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王天風來到煙雜店,坐在長相乏味的中年女人旁邊,面無表情。

“煙缸,即貴婉,已經鏟除。煙缸小組其餘人,被東北寇榮屠戮殆盡。寇榮已經被清除。我本人因為槍戰在警局拘留一天。”

女人看他一眼:“那麽為什麽明樓沒進去。”

“要留一個在外面策應。”

“那麽為什麽是你進去了?”

王天風笑了。

“最近黨裏都召了些什麽廢物。法國警察跟咱們警察一樣,要錢的。明樓進去了,你他娘的給我錢去贖他?”

女人沒生氣,開始發報。

“追殺煙缸任務完成。”王天風站起,“毒蜂毒蛇小組,正式解散。”

明樓在索邦大學翻到明誠的檔案。所有課程分數都很漂亮,最後蓋了個“退學”的戳。退學手續是明樓特別辦的,缺勤一周課時,是要開除的。檔案上明誠的照片笑得神采奕奕,笑得明樓心裏發疼。

你明明……有大好的前程。

明樓默默把明誠的檔案整理好。

“親愛的大哥,

我今天抵達列寧格勒。這座城市非常美,有很多博物館。我想把所有博物館都看一遍。對于未來我很迷惑,不知道應該怎麽走。貴婉給我的安排很明确,進軍校。她向上級打報告申請的時候我壓根不知道。她用心良苦,既然卷進間諜之中,就要接受專業訓練。我高興不起來。我的确進入了紅色聖地,但我沒有絲毫的歸屬感。吳大姐幾年前曾經留學蘇聯,俄語不錯。我向她讨教,她告訴我,我講俄語波蘭味非常重。如果不想被恥笑,最好改了。哪怕是中式俄語都比波蘭口音強。我問她為什麽。她說俄國人特別看不起波蘭人,歷史原因。”

民國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日本攻占了上海閘北,國際震動。過了閘北就是各種租界,日本人也真是敢。國府指望國際調停,調停到二月日本人也沒走。

“嘿,你老家被日本人占了一點點。”王天風用手指比劃一下,“只有一點點,比其他租界小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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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權當沒聽見他的挖苦:“嗯。”

毒蜂毒蛇小組任務完成解散,他們倆不再是“生死搭檔”。王天風非常高興地告訴明樓他自由了,愛幹嘛幹嘛。雖然王天風依舊隔三差五來他家一趟。

“你就這麽平淡地嗯一下?”

明樓筆直地坐着看書,慢吞吞翻一頁:“剛開始。”

“啥?”

“這才剛開始。”

王天風奇怪:“你說我琢磨好多天了,日本人突然攻占閘北到底有什麽戰略意義?你老家閘北那裏産煤還是産鐵?”

“什麽都不産。”

“對呀,什麽都不産,什麽都沒有,還特窮,還得罪國際,日本人要幹嘛?”

明樓翻一頁:“他們在試探。”

“試探誰?”

長久的沉默之後,明樓輕笑一聲。

“試探黨國為了上海能做到哪一步,‘國際’為了上海能做到哪一步。我覺得,他們應該不會失望。”

王天風翹着腿,仰在柔軟的沙發裏面。

明樓站起,走到他身邊,坐下。蛇一樣的目光瞪着王天風,仿佛要把他看穿。王天風不在意,繼續仰着,閉目養神。

“為什麽不說。”

“說什麽。”

“明誠的事情。”

王天風睜開眼,看着明樓,看着看着覺得有趣,就笑了。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我把他捅出去,他會死嗎?”

明樓陰冷地看着他:“不會。”

王天風湊近他:“我能把你的檔案倒着背,我知道你爹你爺你祖宗都是幹什麽的。我能得罪你嗎?不能。”

“不是這個原因。”

“哦,那我是共産黨。”

“滾。”

王天風舔舔自己的牙,低笑在他喉嚨地翻湧。明樓煩他這個笑法。

“那我告訴你個秘密。”

“講。”

“我是個瘋子,我不是個傻子。”

明樓當然不信戴笠真的會放他自由。戴笠深深迷戀匪幫裏的江湖義氣,他把義氣和古典忠孝結合起來宣揚,宣揚對蔣總司令徹底的效忠。拿着第一期培訓班學員做實驗。根據明樓的觀察,很成功。這樣做明樓倒不反感,天下皆然。他們的格鬥教官姓王,戴笠介紹過他是位高人。的确是高人,明樓見過,王亞樵。

戴笠很有意思。明樓分析,就目前而言,自己是二陳的人比自己是共産黨問題還嚴重點。因為共産黨交給二陳就行了。

“戴老板到底懷疑我什麽?懷疑我是共産黨?懷疑我是CC系?”

王天風拍拍明樓:“不矛盾,老兄。戴老板誰都懷疑。”

明樓對王天風笑:“咱倆現在不是生死搭檔,這就表示,我死,你不會有事,對吧。”

王天風聳一下肩。

“那麽你看我像什麽人?”

王天風用手指摸摸上嘴唇,輕聲道:“當一個人身份太多的時候,他就誰都不是了。”

他拍拍明樓的肩:“你覺得你是誰?”

“親愛的大哥,

我在列寧格勒有一段時間。歐洲所有的建築風格在中國人看來大同小異,但他們可不這麽認為。我把每一家博物館都逛了。吳大姐馬上動身去莫斯科,她問我在列寧格勒上學還是莫斯科上學。我真的不想去什麽大學的‘中國班’,一想到又要重新學語言考學校,心裏喪氣。我把索邦大學念完就好了。”

明樓和王天風差點把對方殺了。

對于這次會談,大家都不高興。沒有收獲到想要的信息,簡直是失敗。

“如果有一天我們要搞死對方,一定得是痛下殺手幹脆利落。一旦讓對方跑了,贻害無窮。”

“很對。”

“親愛的大哥,

今天我過得很不愉快。我發現蘇聯境內的氣氛很緊張,說話必須小心。我大概是在法國呆得久了,說話很不注意。很多人不喜歡我的做派,認為我‘布爾喬亞’,是臭德行。那麽我的确需要反省。在進入伏龍芝軍事學院之前,我必須盡快掌握俄語。因為有些基礎,又會波蘭語,俄語對我而言并不像對其他人那麽難。我可以簡單地對話,但并不能像在法國那樣和陌生人聊天。蘇聯人對誰都很警惕。他們講話很小心,避免出現被斷章取義。我有一絲惶恐,更多竟然是親切,多像國內!蘇聯已經完成了第一個五年計劃,但是您信麽,我沒看出來欣欣向榮。斯大林和托洛茨基之争遠比我想像得嚴重,影響力還會持續下去。我想念您,不知道您過得如何。”

民國二十一年二月,上海各大報紙同時出現一篇文章:《伍豪等脫離共黨啓事》。共産黨很快反擊,刊登《巴和律師代表周少山緊急啓事》。兩方人員打口水仗,王庸秘密潛入上海。

他的腿又受傷,等不了了。

“去趙卉林骨科醫院。但願他老人家……能幫我。”王庸痛得汗濕衣衫,這時候還能笑出來:“他應該相信我是共産黨了。”

上海加緊追查匿藏共黨,抽冷子哪條路就設卡挨個查身份。今天寧波路前後一堵,印捕華捕每個人都要盤問,所以寧波路淤塞了一整天。一輛高級轎車正好被堵在路中間,進退不得。

一個華捕去敲車門,開車的人搖下車窗,摘下墨鏡,面無表情:“輪不到你查我。叫你們管事兒的來。”

華捕一看這人有高傲的清貴之氣,知道肯定不好惹。上海這種地方,随便一腳都能踩到有背景的人。他賠笑:“這也是上邊派下來的任務,我們哪有辦法?”

“所以我同意你們查。查完我要去醫院上班,一堆病人等着我。”

華捕只好道:“您是?”

年輕男子冷冷道:“我叫趙卉林。”

不久那輛車離開人群,巡捕特別搬開了障礙物,準許趙醫生通行。

“多謝趙醫生了。”王庸倒在後座上,腿疼讓他惡心頭暈。

趙卉林嘆氣:“你的腿真不想要了?都化膿了。你別太樂觀,這一次搞不好真得截肢。”

王庸笑:“那就請趙醫生再救我一次。我真的沒辦法一條腿跑山路。”

趙卉林不想耽誤時間,一路開車進醫院,馬上讓人推着王庸進手術室。王庸躺在床上笑:“唉,真親切。”

民國二十一年三月九日,清遜帝溥儀潛逃東北,成為“滿洲國”執政,年號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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