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鏡早上起得略晚,下樓時在樓梯口愣住。

她看見明樓坐在那裏喝咖啡。

三年未見,瘦了。清俊的人坐在朗朗的晨光裏,頭發随意地搭在眉眼上,柔和了過于鋒利的氣息。恍惚間,明鏡仿佛看見父親,也是清晨坐在沙發上,讀着報紙端着咖啡,看見女兒,總會笑一笑。

明鏡眼睛一紅。

明樓笑道:“姐。”

明鏡突然氣道:“你怎麽回來了?怎麽回來的?”

明樓放下報紙,站起來,仰着臉看她:“搭郵輪到香港,然後從廣東坐火車回來的。”

明鏡握緊樓梯扶手:“我給你拍的電報,你也沒收到?”

明樓抿着嘴笑:“姐,為了回家一趟,我在海上漂了二十多天呢。”

明鏡的心又酸又痛:“你在法國呆得好好的,回來做什麽……”

明樓張開雙臂,笑容不改:“三年沒回家,想家。”

明鏡走下樓梯,越走越急,和明樓緊緊地擁抱。她很震驚地發現明樓真正地成為一個男人,擁抱時需要彎腰遷就她。

又高又大,頂天立地。

明鏡昨夜煎熬一宿,今天早上感情沖擊得她很脆弱。明樓眼看她要流淚,慌忙道:“明臺呢?”

明臺早起了。他站在一樓的樓梯後面,抱着木柱子怯怯地看明樓。這高大的男人令人敬畏,又心生向往。明樓出國明臺五歲,記得他。明鏡道:“你過來,讓你大哥看看。”

明臺背着手一步蹭一步小心翼翼接近明樓,一面東張西望找明誠。明鏡這才想起來:“阿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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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輕聲道:“我昨天晚上就見到他了。今天早上起來考校他功課,有些地方很不足,罰他在我書房裏讀書。”

明臺一聽簡直萬念俱灰,小碎步竄到明鏡身後,露出半個腦袋來偷瞄明樓。明樓彎腰一把把他拎出來抱起,吓得明臺一邊尖叫一邊笑。

“我就知道,你光記得我揍你屁股。”

明臺驚恐:“你揍我屁股啦?”

明樓哭笑不得:“啊,這個啊。”

淳姐在廚房裏生悶氣。一只大耗子不夠,昨晚上明顯又來一只!五個雞蛋,五個!

早飯大姐坐上首,明誠挨着明樓坐,明臺坐在明樓對面。明臺已經和明樓混熟,拿着勺子喈喈呱呱同明樓講話:“大哥,現在都講,‘聽戲要聽梅蘭芳,看球要看李惠堂’,西聯會正比賽呢!李惠堂厲害的嘞,聽說他去英國踢球,英國人要留下他,一年給八千鎊,他都不幹,一定要回國來踢。西聯會甲組聯賽,樂群,共和,博愛,樂華,李惠堂在樂華!上禮拜樂華踢博愛,李惠堂他……”

明誠咳嗽一聲。

明臺講得起勁:“李惠堂是前鋒,中鋒我也喜歡,是北邊來的孫思敬……”

明誠咳得像哮喘,明樓低頭忍着笑,明鏡一拍桌子:“上個禮拜你又逃課,老師找到家裏來,我沒工夫跟你算賬,你倒提醒我了,天天跑去看李惠堂!”

明誠捂臉,明臺張着嘴看明鏡,手裏的小勺子當一聲掉進碗裏。

明樓想起來自己以前一個天津同學的口頭禪:介倒黴孩子……

早飯過後明鏡拎着明臺的耳朵命他回房“思過”,順便布置許多功課讓他寫。明誠自己回明樓書房念書。明樓和明鏡坐在客廳裏,明鏡這才流淚:“這個時局,你回來幹什麽?”

明樓就怕姐姐流淚:“姐,哪有好時局?”

明鏡很憔悴,她裹緊披肩:“也罷,安全回家來就好。打算呆多久?”

明鏡還是要趕明樓走。明樓心裏黯然,姐姐是替了他的。原本應該是他撐在上海……說什麽都沒用了。

“學業您不用擔心。我擅長念書,您也知道。這次回國來,主要是想家。其實我也沒想到會撞上這幾天的……”

明鏡悚然:“你不提,我也不敢提。你路上遇到什麽沒有?他們查共産黨,有沒有難為你?”

明樓看着明鏡笑:“沒有。”

五月份,上海終于有了些春暖花開的意思,連牆根下的野草都活得堅強不屈。明樓天天坐在一樓沙發上看報紙,看得明臺心驚膽戰,猴在明鏡身上問她大哥什麽時候回法國。明鏡摟着他:“你着急去法國呀?”

明臺嘟着小臉笑:“不呀,我不離開姐姐,我也不離開家。”

明鏡摟得更緊了。

在一樓看報紙的明樓突然放下報紙,站起來出門。明誠端着咖啡出來,默默地放下咖啡,整理茶幾上一摞報紙。都是今天的,被明樓放下的那一份是《申報》。頭版頭條是評選四大名旦的事,其他也沒什麽稀奇。明誠注意到有一條尋人啓事很特別。

洞觀兄:

新來滬上,人地兩生,唯望不吝賜見

弟予悟

明誠覺得這則啓事有些怪,說不上哪裏別扭。洞觀……明誠突然想到明樓中學結業評語,大篇贊賞之詞,其中一個詞被紅筆圈出來,重重劃了幾道——洞若觀火。

應該是明樓自己圈的,并且為此默默得意很久。

明誠整理報紙放回書房,然後一鼓作氣,把一杯咖啡都灌了下去。

明樓趕到丹桂茶園,臺上正在唱評彈。明樓聽着鄉音,兩眼發直,似乎在欣賞,只是唱的什麽全然沒聽進去。不一時夥計上來添茶,明樓給了些小費,夥計眉開眼笑,退了下去。來茶園消磨時光的什麽人都有,唯獨明樓太紮眼,總是有眼光有意無意掃他。年輕英俊富家子弟,舉手投足很“洋派”,大約是個歸國的。身上的衣服真挺括,肯定是正經洋貨。

明樓被掃得受不了,只好告辭。

他西裝口袋裏多了一張小紙條,但他并沒有着急看。

第二天,愛多亞路上的一家“卉林骨科醫院”來了位病人。病人自稱姓王名庸,左腿腓骨胫骨全斷,明顯是槍傷。

這位王庸是個外地人,還帶着槍傷。趙卉林醫生冷冷地看了一眼,禮貌強硬道:“不收。”

陪王庸來的人有個小青年,臉上笑紋很深,慣會給人陪笑臉:“上海灘誰不知道您趙醫生是頂尖的骨科大夫?您就是我們的希望,救死扶傷,扶危濟困,全靠您懸壺濟世!”

趙卉林醫生無動于衷,冰雕的人一般:“不收。”

王庸躺在擔架上,沒生氣,看趙卉林轉身要走,一把拉住他的手:“您不收治我,總得給個理由?我是明先生介紹來的,或者您得給他個理由?”

趙卉林戴着眼鏡,玻璃反光擋住眼神:“您這是槍傷,還不是普通的槍。您是什麽人?”

王庸大笑:“趙大夫您可說錯了,這年頭,可不就是老百姓才挨槍子兒!”

明樓在家接了個電話,背着手打轉。明誠剛放學,拎着包從大門外進來。今天大約是什麽課外活動曬了挺久,他一進門,太陽蓬勃的氣息跟着湧進來。

明樓心裏一動:“你能不能幫大哥一個忙?”

明誠眨眨眼:“好的呀。”

明樓看着這個半大的少年,伸手放在他肩上:“這一下,全看你的了。”

趙卉林對王庸不冷不熱,始終懷疑他是什麽人。王庸對着人苦笑:“這個趙醫生倒真是個正直的人,認定我是越獄的江洋大盜。我真怕他哪天真把我舉報了。”

王庸的腿是個問題。被子彈打穿所有骨頭,之後很長時間沒有得到妥善治療。一般醫生的建議都會是截肢,王庸激烈反對。趙卉林醫生懶得跟他廢話,他不同意,又不走,只好占着床位拖着。

王庸躺在床上,長籲短嘆。病房外面忽然敲門,王庸咬着牙坐起來:“請進。”

進來的不是趙卉林醫生,竟然是個半大小子。瘦瘦薄薄,走蔓兒的瓜秧子似的。

明誠沖王庸點點頭:“王先生是吧。您好。我是來教你上海話的。”

王庸一愣:“你?”

明誠端坐在王庸身邊:“是我。我們開始吧。給我下達任務的人說,務必讓你盡快學會,盡可能亂真。”

王庸看着這個一板一眼表情嚴肅紮個小領結正在變音期的“先生”直樂。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容長臉,永遠帶着三分笑意的眼睛和嘴。明誠對他心生好感。王庸試探着問:“你還知道什麽?”

明誠微笑:“什麽都不知道。那是我大哥,我照做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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