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樓和明誠并排躺着,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輕聲聊天。

“大哥,法國什麽樣兒?”

“挺好的。”

“好敷衍。”

“想到法國看看嗎?”

明誠沉默。許久:“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出去看看。離開上海,離開中國。”

明樓笑:“是該出去看看。為什麽選法國呢?”

“大哥當初為什麽選法國?”

明樓凝望着深夜的窗,依舊有微弱的光掙紮着穿過厚重的窗簾,在黑暗中熒熒發亮。

“當初,父親想送出國的是大姐。”明樓枕着胳膊:“大姐去法國學音樂,我……我還沒想好要幹什麽。”

公元一九一九年,十四歲的明樓迫不及待要長大,要參加革命。十七歲的明鏡對未來充滿期許,美麗的少女即将收拾行囊和英俊的未婚夫一道去法國讀書。

一切陡然終止。

明樓進北京趟了一回革命洪流,明銳東和他進行了一場成年男人之間的對話。父親說,你可以不必着急。

六月底,明銳東被當街槍殺。

明樓在學校踢球,他看到面無血色的姐姐跌跌撞撞跑來,全身發抖:“快回家,快回家。”

少年的明樓穿着短褲短袖運動服,滿臉大汗,一身泥土。他扶着姐姐,只感覺姐姐馬上就要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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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坐的轎車車窗全部被擊碎,後座上全是血。

這多疼啊。明樓麻木地想,父親多疼啊。

卧室裏寂靜得只剩呼吸聲。兩人的呼吸鎮靜和緩,沒有睡意。明誠看天花板,他沒有真正見過明銳東,只看過照片。明銳東和明樓之間具有絕對的血緣的力量,明樓越來越像他。這種感覺很奇妙。沒見過面的父親的精神,被自己最親近的人很好地繼承。

我一定也是愛父親的。明誠心想,他有點惴惴不安,如果父親在,會喜歡他嗎?

明銳東是整個家的支柱。明鏡不說,明樓不說,家裏都是父親的影子。他在明鏡和明樓的血脈裏,撐起他們的脊梁。

明銳東被槍殺之後明鏡一口咬定是遭遇匪徒,劫財殺人。家裏不會談論任何明銳東被殺相關,那是個禁忌。明堂的父親和譚溯嬴的父親幫了很多忙,幸虧有他們。明鏡把明樓護在身後,盡管明樓高出她一個頭——明樓絕對不能有事。為着這個原因,明鏡說什麽都不能倒。

根據明誠收集的信息來看,明銳東很可能是被日本人殺的。

巴黎和會之後各地罷工罷市罷課,上海鬧得尤其兇。而且上海抵制日本劣貨,一段時間之內做得很成功。六月份上海日本總領事親自交涉公共租界工部局,要求約束反日運動。上海日廠自五月以來幾乎無法開工,日貨在碼頭無法裝卸,每一日都是巨額虧損。工部局壓迫上海學生聯合會要求他們停止游說罷工罷市和反日宣講,學生會差點解散。然而他們突然收到資助,搬離公共租界,進入法租界。

罷工從日廠蔓延至英法租界,水廠,電車,鋼鐵機工,煙廠,汽車公司,輪船碼頭,鐵路,電話公司,最後事态發展到上海各銀行錢莊停止營業。

上海國民大會通告:罷工之目的,全在推倒北京政府,徐世昌段祺瑞必須下臺,拒絕在合約上簽字。

淞滬護軍使盧永祥電請北京政府務必顧全大局,将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免職。

六月底,明銳東死于暗殺。

法租界巡捕房取締上海學生聯合會。

商界抵制日貨行動失敗。

明誠忍不住翻身,看明樓。明樓的側臉在幽暗的夜中仿佛淩厲孤獨的雕塑。

“大哥,我跟你一起法國上學行嗎?”

“還沒回答我,為什麽去法國。”

“我覺得,法國有我要找的答案。”

明樓沒說話。

明誠的聲音很低。他正在變音期,并沒有成為鴨子,聲音溫柔地轉向厚重深沉:“大哥,外灘那裏的高級公園不準中國人進。門口豎個牌子,第一條說不準寵物狗進,第七條說不準中國人進,除非是那些洋人的仆人。”

明樓沉默。

“我對那些洋人充滿好奇。他們可以做成許多事,他們有許多東西,中國為什麽就沒有?大姐跟我講,當年禮查飯店是上海第一個安裝電燈泡的,幾乎所有上海人,擠到那裏看電燈。老城廂拆城牆也是,城牆扒了,對着北面‘洋鬼子’的地盤,一窮一富那麽刺眼。大哥,我很害怕。”

“害怕什麽?”

“中國,有一天真的消失了,怎麽辦?”

第二天一大早,明臺發現老大老二眼睛下面都是黑的,立即告狀:“大姐他們倆晚上不睡覺!”

明誠瞪他:“我們倆準時起來了。”

明臺生氣:“其實我也可以晚點睡。”

明鏡道:“你敢!”

明樓板着臉,把一個哈欠憋回去。昨天……今天早上他們倆還是眯了一會。他身體裏鐵打的生物鐘命令他起床背書,明誠被他的“肅肅君子,由儀率性”驚醒。

明臺吃完早飯要去同學家玩,明鏡上班順路把他捎去。明樓和明誠也出門。明樓沒開車,他們倆坐電車,然後步行。

好好逛一逛他們的家鄉。

早上若非有事,還是走大路的好。明誠想抄近路進裏弄,被明樓攔下。遠遠地走過去收糞車,平民百姓家的家庭主婦紛紛把馬桶拎出來。沒有抽水馬桶也沒有下水道,一天的衛生就靠早上。東南風一吹,味道撲面而來。

明誠差點忘了。以前都是他負責倒馬桶的。

走在弄堂裏,有些人家門邊牆角曬着一些貝殼狀東西,有濕有幹,千萬不要碰。那是刷馬桶用的,在馬桶裏用力攪,把髒東西刮下來。刷幹淨馬桶撈出來晾着,等下次再用。鄰居間可以借着使,要還的。

早上的關頭過去,街口有叫賣吃的。

“小混沌吃伐?味道鮮得來!”

“刮勒勒松脆,三北鹽炒豆!”

叫賣的小販,瘦,黑,幹枯,挑着巨大的扁擔,一步一步壓榨自己骨髓裏的氣力。

至中午,逛到虹口菜場。虹口菜場屬于龐大的室內菜場,三層樓,一千八百間店鋪,食品百貨家具甚至有游樂設施。漂亮的龐然大物趴在電車站旁邊,老老實實看着川流的人群。菜場幹淨漂亮,菜場周圍有些矮小肮髒的老太婆瑟縮地佝偻着,眼巴巴看向每一個提着菜籃子出來的客人。

有些人買了魚,懶得收拾,就讓她們殺魚去鱗。這些老太婆一身魚腥味,身上徒勞圍着不知道原本是什麽顏色的圍裙。她們殺魚是免費的,只要留下魚鱗魚內髒,攢齊一桶去下腳回收站換一點錢。

明樓和明誠站在馬路對面的電車站,默默地看她們顫抖着殺魚。

虹口日本人多,穿木屐的女人小步小步行走,穿學生制服的青年坐在電車上看書。一點也不像在上海,反倒是像在東京什麽地方。日本人是恬靜安然的,也是溫柔有禮的。有一個什麽人被明誠盯得不自在,甚至微笑着沖明誠趄趄身。明誠再轉頭,殺魚老太婆被日捕印捕轟走,地上還有來不及收起的魚雜。

明樓從頭到尾完全不發表任何看法。

明誠覺得奇怪。他生長在這裏,今天好像第一次認識這裏——不對。不是這樣。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只是,忘了而已。

下午溜達到老城廂,民國三年為着拆城牆也起了軒然大波。上海縣城羨慕租界繁華,有人要拆城牆,盡可能消弭華界和租界區別,同時騰出地方趕緊修路。另一部分人大罵想拆城牆的人是“數典忘祖”“破壞歷史”“毀滅古跡”。這些城牆明朝就立起,差不多是置華亭縣的時候。因此這些磚牆就是上海縣城的歷史,中國人最重歷史,歷史就是中國每個人心中屹立不倒破破爛爛不知道有什麽用的牆。

“鬧小刀會鬧太平軍辛亥起義的時候,怎麽沒人呆在城牆裏,全往沒城牆的租界跑?”非要拆城牆的姚文枬問了一句。

沒人回答。

這些城牆當年立起來是為了防倭寇,顯然中國人了解中國人,擋得了倭寇擋不了小刀會太平軍起義軍,他們專殺城牆裏的人。

明樓跟明誠講當年拆城牆的事。鬧了很多笑話。

反正,還是拆了。

明誠聽得很認真。其實現在老城廂依舊落後,比租界窮得差了一個世紀。明鏡警告過明誠明臺,不準進老北門。明誠笑:“大姐是關心心切。她都忘了,我是老北門裏走出來的。”

明樓突然對着明誠笑了。

“回去這段時間好好準備一下,你該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明樓擡起手,稍一猶豫,還是揉了揉少年的頭發:“跟我去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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