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明樓對着這些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老先生們微笑。
他們跟明樓回憶明銳東,當年上海的錢王。光陰快過殺人刀,他們被一刀一刀砍得終于知了天命。眼前的年輕人又捅了他們一刀——明銳東從來就沒死。
他一直都在,他在自己兒子的血脈裏等着看他們的結局。錢不該有王,錢王不該存在。老先生們拉着明樓流淚,感慨明銳東虎父無犬子,有明樓在,銳東兄當可瞑目。明鏡遠遠扶着葉琢堂,低着頭,眼淚一顆一顆砸在自己胳膊上。葉琢堂靜靜地欣賞着明樓施展着明銳東的風度左右逢源。
葉琢堂忽然想,當年一力要殺明樓的那個人,在不在其中呢?
有些事明誠其實是知道的。比如他大哥當時差點就死在上海。
明銳東出事,明鏡想讓明樓馬上走,明樓卻一直沒能成行。學費是一個問題,時機是另一個問題。錢好解決,時機卻得等天賜。明家實際的繼承人是明樓,所有産業基本上都在他名下。如果他馬上消失,明鏡處境更艱難。明堂的父親和譚溯嬴的父親都算仗義,能援則援,也是看在明銳東還有個明樓,明家不能絕了血脈的份上。明樓沒了,明家才會徹底完蛋。明樓自己也不走,他幫不上姐姐的忙,站在姐姐身後也可以。明家還有男人,明家還沒倒。
明鏡什麽都不要了,只要明樓的命。即便如此,他們姐弟倆還是差點被當街撞死。
明鏡跪在圍觀的人群中,抱着那個半邊臉上都是血的幼童哭得徹底崩潰,毫無形象。
胖嘟嘟白淨淨的小孩子大概兩三歲,自己的名字,父母名字,一概說不清楚。他看着倒在車前的母親百思不得其解,媽媽怎麽啦?媽媽為什麽不起來?
民國十年中秋節,葉琢堂把明鏡叫到家裏去,和工商各界名流,一起賞了會兒月。
事态才平息下去。
葉琢堂的茶不容易喝,明樓喝得從容不迫。他知道葉琢堂從頭到尾在觀察自己,評估自己,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個值得投資的。那麽結論是什麽呢?
明樓對着一個喋喋不休感情豐富的老頭子笑得潤如春風。
茶會結束,明樓攙着明鏡,器宇軒昂離開葉宅。葉宅為了防止刺殺,附近一律不允許停車,想進葉宅,必須步行。明鏡靠着明樓,明樓一條手臂摟着她。滿地掃不幹淨的枯枝落葉,等着被人踐踏。夜色已深,周圍一圈鬼鬼祟祟的影子。明鏡恍惚中,只能感到弟弟堅定地扶着自己——她用手指抹掉眼淚,哽咽着笑起來。
明樓溫聲道:“姐,回家吧。”
明樓在家呆了兩天,就要走。戴笠給每個結業學員做了一套精密檔案,解釋他們這一年幹嘛去了。明樓的檔案上,對法國解釋這一年在上海聖約翰大學做一名教授的助教。通常這種助教說起來好聽,實際就是個打雜的後勤。只要教授說他是,那就是,別人懷疑不大。對國內的解釋是在法思念親人,剛回國抵達上海,護照上有海關印章。明鏡問他到底是為什麽回來,明樓笑着回答:“回來辦一些學術上的事情,姐您知道,中國人想在國外大學留教實在不容易,我得想辦法混點資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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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鏡一聽,也就不再細問。她想叫明臺回來,見見明樓:“這混蛋,我治不了他!你不知道他現在什麽樣,無法無天!”
明樓連連叫苦:“姐,壞人我是不再當的,他從小到大都是我唱白臉,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恨死我!這麽大的男孩子都是野馬,明誠那時候也不聽話,只不過讓明臺比着而已……明臺自小就皮,也是您慣的!”
明鏡給明樓收拾了一堆東西:“明誠還好吧?怎麽他跟着你,你還是瘦成這樣子?你們倆不做飯?”
明樓趕緊道:“姐別塞了,我到那邊不好運,雇人可貴了。一般是明誠做飯,您知道我不會。”
明鏡一邊狠狠地往皮箱塞東西,一邊笑:“雇人貴?明誠不讓雇吧。他是真守財,将來回來給我算賬。”
明樓抿一下嘴,強笑:“對,他不讓雇。”
臨行前一天,有車來明家接人。明鏡看車上插着國旗,車牌竟然是南京的。車上下來個挺精神的年輕人,對明鏡畢恭畢敬:“明董事長您好,我們是行政院實業部的人。陳部長派我們來請明先生去小聚一番。”
明鏡有點悚然:“去南京?”
年輕人笑了:“明董事長說笑,就在上海。我們陳部長已經在恭候了。”
明樓一邊穿大衣一邊下樓,大衣衣角飛起,仿佛铠甲上獵獵的披風:“知道了,這就走。”
明鏡愣:“實業部陳部長?陳公博?”
年輕人笑道:“正是。”
明鏡想揪着明樓的耳朵吼,你這都招了些什麽人?作死呀你?
無奈當着外人,不能丢失淑女儀态,只能眼睜睜看着明樓上了黑轎車。
轎車一路行駛到一家雅致的“竹君川菜館”。店面不大,在精巧幽靜。近來川菜風行上海,這家私菜性質的小館雅座千金難求。明樓一推門,裏面早坐了個中年男人。他一看明樓,一愣,顯然明樓比他想象得年輕太多。他起身相迎撫掌大笑:“你是管測兄?真是……仰慕已久!”
明樓雙手握住陳公博的手,言語中略帶激動:“你就是陳部長!真沒想到咱們真有見面的一天!”
當年陳公博為了汪兆銘跑到法租界創辦《革命評論》天天罵蔣中正獨裁,明樓遠在法國,給予經濟方面大力支持,隔三差五發電報文章和陳公博鼓吹的“民主”一唱一和。九一八之後蔣汪在國際調停下捏着鼻子合作,陳公博到國民黨行政院裏任民衆訓練部長,實業部長。
“陳部長現在可否一展抱負?”
“一言難盡。行政院是個什麽地方,‘草長空庭’,如此而已。”
明樓和陳公博相談甚歡,聊了一下午。陳公博滿腔牢騷,訴苦蔣中正迫害國民黨內部左派同志,汪兆銘同志尤其受罪。說是一致抗日,姓蔣的現在就是斂權,瞧他對胡漢民做了什麽吧。
明樓甚是寬慰他。
陳公博只是嘆氣。
入夜,陳公博要馬上返回南京,兩人依依惜別。陳公博真心拿明樓當知己,認為明樓是難得的明眼明心之人。
“看着吧,看看黨國以後怎麽樣吧……兆銘兄為國為民忍辱負重,只怕哪天姓蔣的終于下狠手……唉!”
明樓出了竹君小館,身上微微散發酒意。陳公博要送他,被他推辭:“正好我走着回家,散散酒意。家中大姐最恨我喝酒,要不然進不了門。”
陳公博大笑,兩人告辭。
等陳公博離開,明樓走到街對面,看一個人靠着電話亭抽煙,一地煙頭。明樓不吸煙,就把手揣在風衣裏看他。
王天風。
他們倆現在是……搭檔。還他媽是“生死搭檔”。
剛公布他們倆一組的時候,明樓出于禮貌上去打招呼:“王同學以後請多照應。”
王同學憤怒:“明樓我操你大爺的我叫王天風!你是壓根不知道吧!”
哦。王天風。
那麽王天風現在叼着沒濾嘴的卷煙要掉不掉吞雲吐霧。明樓難得近距離仔細觀察他,一張娃娃臉看着跟明誠一樣大,非得耍橫耍狠。明樓忍着勸他“吸煙有害健康”,閉嘴保持沉默。王天風左手戴着塊表,還是卡地亞的。明樓大腦自動計算按照王天風的收入他得活到哪輩子才能買起這塊表,王天風冷笑晃晃手:“這是我們陸團長的表。”
陸受祺。為人骁勇,北伐時犧牲。
明樓很歉意:“抱歉。”
王天風用鼻子哼一聲,噴出一股煙:“你巴結姓陳的那熟練程度,我覺得你幹個政客更好。發什麽神經進複興社。”
明樓只是笑,沒說話。
王天風也怕問緊了問出一篇犧牲小我報效祖國的大道理,本來天就冷。
“明天啓程去法國。娘的老子居然還有機會出個國。”
“你會法語嗎?”
“老子不會學啊?”
“我很樂意幫忙。”
“呵呵。”
明樓一聽是法國,心裏還是有些別扭。
王天風夾着煙用拇指劃上嘴唇,他打算留胡子:“幹嘛死着臉,不想去法國?”
明樓踮一下腳,深深吐一口氣。
“不是。法國……有我不敢見的人。”
王天風上下打量明樓,浮現一種嘲笑:“情債啊。好過就甩啊。人家沒殺了你真是客氣。”
明樓苦笑,他真的不該站在這裏聽王天風胡攪蠻纏。
法國,裏昂,巴黎。
明樓心裏柔軟地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