭痛哭:“姐姐,我知道你喜歡他……是我害了你……是我害得你沒有機會和他在一起……可是像他那種人盡誅之的惡魔,他不配得到你的青睐,他該死!”

他咬牙切齒地說着,雙手握緊成了拳,眼裏是鋪天蓋地的痛恨。

他全都想起來了,自己曾經是誰,又是如何變成了現在的苑殇。

那個時候,他被行夭抓去了魔宮,他在那裏待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漸漸地,他也變成了一個魔。

一個和戚望一樣的魔。

一個自己曾經最痛恨最厭惡的魔。

宿蓉在外面找他找得發瘋,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他被魔尊給殺了,但是他的姐姐卻始終沒有放棄找他。

後來,魔界發生大變,魔尊被挖心,行夭無暇顧及他,于是他逃了出去。他回了家,在院子裏的那棵七葉樹下又再次見到了他的姐姐,彼時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他的姐姐也已經嫁了人,她已經不再是一個二八少女了,而成為了一個行将就木的老妪。

她跪在那裏祈禱着,他又聽見了戚望的名字,她在為魔尊祈禱。

他很生氣,大吼道:“姐姐,都過了多少年了,你還記着他?你還記着一個魔!”

宿蓉驚訝地轉過頭來,口中喃喃:“溯垣?你還活着?”

他聲嘶力竭地道:“是啊,姐姐,我還活着,我不僅還活着,我還變成了和那個人一樣的魔!”

“這是怎麽回事?”她撐着那棵樹艱難地站起來,一頭秀發上已長出了幾根銀絲,曾經姣好的面容也布滿了細細的皺紋,她抓着他的肩膀,看着他那幾十年未改變的容顏,問:“你怎麽會變成魔?是他把你變成魔的嗎?”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道:“姐姐,你是不是很恨我?當年若不是我把他藏身于此處的秘密洩露出去,也許,你現在嫁的人就該是他。”

“溯垣,你別胡說,他從來都沒有那個意思。”

“可你對他有那個意思!他是魔,你不該對他有那樣的心思!”

“溯垣,別再說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早就已經是過眼雲煙了。”

“可你,沒有忘記他。否則又怎會偷偷在這裏拜神祈禱呢?”他看向天際,啞聲說:“你不必再祈禱了。他活不了了。被挖了心的人,不可能再活了。他早該死了。”

宿蓉嘆了一口氣:“終是我們許家對不起他。”

“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麽,他一個魔,天地不容,他師父更是一個背叛天心宗的叛徒魔修,我讓四方門的人來抓他們,何錯之有?姐姐你為何就如此偏袒于他,總是覺得我做錯了?”

宿蓉唉聲長嘆,事已至此,再讨論對與錯有何意義?

她張開臂抱住他:“溯垣,你還活着姐姐真的很高興,這麽多年,我以為你早就死了,我們不說那些了好嗎?”

他用力回抱住她,痛哭流涕:“姐姐,這些年我好想你和爺爺……現在我好不容易回來了,可是爺爺都不在了,而你也老了。”

兩人抱在一起哭了好一陣子,後來他一直待在她的身邊,陪着她走完了生命的最後一程。

當時她成親時,爺爺是要求男方入贅的,所以她的後代便也随了許姓。從那以後,他便一直默默守護着許家人,守護了很多代,直到有一天,他們打算遷居去雪國,他随着他們在去雪國的途中遇到了意外。

那個時候他遇到了一個道士,一眼便瞧出了他是魔的身份,他一不小心中了招,差點魂飛魄散,他傷得很重,後來他也不知怎麽的,就進入了一個小男孩的身體裏,還失去了從前的記憶,而那個小男孩就叫苑殇。

從那以後,他活成了苑殇,他去了雪國做侍衛,一次偶然機會他邂逅了雪國最小的公主,他見她心思單純,不谙世事,便開始向她獻殷勤,做着有朝一日能夠飛黃騰達的美夢。

然而,因為一場糊塗的沖喜,他的美夢醒了。

那個娶了公主的男人,他……他……

他長得為何那麽像昔日魔尊?

不僅僅是長相像,氣質更像。

天底下真有這樣巧合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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