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公元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四日,法國國慶節,照例舉行盛大閱兵及慶祝活動。

明教授受邀到香榭麗舍大街觀禮。

明教授風度令人折服。以貌取人非常不對,但大多數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臉。明教授英俊的臉給他找了不少麻煩,也提供更多的便利。當初的副外長德爾博斯先生去年榮升外長,他的女兒粘明教授粘得更緊。小姑娘天真活潑,愛慕一切的美,包括美男。明樓從她無心的話裏套出非常多有用的信息,對她有些歉疚。

明樓雖然是個中國人,背景卻有着金錢的萬丈光芒。年紀輕輕升任教授,前途無量。德爾波斯先生升任外長的資本之一就是經營遠東法租界有方,因此非常看重明樓。他有心和明樓談一談關于日本的事情,明樓嘆息:“九一八之後一二八,僞滿下來是虹口,日本這個民族在小心翼翼地試探過後,當然就是貪得無厭的猖狂。一二八各租界沒有反應,這下危險。”

德爾波斯先生跟着惆悵:“當時我沒能說服政府。離得太遠,兵力無法達到,只能支持萬國商團在恰當的時候自衛。明先生,上海會怎樣呢?日本人會入侵上海嗎?”

明樓語氣輕松,仿佛在聊別國的事情。這一點倒是符合德爾波斯先生對中國人的一貫印象。明教授聞言只是笑,突然之間香榭麗舍大街上的禮炮震天動地,炸得德爾波斯先生吓一跳。

閱兵過後有宴會,政府部門宴請社會各界共襄盛舉。席上明樓和人優雅從容地交談,非常容易博得他人好感。有些熟識的官員甚至打趣:“明先生,你那個帥氣的助手呢?”

明樓微笑,用手指撫摸板正利索的領帶結。

明誠推開咖啡廳的門,帶進一陣卷着陽光的風。早有人等他,坐在那裏,懶洋洋伸手打招呼:“誠。”

明誠走過去,随意點了一杯純黑現磨咖啡。

貝裏埃用手指敲桌面,慵懶地笑:“知道什麽人嗜苦嗎?似乎都是變态。”

明誠看他一眼。

貝裏埃是個美國出生的法裔,一個英俊的混蛋,一個風流的癟三,一個算是挺有技術的飛行員。剛從埃塞俄比亞抗意戰争中回來,擰掉他吹噓自己戰績中的水分,還是有幹貨的。最近他打算去上海碰碰運氣。

“上海是個好地方。哪個國家的都不是,哪個國家都想擁有她。上海是個豐乳肥臀的美人兒,多少男人死她身上,九死不悔。”

貝裏埃典型的藍眼睛裏滾着勃勃性欲,足夠挑逗又不下流。他對女人很有一手,甚至說他就是靠着這本事活着。

“上海是中國的。”明誠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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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朋友,等你們把我們這些人都趕走再說這話。”貝裏埃對明誠很親昵,他們仿佛認識很多年,天知道其實才幾個月。明誠有這個能力,三教九流都交得上朋友,三教九流都拿他當朋友。

“我想把我的老夥計開到中國去賣掉。中間需要停幾次,補給很重要。”

明誠用他修長漂亮的手指夾着一張支票晃一晃,抿着嘴笑:“補給不重要,親愛的朋友。情報能換錢,特別是在上海,情報比金子硬。你很快就會知道。”

貝裏埃的眼睛跟着支票晃,忽然整個人伏在桌子上,靠近明誠:“誠,我一直很疑惑,你到底是哪方的?哦我對中國局勢有點研究,一團糟。數一數,國民黨,共産黨,幾個外國租界,日本人——別這麽看着我。我腦子裏除了女人還是有點別的東西的,否則我早死了。”

明誠把支票點在桌子上,推向貝裏埃,然後交叉雙手,眼睛微微眯起,似乎笑了,似乎沒有:“你只要記着,我,是給你錢的人,就可以了。”

貝裏埃拿起支票,仔細數了數上面的零,眉飛色舞拈着親吻:“成交。我喜歡一切簡單一點。”

明誠的咖啡終于端上來。他端起咖啡喝一口,非常享受。貝裏埃是個聊天的好對象,兩個賞心悅目的年輕男子聊得很有興致。從高盧聊到現代法國,再聊到法國女人和美國女人。貝裏埃飛個眼:“我要體會中國女人的好處了。”

明誠冷笑一聲:“當心報應,貝裏埃。”

貝裏埃大笑:“誠,真有報應這種事世界上連人類都沒有了。”

明誠有些精神潔癖,貝裏埃認為這不是壞事,雖然他本人沒有,但覺得這樣也挺有魅力。他們把話題轉移到藝術上,聊到盡興。貝裏埃拿着帽子站起:“好了,今天很愉快。雖然我是個混蛋,但是我的原則之一是收錢辦事。放心吧。上海,什麽樣呢?我想……”

香榭麗舍的禮炮一炸,兩人同時一驚。在連天的炮聲中貝裏埃行了個舞臺謝幕禮,戴上帽子:“好戲開始了,誠。”

法國國慶跟明臺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從圖書館回家,順便檢查郵箱。有幾封信,水電費,銀行通知,廣告,還有……咦怎麽還有個瑞士來的航空信,厚厚一大疊,郵政直接塞郵箱裏連通知都沒有。

明臺穿過院子進家門,看到玄關的鞋:“大哥你回來了。這裏有你一封信,瑞士來的。”明臺随意一說,低頭換鞋,就看見明樓面無表情向他大步流星沖過來,一陣風拿起信。明臺目瞪口呆:“大哥我不搶你信。”

明樓仿佛剛看見他:“回來了。”

明臺看明樓徑自回屋,一陣莫名其妙,都忘了刻薄大哥法國國慶熱鬧不。

明誠回來得晚,一進門就去明樓書房。他觀察一下明臺房間,不知道鼓搗什麽沒動靜。明樓把一封信塞進抽屜,不動聲色站起來:“你回來了。怎麽樣。”

明誠有些熱,臉上有些細密的汗珠。明樓掏出手絹給他擦臉,明誠一把奪過:“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你擦蘿蔔絲呢!”

他抹把汗,反正明樓的手絹還是他洗,就沒客氣。

“貝裏埃是個講信用的王八蛋,所以很順利。他這幾天就要開着飛機去中國。”

明誠将最近地下黨監聽的信息全數彙報給明樓。安全考慮,所有信息只有口頭轉述,明樓自己也不記錄,默記心裏。

并非所有情報都是有用的。也不是所有情報都是真的。有的時候所謂的“戰情情報”也不一定就比“社情情報”重要,全部需要強悍的情報分析人員歸納過濾。

這是明樓的工作。

明樓聽完明誠的輕聲彙報,仰着頭閉着眼沉思。明誠保持安靜,并祈禱明臺在二樓別出幺蛾子。

“德國通知上海納粹支部做好準備,看來日本決心要上海。兩邊都上報,警惕日本軍隊。”

“是。”

“法國是不會參加的。英法不團結,但利益面前共同進退。在上海的很多英法僑民甚至盼望日本‘清洗’一下上海。我真希望告訴他們,日本是要獨占上海。這一點一定不要忘記上報。兩邊都報。”

“是。”

“能調查出日本這三年對華港口貿易量嗎?”

“可以,我已經看了,三五年三六年都在下降,今年下降非常厲害。”

“所有口岸?”

“是的,所有口岸。日本對華貿易中今年港口貨輪停泊減少一半以上。不光上海,廣州,漢口,天津,日本貨輪客輪逐年下滑。”明誠猶豫一下,“但我發現一個有意思的事情。”

“講。”

“停泊貨輪重複率非常高……似乎日本就那幾艘用來運東西的貨輪了。”

明樓睜開眼,看明誠:“非常敏銳。很正确,因為其他貨輪全部調走了。”

明誠睜大眼睛。

貨輪被軍方征用,當然是……運軍備!

明誠悚然:“不止上海!”

“整個中國。”

書房裏非常寂靜。

明樓站起,擁住明誠,感覺明誠輕輕的呼吸拍在他的脖子上……動脈那裏。血液歡跳着迎接明誠的氣息,皮膚微癢,起粟,神經尖銳地戰栗。明樓喜歡這種氣息相迫的距離,僅限明誠。

明樓輕輕嗅着明誠皮膚上溫暖的氣味:“我們将會迎來……最黑暗的歲月。”

明誠半阖着眼:“中國的歷史上,黑暗的歲月有很多。但黑暗過後……總有天明。”

明樓緊緊摟着明誠。

“我做好準備了,親愛的。”明樓用氣音輕聲道。

“我也做好準備了。”明誠親吻明樓的脖子。

有你在身邊,我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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