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明臺被綁在椅子上。他滿臉傷,可是不在乎。血沿着他的眉眼往下淌,他咧嘴一笑。

郭騎雲一拳下去,打得明臺差點連人帶椅子仰倒。他踩着明臺的腿,異常焦躁:“說,是誰派你來的,誰是你的上級!”

王天風抱着胳膊,站在一邊看。一對眼睛,像埋在夜色裏的鷹。

明臺喉嚨裏滾着低沉的笑意:“哦……不就是你麽。”

郭騎雲吓一跳,連忙看王天風。王天風面無表情,郭騎雲恨不得殺了明臺:“死到臨頭,胡說八道!”

明臺牙齒上沾着血,狼狽不堪:“我是不是胡說八道,只有你清楚。最近郭副官特別需要錢吧。”

郭騎雲始終離明臺一臂距離,明臺夠不着他,不過不急,明臺欣賞着郭騎雲的臉瞬間褪色。

赫,棕黃黢黑的臉色居然能這麽慘白。

“你剛剛揍我的時候我看到你戴着表。不幸我們一家對手表都有點研究,這款百達翡麗按郭副官現在的收入水平大概得到公元一九九五年才買得起。上海交際圈眉來眼去的男男女女這幾年流行送表,說這是‘表心意’。嚯,這是什麽香味?這是一款上海高級限量版香水,叫‘比翼雙飛’,專供情人間使用。我剛巧認識調制它的人,它強悍的附着力絕對不輸給真正的法國香水。根據現在的濃淡程度,郭副官你是四五天之前沾上的。想必過了不錯的一夜?綜合兩點,滬上有名媛淑女垂青郭副官。郭副官需要錢,需要許多許多錢,當叛徒有什麽奇怪……”

郭騎雲前幾天的确請假,但只有王天風知道。他終于忍不住,伸手一抓明臺領子:“閉嘴!”

明臺一偏臉咬出領子裏藏的木片割過郭騎雲動脈,郭騎雲愣住。

明臺咬着木片微笑。這要真是領刀,郭騎雲血濺當場。

王天風的聲音從黑暗裏傳出:“明臺通過測試。”

郭騎雲手足無措地看王天風,明臺揚揚下巴,示意他過來解繩子。郭騎雲無法,只好上去幫明臺解開。

王天風慢條斯理摘下自己的卡地亞,放在桌上。

“明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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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用大拇指蹭蹭嘴角,雙手插着褲兜離開暗室,還特別貼心地關上門——裏面發出異常巨大拳拳到肉的聲音。

操,真他媽狠。明臺一笑,扯動臉上的傷口,得去包紮。

戴老板說了,特工戰時不得貪戀女色。郭副官,安息吧。

九月底,明教授抵滬。“新政府”大會緊張籌備,明教授剛好踩線趕上。

“到香港得去拜會一下杜老先生,不然太不像話。”明樓很歉意,“杜老先生說多年沒聽見鄉音,拉着我剛閑話。”

明樓明誠到達上海,沒有回明家,在飯店訂了一間房。國民黨六大按時召開,早上出門前,明誠給明樓刮胡子。

明樓看窗外。沒有秋高氣爽,早上起床就是陰天,似乎要下雨。非常冷,已經起風。

“大哥想什麽呢。”

“這會一開,就是實打實漢奸了。”

明誠垂着眼睫毛,專心致志刮胡子。明樓沒有留胡子的打算,刮起來大刀闊斧很過瘾。

他們坐飛機從香港回上海,飛機落地前居高臨下,俯瞰這個生養他們的地方。

上海,天堂落進地獄。

繁華與罪惡,一樣壯闊。

明樓伸手,輕輕貼在飛機窗玻璃上,仿佛在撫摸這個城市。

他告訴明誠,将來他一定要埋在自己的家鄉。生前名身後事他都可以不在乎,現在他的願望是落葉歸根。

明誠扶着他的肩,一句話講不出。明誠漂亮眼睛裏無限沉靜,便是給明樓最大安慰。

六大開得很低調,甚至是倉皇。街對面有意大利軍隊幫忙守着大門,生怕有鋤奸團體來搗亂,大小漢奸一鍋燴。

明樓的車剛拐進來,唐壽民的車先搶道趾高氣昂開過去。唐壽民過去,明樓倒是不急了,拄着文明杖坐在後座,觀察來人——王克敏,梁鴻志,褚民誼,梅思平,高宗武。

“陳公博早進去了?”

明誠回答:“汪兆銘一直在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這裏休息,陳公博陪着,從來沒出現。”

又來個大員,周佛海。

明樓諷刺一笑:“都是出類拔萃的漢奸,真是……濟濟一堂。”

明誠心裏一嘆。

人都進去差不多,明誠握着方向盤:“咱們進去吧。”

許久,明樓下定決心:“進去。”

明教授是最後一個進會堂的。他一擡腳,跨過門檻,在滿室目光中坦然坐進主席團。屋外面風越刮越大,蒼天積着怒火,劈下一道雷。汪兆銘的臉被閃電一映,青白色格外像活屍。

會堂的電燈開着,不知道怎麽回事不夠亮,幽怨地懸在梁上,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有人在與會者裏發現盧英……這種大漢奸怎麽會在會堂裏?大會鬧起來,拒絕和老漢奸盧英共事。李士群對着鬧事人腳邊就是一槍,劇烈的槍聲吓翻了一堆人。明樓氣定神閑面帶微笑,明誠坐在他身後神情肅穆眼神陰森。汪兆銘沒受影響,接着講“和平運動”。閃電一下接一下,一屋子扁扁的人影。活屍和魑魅魍魉,齊心協力演一出鬼氣森森的喜劇。

明樓擡手捏鼻梁。明誠看他捏得越來越頻繁,知道他頭疼犯了。這時候沒法幫他按摩,只能心裏着急。汪兆銘講完話,還有人講話,都廢話完再來職務任命。宣布明樓為特務委員會副主任,政治部經濟司首席顧問,海關總署督察長時,明樓開始吞咽。

他疼到極致,已經想吐了。

天雷徒勞打了半天,這麽些漢奸,一個沒劈死。這些屁話都放完,還不能散會,明樓要風度翩翩地應付陳公博。陳公博親切地握着他的手,把他引薦給汪兆銘。陳公博蟄伏期間周佛海大出風頭,手上有不少實權。陳公博醒過味要奪權,必須有助力。

明誠默默地看着汪兆銘陳公博和明樓談笑風生。明樓的太陽穴在跳,他的笑意仍然如惠風拂面。

這才是第一天而已。明誠告誡自己,這才是第一天。往下的歲月,更艱難,更漫長,更無奈。

終于熬到散會,明樓叫人把車先開回飯店。他領着明誠在曲折的弄堂裏穿行。明誠跟着他,一步一步走。他們回到了自己的起點,或者将來的終點。少年的明樓抱着年幼的明誠離開,成年的明樓領着成年的明誠回來。

涼風讓明樓舒服一些。他們徒步往東走,走出上海崎岖的心思——東方的太陽掙紮着積存力量,準備沖出地平線,炙熱的亮光,已經燒穿了黑夜。

明樓和明誠站在明公館門外,誰都不敢進去。

有家……回不得。

“我真沒膽子跟大姐說這次回國來做什麽。”

“我也沒有……”

“大姐動家法一般只對我,她認為你是被我帶壞的。”

清晨明公館廚房的燈一亮,有仆人起床準備早餐,大姐很快要坐車上班。明樓心裏一慌,轉身就走。明誠跟着他:“大哥,別急。”

明樓嘟囔:“沒臉,沒臉,快走。”

明誠難過:“大哥。”

明樓有點委屈:“阿司匹林讓我吃一片吧。我受不了了。”

明誠立刻掏出來:“沒水……”

明樓倒出一片,幹吞。明誠拍他的背:“現在連黃包車也沒有,要不你在路邊歇一會兒,我去看看租車行?”

明樓揮手:“沒事兒,走回去。我要踩踩家鄉的土地。你……天亮就去查明臺的事。我去參加陳公博的宴會。”

明誠點頭:“放心,我會找到明臺。你自己去赴宴?應付得來嗎?”

明樓摘下皮手套,明誠趕緊也摘下一只。明樓在大衣袖子底下捏住明誠的手,拉着他一起走:“應付得來。快點找到明臺,這次找到他,把他關家裏,哪裏都不讓去。”

明誠笑道:“好。”

郭騎雲可能是差點被打死,明臺好幾天沒看到他。明臺不是故意害他,是存心害他。

王天風給明臺下達第一個任務:協助刺殺。

老特務帶一次新特務,這是王天風立的規矩。但如果任務執行中新人造成什麽不必要的麻煩,老特務可以當機立斷解決所有“麻煩”。

所以,這算一次畢業前的生死考驗。明臺如果不蠢,不拖後腿,或者能幫上點小忙,應該不會被解決。

“刺殺目标。”

“陳箓。”

“刺殺時間。”

“三天後。”

“刺殺地點。”

“上海。”

“協助對象。”

“劉戈青。代號:匕首。”

“我的代號呢?”

“沒有。如果你在任務執行中被解決掉或者被對方逮捕清除,浪費一個代號。”

王天風辦公室敲門進來一個高個子濃眉大眼青年男子。和明臺差不多大,卻是個狠辣的老手。

“你們互相認識一下。”

明臺沖他立正敬禮:“您好,我是明臺,目前沒有代號。”

他還禮:“我是劉戈青,代號匕首。”

閩南口音?

明臺神來一句:“您覺得, Holmes是譯作霍爾莫斯呢,還是福爾摩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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