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明樓動用人脈,給明臺找了另一所中學。本來他選中一所管理嚴格的教會學校,明誠勸阻:“你難道想讓他跟教會的人吵無神論嗎?”
明樓拍額頭:“我馬上研究研究青少年教育……明臺現在幾乎不能跟我平靜地交流。我什麽都沒說,他的毛先炸起來。你去給我問問他,還要不要上學,上學要不要老老實實。”
明誠端着奶茶敲明臺的門。明臺有氣無力:“請進。”
明誠開門,把奶茶放在明臺書桌上。明臺低頭看書。明誠坐在一邊圈椅上笑道:“看什麽那麽專注。”
“《西印度毀滅述略》。”
四百年前西班牙傳教士揭露西班牙殖民者在美洲殘忍暴行的書。種族滅絕,屠殺,私刑。活剖孕婦,摔死嬰兒。卡薩斯神父同情美洲人民,一本書寫得字字見血,頁頁殺戮。
“為什麽看這種書?”
“四百年之前,四百年之後,毫無進步。”明臺面無表情。
明誠提醒自己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簡單粗暴:“不要這麽偏激。”
“大哥說什麽?”
“嗯?”
“大哥說什麽了。他自己不跟我說。”
明誠深深吐口氣:“你大哥問你……還要不要上學,上學能不能老實。”
“他給我找好學校了。”
“校風很好。我們倆去看了。”
“哦。他好了不起。”明臺毫無熱情,“那就去上學,我會老老實實當只鹌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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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陰着臉,明誠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大哥可費了勁,你好好念書,再被開除就真的找不到學校了。”
明臺不應聲。
明誠出來帶上門,下樓。明樓坐在沙發上仰頭看他下來:“怎麽樣?”
明誠鄭重地坐在他身邊:“我問你個問題。”
明樓示意他說。
“你看不看弗洛伊德的東西。”
明樓從眼鏡上方看他:“……不看。”
“我有段時間對心理學很感興趣。所以翻了翻。弗洛伊德有一項學說很有趣,就是少年的‘弑父情結’。父輩是男人必須超越的标杆,踩在腳下的門檻,男孩子叛逆心理對父親永遠最重。他們一方面仰慕父親,一方面憎恨父親擋在他們面前。”
明樓疑惑:“嗯?”
明誠一攤手:“所以你目前的角色可能是這個。”
明樓震驚,很快收斂表情咳嗽一聲:“不會吧?”
明誠一扁嘴:“我覺得應該是。你是他的标杆,他的門檻,他敬仰的對象,他憎恨的對象。”
“那怎麽當年你不會對我這樣?”
“廢話!”明誠有點惱。
明樓沒有來得及跟父親叛逆。明誠沒有父親。他們兩個同時緘默。明樓日漸魁梧,他坐在那裏,偉岸深沉。
明臺上小學第一天,明樓在街邊給他系鞋帶。有記者看到,很感動,拍下照片見報。大姐喜歡得不得了,一直可惜沒能找到底板洗出真正的照片。
“咱家還真是來了個麻煩。”
“不要這樣講,明臺不是麻煩。”
“奇怪,明明是從小你收拾他最多,為什麽反而我成了不讨好的?”
“你無比清楚不是這個原因。”
睡覺前明誠拿出幹淨的睡衣疊在床上:“今天換睡衣。”
明樓一概不操心,應了一聲,去洗澡。他們的房間是一樓主卧,帶個獨立的盥洗室。明誠名義上的房間也在一樓,只有明臺自己在二樓。二樓有幾個空房間,走廊一邊也有盥洗室,不在房間裏。明誠站在卧房門口豎着耳朵聽明臺步履沉重洗完澡從盥洗室出來,回房間,做了個口型:睡了。
明樓換睡衣:“你模仿我的筆跡我自己都認不出來。以後你簽了什麽文件還是要告訴我,免得和別人對不上詞。”
明誠答道:“知道了。我模仿得當然像,你懶得寫的文件都是我寫的。”
等他洗澡出來,明樓正就着臺燈看書。明誠掀開被子上床:“明臺正在看《西印度毀滅論述》。我覺得他看了有日子了,我說怎麽突然想起要寫什麽貧窮中國貧窮法國。”
明樓笑一聲:“《貧窮法國,貧窮中國》。我看了,寫得不錯,語法錯誤幾乎沒有。很像樣子。挺有社會實踐者的風度。”
明誠在他身邊躺下,等了一會兒,輕聲道:“大哥,你打算……讓他也走咱們的道路嗎?”
明樓幹脆利落:“絕對不行。”他合上書,關上臺燈,“明天我跟他談談。不過……得單獨談。”
“幹嘛不讓我參與。”
“你在,我發揮不出威嚴來。”
明臺複學前一天,明樓把他叫到自己的書房兼卧室,很嚴肅地聊了一天。不知道聊了什麽,明誠很想進去送杯茶,考慮半天作罷。
同時很感慨,大哥這個肺活量,而且也不渴。
明樓跟明臺談了不少,其中有知慕少艾的問題。當初他跟明誠談過,現在要跟明臺談。他盡量委婉地提示明臺,不要惹事,要紳士,要禮貌,客氣地問他對于愛情或者愛人的構想。
明臺想了半天,反問:“大哥,如果有一天誠哥聽不懂你說的話,也跟不上你的思維,你怎麽辦?”
明樓蹙眉:“沒這一天。”
這一天過後,明臺無限趨于正常。他正常地打扮自己,同班同學穿什麽他穿什麽。表情改不了,盡量不語言嘲諷。不和人吵架。也不動粗。老老實實上課下課,偶爾逃課,次數不多。很能花錢,算不上揮霍。對紅酒感興趣,很會品酒,但不怎麽多喝。總之做個合格的有點混蛋又不太混蛋的世家子弟。
明樓寫了很多關于上海和巴黎的社情。明誠自己就是個獨立電臺,但明樓不知道地下黨電臺在哪裏。明誠沒說,明樓沒問。長篇大論的社情肯定不能通過電臺發,只能當做日記寫。明樓玩命建立特情關系,在巴黎四通八達。第一時間知道明臺逃課出去野,只是附帶驚喜小功能。
明樓實在懶得管,明臺能安全回家就行。
明誠實在忍不住:“大哥,明臺這樣不大好吧?”
明樓沒說話。
也行吧。長安輕薄兒,天地興亡兩不知。
棘手的事情還在後面。
比如,明臺生日。
明臺證件上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二日,那一天是他被明家正式收養的日子。明臺每個生日都在提醒明家,明臺的母親為了救明鏡明樓而死。明誠心急火燎問明樓要送什麽比較好,明樓想了半天:“腰帶吧。買條好的。”
明誠一頓:“去年也是腰帶……”
“哦那你看着辦。”
……所以,明臺生日那天一大早在枕邊收到一條腰帶。
明臺紮着新腰帶下樓吃早飯,明樓坐在餐桌前看報紙,明臺樂呵呵:“大哥早。誠哥呢?”
明樓翻頁:“出去一趟。生日快樂。”
明臺笑:“謝啦。下次給個紅包就行了,我腰帶沒地方放了。”
明樓明臺吃早餐,明誠從外面急匆匆跑進來,大衣上有細密的雪花:“大哥!”
明樓看他:“怎麽了?”
明臺吃得不擡頭。
明誠着急:“西安……”他一看明臺,想到新聞裏遲早會有,索性說了,“張學良兵谏蔣中正逼他聯合抗日,在西安把蔣中正給扣下了!”
東北軍一直給紅軍追着打,蔣中正親自飛抵西安督戰嚴令清剿紅軍。大概東北軍慫太久,久得蔣中正放心,只帶了幾個人。直到他清早被驚醒跳窗逃跑,才突然發現,這也是一支虎狼之師,只可惜,魂丢了。
明臺大口大口吃飯,吃完一抹嘴:“吃飽了,我上學去了。”
明誠有點六神無主,還是分神追了一句:“路上慢點。”
明臺大笑,詠嘆一般唱:“年~關~難~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