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民國二十四年,上海上映了一部電影,《風雲兒女》。
在一衆外國影片激烈的傾軋下,這部各方面顯得不太成熟的國産電影于票房殺出一條血路。上映期間座無虛席,整個上海都在唱電影的主題曲。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上映期間,明臺天天都去看。
早前明星公司花巨資拍了一部根據張恨水《啼笑因緣》改編的電影,票房慘敗。憤怒的觀衆寫信投報,指責中國電影要麽是“火燒”要麽是“傳奇”,燒完天龍寺燒紅蓮寺,麻煩你去燒侵略者軍營。
才子佳人花月朦胧的電影再也讨不了好。觀衆對外國電影寬容,只是一種漠然。海報上金發碧眼的美女風情萬種,上海人看她就是精致的藝術品,不帶感情。男人和女人分分合合,觀衆們看個熱鬧。
然而經過一二八事變日軍入侵上海閘北,中國男女那點破事只能令人憤怒。其他娛樂公司吃了明星公司的教訓,開始拍更接地氣的,帶有抗争性質的電影。
民國二十三年,《漁光曲》轟動上海。新落成的居住小區叫“漁光村”,商店裏新布料叫“漁光綢”,聾啞學校的老師教學生們哼漁光曲的旋律,聾啞學生們咿呀唱着電影中不屈反抗的漁民們的歌,聽者無不流淚。
明臺聽過。
那天晚上明臺沒吃晚飯,回來就悶在屋裏,明鏡怎麽敲門都不應。半夜明臺不得不去廚房吃點東西,正撞上阿香。阿香權當沒看見小少爺紅腫的雙眼,操着清淩淩的蘇州口音:“小少爺餓了嗎?大小姐讓我留着竈呢!”
明臺沉默地吃東西。阿香忙忙碌碌洗碗拖地板,嘴裏哼歌。哼了半天明臺一聽,就是《漁光曲》。
“阿香我們是不是很可惡。”
阿香吓一跳,明臺濃重的鼻音有點吐字不清,她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麽可惡?”
明臺舀了一勺粥:“你在我們家做工……我們是不是很可惡?”
阿香瞪大眼睛:“為什麽?小少爺你怎麽啦?我做的菜不好吃嗎?鹹嗎?”
明臺很消沉:“我們在剝削你,和你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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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香特別不能理解:“小少爺,我爹和我過得都很好,有吃有穿有錢拿,外面多少人渴求不來呢!”
明臺捂住額頭:“不是這個意思……”
阿香犯愁:“小少爺,你到底在說啥呢?我聽不懂。”
明臺保持沉默,一直到吃完飯,阿香歡快地洗碗。
一年後,春草萋萋的五月,《風雲兒女》出現。明鏡天天聽明臺唱《義勇軍進行曲》,起來,起來,前進。
明臺十六歲,瘦瘦高高,眉目鋒利。他開始不穿西裝,做了好幾條長衫,青的藍的灰的,穿着上下學,在貴族子弟學校裏無比紮眼。偏他穿長衫一點不土,長身玉立很有風度。明鏡怎麽說他都不聽,一身長衫來去自如。
明鏡深深擔憂,明臺終于到年紀了。她跟明樓拍電報,每句話都是明臺,她實在不知道拿十幾歲的男孩子如何是好。如果明臺是個姑娘,她一輩子疼明臺,一輩子不放手。可是她現在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明臺正在由男孩子往男人轉變蛻化。這個過程明樓經歷過,明誠經歷過,輪到明臺。
這是個漫長痛苦的歷程,明樓單打獨鬥,明誠有明樓,明臺……明臺誰都沒有。姐姐的疼愛不能解決根本問題。明鏡心裏懊悔,早該把明臺送到明樓身邊,她真的舍不得他。
明臺開始逃課,和老師公然吵架。明鏡捉到他去跳舞……明臺發育得極好,還沒成年已經是個翩翩佳公子,将來是個專門禍害女人的冤家。
不能再耽擱。明鏡下定決心:把明臺趕去法國。
明臺不去。
他小時候不洗頭,明鏡能捉他強行洗,現在明鏡哪裏捉得動他。明臺心裏空蕩蕩,所以一天到晚游蕩人間。
七月,明臺逃課,自己坐火車去蘇州。明鏡以為他離家出走,急得發瘋,幸虧蘇州明園老管家打電話來,小少爺在明園吃東西。
明鏡連夜去明園,高高揚着手,要抽明臺一嘴巴。
明臺和小時候一樣,那麽看着她,眨着大眼睛,一點不躲。
明鏡氣得眼圈發紅:“明臺,你怎麽了你?”
明臺用手背擦嘴,樂呵呵:“姐,我看熱鬧來了。咱上海所謂《新生周刊》發表了一篇文章叫《閑話皇帝》,提到日本天皇,說他是不得不做皇帝,要不然會是個生物學家——是個屁的生物學家,依我看這就是拍馬屁了。沒想到馬屁拍到馬腿上,日本駐滬總領事豬射石太郎直接找到上海市長吳鐵城,吳鐵城前半夜滿世界找警察局長文鴻思,馬上就查封《新生周刊》的報社,然後致電南京。國民黨中宣會主任秘書方洽後半夜坐火車來上海過問這麽個文章的事情。這效率!這效率用到抗日上日本鬼子早滾了!豬射那王八蛋要求懲辦周刊負責人文章作者審查人員,還要中宣會和上海市政府的書面道歉……姐,就昨天江蘇高二分院開庭審理這件事呢!咱們國家的官員們道歉那場面你不曉得多好看呢!”
明鏡一巴掌打不下去,自己心裏一酸,摟着明臺的頭:“好了好了,你看你……你要逼死你姐……啊?你要逼死你姐?”明鏡聲音發抖,“你去法國找你大哥,好不好?你去法國,好好地生活,別想有的沒的……”
明臺一直樂呵呵,在明鏡懷裏笑,笑聲壓抑沉悶。她用手指抹掉眼淚:“乖,乖。”
等到明臺準備好去法國,已經民國二十五年。有新式交通,飛機民航,明鏡研究了一下,覺得不放心。明臺自己也想坐船,畢竟明樓明誠都是坐船的。明臺笑着比劃:“穿過大洋,那麽大的大洋,我想看看。”
明鏡摟着他,拍他的背。碼頭上送行的人很多,阿香在一邊攙着明鏡,很難過:“小少爺要照顧好自己,別胡思亂想了。”
明臺大笑着揮手:“我走啦!阿香照顧好大姐。”
他轉身登船,再沒回頭。
明樓和明誠去接明臺,看到船上下來個年輕人。明樓沒反應過來,明誠先驚了:“你……你是明臺?”
明臺穿着長衫,笑一笑。
他……比明誠高一些了。
明誠伸手捏他的臉,沒有肉鼓鼓的腮幫,也沒有圓圓的臉蛋,只是一張有棱有角輪廓分明的臉。明誠惱怒:“你的肥肉呢?你的肥肉呢?”
明臺由着他捏,忽然伸手摟住明樓和明誠:“很多年了,哥哥們。”
明誠心裏一疼。他們這些年确實忽略了明臺,明臺在上海有大姐,長姐如母但……明樓嘆氣,清嗓子:“來了就好。我們準備好了你的房間,回家吧。還有,你這穿的什麽?”明樓自己成年過後都沒穿過長衫。
“長衫啊。”明臺無憂無慮地看着明樓,“大哥你看我穿怎麽樣?穿了好久了。”
明誠忍不住:“怎麽想起穿長衫了?”
明臺微笑:“因為總有戆頭把我認成日本人。一個一個揍,太麻煩。”
明樓皺着眉頭剛想說什麽,明誠馬上道:“明臺想在哪兒吃?大哥想在最貴的餐館給你接風,是吧大哥?”
明樓面無表情:“我沒錢。”
明誠踩他腳,幫明臺拎行李。明臺沒帶多少東西,一只皮箱,裝着內衣內褲,原本半箱子青團,都吃了。
六月的法國傍晚,草木扶疏,晚風微醺。少年的明臺走在法國的街道上,長衫迎風,精神煥發。他一路走一路唱,唱得明樓明誠頻頻相觑。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