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六
隔天我一直到中午才起床，小傑當然是不在家。
一個人吃了中餐，以為已經适應了「沒有媽媽」的生活，但我錯了。
好像從媽生病之後，我們的生活步調就是急促的，都忙碌的奔波於學校、醫院、家裏三個地方，然後媽去世，另一場忙碌接着開始，雖然一切有禮儀公司，但讓人覺得疲憊的，是心理壓力。
等一切結束，靜下來時，我真的不知道我這些日子是怎麽過的……大概行屍走肉就是這麽回事吧。
自以為是充實的奔忙，現在卻是一股失落。
我好像，找不到自己了。我到底想做什麽？到底要不要出國？到底該去國外念什麽？我真的都不知道。
以前媽還在的時候，我有時會在下課回家後，跟她說我今天學到了什麽，關於學校、關於人、關於心理、關於我，什麽都說。
如果小傑在家，他會加入我們的話題。等他上了大學，醫學院的功課漸漸忙碌了起來，真的就只剩我和媽了。
有的時候媽也會跟我說她工作的事，她的同事、老板、朋友，有時我們還會自以為是谘商師的開始「分析」起那些人，那段時光，真的好快樂。
媽總會要我有天當個真正的谘商師，我會笑笑的說好，然後要她到時把她那些同事和上市場買菜時認識的朋友通通帶來當我的個案。
那時候的我，是認真的想當谘商師的。那現在呢？
好像那些夢想，默默的都消失不見了。
我該去哪裏把它們找回來？我又還能跟誰一起分享？
媽，我真的好想念你。
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任憑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眼淚流了又乾，乾了又流。隐藏着的情緒，總在獨自一人時将我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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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牆上的鐘滴答滴答的走到了四點，我開始準備出門。我沒有忘記跟老師五點的約。
四點五十五分，我站在老師研究室門口，好像每次我來這裏都會莫名的緊張，是因為怕在心儀的人面前失态吧。
我敲了門，進了研究室，老師正在講電話，她用眼神示意我坐。
我坐在她的沙發上，想知道她在跟誰講電話，是誰占用了她跟我約好，應該是要屬於我的時間……我突然發現自己在吃醋。
這是不對的。我努力的告訴自己她是老師，不可以吃醋，但怎麽樣都沒辦法停止腦袋裏的猜測。那到底是誰？
「抱歉，讓你等了。」老師終於放下電話，看着我說道。
「喔，沒關系啦。」我口是心非的說。
「不過可能你還要再等等，系主任找我，我過去一下，你先自己照顧自己，要用電腦也可以。我不會去太久。」老師說完，站起身來拿了鑰匙，出門随手鎖上了門。
鎖門？！我被老師這個動作吓了一跳。為什麽要鎖門？是習慣吧。
我乖乖的坐在沙發上等。
我拿出手機，傳了封簡訊問小傑今天什麽時候回家。
然後拿出之前買了，但是一直沒空看的小說，邊看邊等老師回來。
結果我居然睡着了，而且連老師回來都沒有發現。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發現身上蓋了一件外套，外套上有淡淡的香味，是老師的香水。
我看到老師在電腦前面忙着。
「睡醒啦？」老師看到我醒了。
「呃……對不起我睡着了。」我不好意思的說。
「沒關系，這陣子很累吧？」老師把視線從螢幕上移開看着我說。
「嗯，老師回來怎麽沒有叫我，這樣又耽誤老師的時間了。」我抱歉的說。
「連開門的聲音都吵不醒你，我就想說算了，反正我之後也沒事，就讓你睡吧。」老師一派輕松的說。
「喔，對不起。」我又說。
「不要再說對不起了，你真的很愛說對不起耶。」老師抱怨。
「喔……」我不知該說什麽。
「對了，小傑剛剛有打電話來，我看是他就幫你接了。」老師看着我放在茶幾上的手機說。
「喔，謝謝老師。」我說。
「他說他今天不會太早回家，要你不用等他，先睡。」老師把小傑的話說給我聽。
「喔……」我有點落寞。
「怎麽了？」老師發現了我的落寞，我真的什麽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沒什麽……老師找我要說什麽？」我把落寞努力隐藏起來，擠出一個笑容，看着老師問。
老師沒有說話，離開座位走到我旁邊坐了下來。
「我可不可以當你的朋友啊？」老師突然看着我就這麽一句。
「蛤？」我疑惑的看着老師。
「總覺得，你總是刻意跟我保持距離，刻意只把我當成老師。」我不懂老師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我看着她，不知道該接什麽。
「我不能當你的朋友嗎？那種讓你不見外的朋友？」老師又繼續說。
「為什麽？老師為什麽要對一個學生這麽好？」我說出我的疑惑。
「我說過，你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特別的學生。」老師臉上又出現了那個神秘的笑容。
「但我覺得，老師跟學生太好會被說閑話。我不喜歡那種感覺。」我老實說。
「被說什麽閑話？」老師問，我懷疑她是真不懂還假不懂。
「就……因為想要成績更好看，所以接近老師之類的。」我說。
「哈哈哈！你真的很可愛。」老師大笑着說。
「老師沒有遇過嗎？」換我問了。
「我是真的沒有聽過有學生這樣跟我說。」老師帶着笑意說。
「喔，是喔。」我又不知該說什麽了。
「所以，你是在拒絕我羅？」老師突然這麽問。
「沒有啦……我沒有……」我手足無措的不知該怎麽辦。
「那就是答應了。」老師趁機自己下了結論。
「喔……」我真的被弄傻了。
「好，那我們去吃飯吧！」老師完全不顧我的反應，自顧自的開始收東西。
「那個……我可以問老師一個問題嗎？跟課業無關的。」我鼓起勇氣說。
「問啊，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主動問我關於我的事咧。」老師說，仍然沒有停止收東西的動作。
「老師……沒有男朋友嗎？」我問。
「怎麽會突然問這個。」老師的動作停頓了一秒，然後恢複。
「只是覺得，老師花太多時間在我身上了。」我說，但這是違心之論。
「哈哈！我們家就我一個人在臺灣，然後我有個哥哥在英國，爸媽跟姊姊住在澳洲。至於男朋友……我已經過了交男朋友的年齡，連小孩都有了呢！」老師說話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些，我不确定我的感覺對不對，總覺得這次換老師在強顏歡笑了。
「騙人的吧？！老師你有小孩？」我不可置信的問。
「有啊，不然你覺得我幾歲？」老師問。
「應該，才三十出頭吧。」我老實說。
「你喔，嘴巴這麽甜。我快四十了，我兒子今年二十歲了。」老師說的話讓我震驚，只能呆呆的看着她。
「騙人！怎麽可能？這太不可思議了。」我睜大了眼睛看着她。
「哇！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有這麽大的反應耶！平常都是冷冷的。」老師不忘消遣我。
「那那那……老師你兒子呢？你都不用顧他喔？還有你老公呢？」我腦袋裏有一堆的問題，不知道該先問哪個。
但其實，我有點難過，是很大點的難過。老師已經結婚了。
「我說啦，我一個人在臺灣，我兒子和他爸在美國，我十年前就離婚了。」老師的語氣就像在說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一般輕松。
「可以知道為什麽嗎？」好奇心戰勝了什麽禮貌理智顧慮，我毫無掩飾的問了出口。
「沒什麽不可以的，但我們可不可以邊吃飯邊說？我好餓耶。」換老師問，我這才注意到已經七點多了。
「喔，怎麽每次跟老師一起，就一定跟吃飯脫不了關系。」我不知不覺的放松了。
是因為聽到老師離婚了，現在是單身狀态嗎？
「那我們今天逛夜市好了，走了。」老師快速的移動到研究室門口，等着我出門。
就這樣，我「又」上了911，又一次的跟老師一起出去。
不過這是第一次，我們沒有到餐廳去吃飯，而是到了人擠人的夜市。
「轉過去，我要換衣服，不可以偷看。」老師把車停好之後說。
我乖乖的照做，但其實很想偷偷回頭瞄一眼。最後還是很俗辣的沒有。
老師換上了牛仔褲和平底鞋，從冷豔變成了平和，我發現，原來我跟老師差不多高，也許還比老師稍微高了一點，只不過平常她都穿高跟鞋。
我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自然也很少逛夜市，夜市的人群擁擠讓我不自在。
「小心，別走丢了。」在我忙着閃躲從四面八方出現的人時，老師突然轉頭說了這一句，然後牽了我的手。
剎那間，那種被店到的感覺又出現了。
老師的手是暖的，那種溫暖一直從手心傳到了心裏。
我想我會開始喜歡人擠人的地方，如果是跟老師一起的話。
我們穿梭在人群裏，老師似乎對於這裏了若指掌，帶着我東奔西跑的吃每一攤她喜歡的食物，老師的食量大得讓我吃驚。
這是今天的第二個重要發現。
「呼！好飽！」在我們不知道吃了多少東西下肚之後，老師終於飽了。
「老師怎麽都吃不胖？」早在老師吃飽以前，我就已經很飽了。
「我也不知道，呵呵！」老師笑了笑說。
「真好。」我說。
「走，帶你去一個地方。」老師說完，牽着我往下一個地點移動。
我們漸漸走離了人群，但老師牽住我的手依然沒有放開，我就這麽任老師牽着、走着。最後我們到了河堤旁坐了下來。
「好多星星喔！」也許是因為河堤的光害少，我擡頭看到天上的星星時，不禁脫口而出。
「嗯。我前夫就是在這裏跟我求婚的。」老師開口了。
我轉過頭，錯愕的看着坐在我身旁的老師。
老師笑了笑，嘆口氣，然後開始告訴我她的故事。
「我在十六歲的時候認識了他，我高一，他是我們學校新來的實習老師，教英文，然後剛好又是我們班的實習導師，大學才剛畢業。他很帥，馬上成為全校女生的夢中情人，男生的情敵。每節下課我都可以聽到同學們談論他的種種。但是我對他沒有興趣，那時候，我的初戀情人剛過世半年。不過這不在我今天要跟你說的故事中，也請你先不要問，好嗎？」老師緩緩的說了一段，然後看着我。
我點點頭，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很快他一學期的實習就結束了，我還記得他當時很用心的在最後一天實習的時候給了我們班一人一張小卡片，加上一顆巧克力，女生班嘛，大家都好開心，但我還是沒有什麽感覺，就覺得，他是個好老師這樣。不過當我打開他給我的卡片時，我愣住了，他寫道：不是老師，我就可以追你了吧？」老師說話的時候，眼神始終看着遠方，彷佛陷入了自己的回憶般。
「我本來沒有當真，覺得他只是開玩笑，而且那時候，我還沒有從我初戀情人過世的陰影裏走出來，所以看了之後，就收了起來。後來我才發現他是認真的。而且他的認真不是那種談戀愛的認真，而是想要娶我的認真。剛開始面對他的追求，我很抗拒，因為我的心裏還忘不了那個人，我也很明白的告訴他，我愛的人，在半年前過世了，我不可能這麽快就忘記他，談下一場戀愛，我用這些話，希望他能打退堂鼓，不過他聽完之後只笑着說，他會幫我忘記那個人，重新找回愛情。也許是因為那時候還年輕，心特別脆弱，也特別容易動搖，他追了我半年，後來我接受了他，他父母很喜歡我，我爸媽也覺得他不錯，就這樣，一年之後他在這裏跟我求婚，我答應了。我高中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很戲劇性吧？」老師的臉上出現了一個我不懂的笑，是無奈？諷刺？還是？
「會那麽急着結婚，是因為他爸媽要他回美國讀書，他是個ABC，要我也一起跟着去，他的家境不錯，供兩個人在國外讀書不是問題，就這樣，我們結了婚，一起出國，沒想到第二年我就生孩子了，那時候我才十九歲。他對我很好，所有事都為我着想，我想那時候，我是真愛他的，也真的很幸福。」老師這時候的笑，我相信是幸福的。
「那後來呢？」我問。
「後來啊，等孩子三歲之後，我公公婆婆也搬來美國之後，我回到學校念書，順利的念完碩士，我念的是英美文學，我先生，不對，是我前夫那時候已經轉念行銷，我念完碩士那年，他剛好拿到了他的博士學位。之後他在一個不錯的企業公司找到工作，我那時候想休息一陣子，再考慮要不要繼續念博士。所以我就在家當了一陣子的全職家庭主婦。兩年之後，我申請了去念PhD，而在那時候，我知道了他有外遇的事情，但我沒有戳破，一直到我收到東岸學校錄取通知的時候。那天我要他提早回家，然後平靜的在全家人面前說出這件事，全部的人都很震驚，包括當時十歲的兒子。公公婆婆開始責備他，兒子也對他不諒解，我制止了他們，我只說，我想離婚，我沒有辦法接受這樣有裂痕的關系，我不夠寬宏大量原諒他，也沒辦法當作一切沒有發生，我只希望能夠好聚好散。想當然，他挽留我，公公婆婆也挽留我，兒子也不希望我們離婚，但我鐵了心，我沒辦法接受一丁點的背叛，我什麽都不要，不要錢、不要房子、不要車子，甚至我也願意兒子跟着他們。他們說什麽都無法改變我的決定，最後他們只能答應，只提唯一的一個條件，是我公公婆婆要求的，就是一個月五千美金的贍養費，我知道那對他們家來說不算什麽，所以我接受了。就這樣，我結束了十年的婚姻，一個人飛到東岸去念書。五年之後，我畢業了，順利在臺灣找到工作，就這樣，我回到了臺灣，安分守己的當個大學老師。」老師一口氣把剩下的事說完。
「喔……老師為什麽願意告訴我這些？」我聽完之後問。
「因為我之前問你的事，你也都有回答我啊。」老師說得很理所當然。
「是這樣喔。」我聽到這個答案後傻住了。
「不然呢？」老師反問。
「沒有，我只是怕問這麽多會讓老師不舒服。」我說。
「唉呀，你真的想很多耶！不過這樣一來你就知道我的年齡了，不可以說出去喔，不然把你當掉。」老師語帶威脅的說，但我知道她在開玩笑。
「我不會說的。」我很認真的回答。
「我知道你不會，所以會跟你說。」老師邊站起來邊說。
一陣風吹來，老師的頭發随風飛揚，我擡頭看着老師，突然覺得老師看起來好孤單，讓我好想擁抱她。
「走了，回家吧。」老師轉身，伸出手，我乖乖的被老師從地上拉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問題讓老師掉進了回憶的世界，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講話。
很快的，車又停在我家樓下了。
「謝謝老師，老師要上來嗎？」我這次是很真心誠意的問。
「改天吧，你早點休息羅。」老師笑着說。
「好，老師也是，開車回家小心，早點休息。」我打開車門下了車。
「你知道，為什麽我會對你這麽好嗎？」老師突然降下車窗問。
我搖頭。
「因為，你總是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好到讓人心疼。」老師說。
我傻傻的看着老師，不知該接什麽話。
「好啦，趕快上樓，掰了。」老師說完，升起車窗，離開了。
我回到家，小傑還沒回來。
等我洗好澡，小傑才拿着宵夜進門。
「姊你還沒睡啊？」他看着時針和分針重疊在一起的鐘說。
「還沒，我剛回來不久。」我說。
「你又跟老師出去喔？」他帶着不懷好意的笑容說。
我把今天和老師出去發生的事情說給他聽。
「老師感覺也喜歡你耶。」他聽完之後說。
「你想太多了。」我邊說邊夾了一塊他的臭豆腐。
「不然怎麽會有老師對學生這麽坦白的？」他反問我。
「她就說是因為她之前問我，我都有說啊。」我不服氣的回答他。
「我覺得老師喜歡你啦！」他堅持着他的結論。
「随便你怎麽說啦。」我也懶得理他。
「不過她應該不排斥師生戀啦，畢竟她那樣應該也算師生戀吧？」他突然這麽說。
「幹嘛說這個？」我用白眼問他。
「沒有啊，想到說一下。」他走回電腦前面，自顧自的忙了起來。
我帶着一團亂的腦袋，回到了房間。
小傑說的是真的嗎？老師真的也喜歡我嗎？為什麽她一直說我是個「很特別」的學生？到底特別在哪裏？如果我讓老師知道我喜歡她，還會對我這麽好嗎？
一連串的問題，都沒有任何解答，我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今天發生的事，突然覺得我的生活怎麽有這麽多事可以想，這算是「多采多姿」嗎？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是簡訊，還是老師傳來的。
「Trish, we didn’t talk about what we should talk today, so pleasee tomorrow, same time. Thanks. And sleep early.（我們今天沒談到正事，明天同一時間請再來一趟。早點睡。）」
我看着老師傳來的簡訊，看得出神，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傻笑。
因為我明天又可以見到老師了！而且她還直接用Trish而不是Patricia，這是不是意味着，我們的關系往前進了一步呢？
我決定放棄之前想和老師「保持距離」的想法，既然老師都願意靠近我了，那我又何必堅持呢？
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麽事，那就等發生了再說吧。
我走出房間，把簡訊拿給小傑看，順便告訴他我剛剛的決定。
「喔，你終於想開啦，我還以為你要繼續在牛角尖裏面轉咧！」他聽完之後說。
「死小傑，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我瞪着他。
「是是是，那就祝你們早日在一起好了！」他故意的。
「不是這樣的吧？還早日在一起咧！」我說。
「不然呢？你不是決定要努力跟老師在一起嗎？」他問我。
「我只是說要順其自然，我想我應該沒有那個勇氣跟老師告白的。」我老實說。
「那我應該改成，祝你早日有勇氣跟老師告白！哈哈！」他大笑。
「你真的很讨厭！我要去睡覺了，你不要弄太晚。」我說完，轉身往房間走去。
「姊，」他突然叫我。
「幹嘛？」我回頭。
「加油！」他笑着說。
「知道了啦。」我回房，關了門，上床睡覺。
老師，如果我這樣和你互動下去，你會有一天發現我喜歡你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