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法租界公董局情報處處長雷歐納赫·杜布瓦報告:
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九日明樓抵滬。十月五日正式就任汪政府特務委員會副主任,政治部經濟司首席顧問,海關總署督察長。
明樓此人心思缜密,學識廣博,擅長交際,手頭人脈充分,投汪後盡職盡責。
青年時代留法期間曾經見過德共首領,有過共産主義言論。但未見明确政治傾向與信仰。
類似周佛海。
結論:極度危險。
公董局批複:
注意觀察。
必要時,可接近,作為特情利用。
明樓返滬,和以前認識的人聯系幾乎全斷。譚家當不認識,葉琢堂養病不出面,以前見過的伯伯叔叔們個個遠着他。明堂終于得了一個小女兒,滿月酒沒請他。
請了明鏡,明鏡回來一直很興奮,跟每一個人形容明堂的小女兒多可愛,小手小腳多小,閉着眼睡覺時眼珠子轱辘轱辘轉,長大了肯定是人精。
“明堂哥高興死了,名字起了一堆,哪一個都不滿意。滿月要進族譜,大嫂随便指了一個字,叫‘衍’。明堂哥說‘這樣也很好,天下水朝宗于海,富足平盛,猶以許國願’,正好也應了明盛的名字。這小姑娘我看長得像大嫂,以後一定漂亮……”
明鏡絮絮叨叨地整理小衣服小鞋子。家裏誰都不會做衣服,阿香特地回了一趟蘇州老家請自己母親做了一些,才做好捎來,明鏡還得去明堂家一趟。
明樓坐在一邊從頭到尾沒說話。明鏡沒發現,親自疊這些小衣服。精精致致,小女孩的小衣服,還飄着一點皂角的香氣。
明鏡感嘆:“多好呀,小小的孩子。”
明誠煮好咖啡端出來,明樓沉臉看報紙,半天不動,就那麽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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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鏡終于發現明樓就是不說話,她嗔道:“大嫂為了生明衍可是拼了,一把年紀醫生都建議放棄。這一次滿月酒大多數請的都是女客,和大嫂聊聊天看看孩子就算了,明堂哥怕大嫂傷精神。你要去早說,一屋子女人圍着你!”
明樓看半天報紙,咳嗽一聲。
明誠深呼吸一下:“大姐,我開車送你去明堂哥家?”
“你那車我不敢坐。”
明誠苦笑:“大姐……我開家裏車。”
明樓的車實在不敢停家裏,每次回家之前明誠都要拆日本旗,拆了遠遠停在巡捕亭子邊上,還要專門給巡捕錢看車。
明鏡肯定能看見,明樓那車……日本小旗飄得歡,明鏡就覺得當初在小祠堂就該多抽他兩下。
“我要去香港。”明鏡把小衣服都收起來,看明誠,“你也送我去?”
明誠知道大姐一提起這個就有氣,反正不是對着自己就是對着大哥,只好硬着頭皮迎接火力:“那個……可能不行……”
明鏡冷笑一聲,叫阿香過來裝衣服。
明樓總算說話:“大姐要去香港?”
“看看明臺。小沒良心的,最近電話越來越不勤快,我去看看他又折騰什麽呢。這次要再惹禍,非要動家法!”
明樓翻一頁報紙。
明鏡看一眼不動如山的明樓:“我有貨被扣在港口了。”
明誠眨眼,看看明樓,看看明鏡。明樓不動聲色。
“我可以批個條子讓他們放行,只不過這兩天不行,大姐你得等一等。”
“呦你說的不算啊?”
“大姐……”
明鏡站起來走了。
阿香端着碗過來:“大少爺,喝天麻。”
明誠接過來:“謝謝,一會兒喝。”
明樓和明誠一對視,明誠會意,點頭。
下午明誠借故出門,和軍統聯系明鏡到港事宜。
接下來就看王天風怎麽對付了。
軍統在上海租界一共三個指揮中心,二十二個交通站,三座無線電臺,還有一處負責爆破和儲存爆破器材的技術室。這還不算不在編的秘密人員。全國其他地方都叫“站”,只有上海叫“區”,軍統上海區。重慶軍統本部有什麽,上海區就有什麽。戴笠還是有些本事的,把軍統在上海經營起來。本部在上海有個特派“總會計”随時撥款,明誠一直想查出這是誰。明樓參與一個指揮中心,負責五個交通站,可以使用一座無線電臺。明誠負責爆破技術室,只是暫時還沒有什麽可炸的。
除了三座無線電臺,明誠自己就是個獨立電臺。明誠不清楚上海軍統還有多少像自己一樣的獨立電臺,畢竟能做到這樣的人不多,培養起來十分困難。戴笠多疑,三個指揮中心互相不聯系,信息也不共享。明誠對此做法有疑議,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明誠開車在街上亂轉。他發現自己被跟蹤。
明誠覺得有趣,于他而言對方技術很外行。他故意走走停停,逗耗子似的。反正明樓的車油錢能報銷,他才不心疼。
沿着九江路一直到跑馬廳,明誠停車,搖下車窗,往外看。他戴着墨鏡,薄薄的唇輕輕抿着,他在笑。
雷歐無法,只好也停車,跟明誠打招呼,鳴笛一下。
明誠下車,一甩車門,風衣被風一撩,落落地走來。
“好久不見啊,喝一杯?”
雷歐尴尬:“好的,我請客。”
明誠笑:“前面是斜橋總會,有家咖啡廳不錯。”
“難得周末,多謝。”明誠點了最貴的,心滿意足抿一口。他被這玩意兒燙過以後有點陰影。
雷歐笑一下:“是啊,難得周末,咱們還得對着對方。”
明誠不經意:“夫人還好?孩子們還好?”
雷歐也不意外:“還好,本來要回國,她懷着孩子醫生警告不适宜長途跋涉,只能留下來。”
“英法對德宣戰,現在到處都不安全。”明誠心裏還是顧念法國,巴黎,裏昂,說不清道不明。
“五號,哦就是明樓就任那天,德國占領波蘭華沙,屠殺猶太人。猶太人站成一排,舉着手,被德國人用槍解決掉。”雷歐一聳肩,“日本會怎麽對待中國人……已經屠殺過了。”
明誠喝咖啡。
“明樓最近好嗎?跟着你是不得已,我聯絡不上他。他現在也算……高官顯貴?”
“我大哥最近還好。老朋友約他,他會高興。”
法租界公董局情報處處長雷歐納赫·杜布瓦報告:
一九三九年十月二十五日,聯系上明樓。與他下午茶,相談尚可。
特別注意他的助手。
此人對明樓有異心。
結論:更加危險。
法租界公董局批複:
繼續觀察。
民國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梅機關的機關長影佐祯昭,汪政府軍事顧問須賀彥次郎會同周佛海,梅思平,陶希聖,在上海舉行“日支國交調整會議”。明樓作為中高層參與會議,旁邊坐着犬養健。
鋪天蓋地的陳箓的屍體深深着實刺激陶希聖,他最近一直神情恍惚。
讀書人有種天真的使命感,認定自己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不是這樣臉上貼着罵名至死無顏。
“日支的支是什麽意思?”陶希聖站在會場外面沒完沒了,“這個支是什麽意思?”
日本人沒有搭理他的,陶希聖轉身就要走,日本衛兵拿槍對着他。有人勸陶希聖:“就是名稱,就是個名稱,你別多想。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你計較名稱,有意思沒意思?”
陶希聖覺得自己臉上燒灼地痛。
他已經感覺到那張紙條貼上來。
開完會陶希聖起不來,明誠架着他離開會場,陶希聖在他耳邊自言自語,上賊船,上賊船,下不去了……
明樓把陶希聖送回家,安慰他別多想。陶希聖原來和誰都淡淡的,這一下突然跟明樓親近起來,六神無主拉着明樓:“樓兄,人固有一死,若我那個死法,如何見列祖列宗?”
明樓接着勸。
連着兩天兩個人聊得投機,還唱蘇武牧羊。“為免刀兵亂,奉命去和番。”
明誠站在門口心裏呸一聲。
陶希聖邊唱邊哭:“我有心将身跳入北海,不清不明所為何來?到如今我只得暫且忍耐,望蒼天保佑我待等時來!”
從陶希聖住處返回明公館,明誠去街對面停車,回來看見明樓在大門口狂甩大衣。明誠一愣:“大哥?”
明樓陰着臉,拎着大衣往大門裏走。門房看他那臉色沒敢打招呼。明誠趕緊脫了大衣跟着甩兩下,小步跑着追上去。
陶希聖問日支的支是什麽意思。
明誠站在明樓身邊,看着他神色無恙,卻感覺到他心裏的暴怒。一個人不可能真的沒有喜怒哀樂,但他可以藏起來。藏的久了,也許會爆炸,也許自己都忘了。
當天晚上明樓沒吃晚飯,推說不舒服要睡覺,很早便熄燈。明鏡看他那樣,不知道說什麽好。明樓一關燈,大家都蹑手蹑腳,喘氣不敢大聲,覺得沒意思,也都早睡了。
明誠躺在床上,聽到卧室門輕響。一只手伸進被子撫摸他,明誠輕笑:“心情好了啊。”
“不好。需要安慰。”
竟然有點委屈。
明誠背對着他,沒翻身。身上的被子被揭開,背後一涼,躺下個人。
“我這床窄。”
“擠一擠。”
明樓在明誠身後摟着他,心裏終于感覺踏實。
“我本人支持配偶應該同房睡。”明樓強調一句。
明樓摟着明誠,嘴裏無意識哼哼:“我有心将身跳入北海,不清不明所為何來?到如今我只得暫且忍耐,望蒼天保佑我待等時來……”
當年他帶着明誠追馬連良,明誠最愛《珠簾寨》,明樓最愛《蘇武牧羊》。明誠親吻明樓的手:“快睡吧。”
明樓湊近明誠的脖頸,親吻他肩背脖子的皮膚:“晚安,親愛的。”
明誠攥着明樓的手:“晚安,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