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民國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出現私印輔幣,和用郵票代替輔幣的現象。
葉琢堂去美國求醫之前,在家裏開了最後一次茶話會。請了很多老家夥,也有不少後起之秀。葉琢堂的茶話會一直是上海經濟金融圈默認的榮譽。邀請,等于承認,等于被高級圈子接納。
大家等了許久,等到葉琢堂坐着輪椅,被明樓緩緩推進來。
當即有嘩聲。
明樓表情一點沒松動。
葉琢堂裹着厚厚的毯子,一把骨頭陷着。他許久沒出山,這副形銷骨立的樣子着實吓人。可是他神情平靜安詳,竟然有幾分超脫。當年上海幾個異常出色的年輕人裏,就屬姓葉的沉得住氣。那時候兩江總督劉坤一指着葉琢堂:你能看到最後!
這位兩江總督一輩子在自己的漩渦裏打轉。支持變法維新,反對罷黜光緒。反對割讓膠東半島和臺灣,卻和各國駐上海領事簽了《東南互保條約》。排斥洋務篤信孔孟之道,到最後成了個外交活動家。一輩子要外禦敵辱,在甲午戰争中一敗塗地。
撞得頭破血流的人不止他一個。垂暮之年,眼看着李鴻章簽了《馬關條約》。
葉琢堂覺得有意思。劉坤一指着自己,突然冒出的話簡直像詛咒,因為他根本也沒能看到“最後”。最後是什麽?國泰民安?哪有國泰民安。葉琢堂重複了劉坤一的老路。風燭殘年,才發現自己竟然是碌碌一生,一無所得。
也許他也該一指明樓:你能看到最後。
葉琢堂拍拍明樓的手,示意他停下,調正輪椅。
希望,你真的,能看到最後。
“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開茶話會了。明天将要赴美,不知道能否再歸故土。如果老天不賞時間,這就當我跟大家提前道別了。大家知道,我一向憎恨大道理,也不說空話。我們做生意的,買進賣出,實打實的銀錢往來。所以我不打算講其他的,就講講幾位故人。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勞煩你們聽一聽。上海做生意的人,都知道有個‘錢王’,講起來南京路上淌的銀元都姓明。我說說他,說說他為什麽會是錢王……”
陶希聖對着汪兆銘一頓哭,毫無用處。他剛被梅思平痛罵,罵得沒法還嘴。
陶希聖心裏痛苦。他是改組派老成員,算是對汪兆銘忠心耿耿,從重慶跑上海,可不是汪兆銘嫡系。本來他的志向是實業部長,最大的肥缺,緊要關頭竟然被梅思平頂了。改組派和周佛海代表的CC派是死對頭,梅思平是CC派鐵杆,很是被汪兆銘拉攏。這導致每次開仗陶希聖氣勢上就要輸梅思平,除了忍氣吞聲,沒有辦法。
高宗武情況和他差不多,被汪兆銘的連襟褚民誼擠兌得天天上火。明明是嫡系的改組派,居然被CC派欺負到頭上,高宗武曾經對陶希聖一拍桌子:“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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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希聖心思謹慎:“跑到哪裏去?咱們可是叛出重慶的誰敢幫咱們。”
當然有人幫忙,比如有段時間光跟他唱《蘇武牧羊》的那位。
陶希聖的妻子陶太太一開門,門院裏站着個挺拔的年輕人。他微微一笑:“嫂夫人,您好。”
官夫人們當然都知道明家兄弟的大名。多少夫人太太的把主意打到明家,愣是沒敢做媒的,因為明家有個要老死家中的大姑姐。把持家産就算了,不嫁人老在家裏,姑娘嫁進明家肯定要受她氣。婆婆能熬死,大姑姐就不好說了。
陶太太心念瞬間千回百轉九道灣,馬上回答:“誠先生,您請屋裏坐。”
明誠微微趄身,走進陶家。将近三個月的運作,大哥說,時機已經成熟。
“上個月杜先生專門跑了一趟重慶,現在有了回音。我帶着一封信,陶先生在家嗎?”
陶希聖心情抑郁,慢慢下樓:“誠先生,來了啊。請坐。”
明誠掏出信件:“重慶給您的回信。”
陶希聖蹿下樓,哆嗦着拆信。蔣委員長親筆信!蔣委員長勉勵陶希聖高宗武務必反正錯誤揭穿汪僞面目,黨國既往不咎。陶希聖輕飄飄飛到九霄雲外,馬上要去找高宗武,轉眼一看明誠,突然像三九天被人倒一盆冰。
明誠彬彬有禮:“是的,我是軍統的人。我秘密潛伏,現在不得已揭穿身份,為的就是幫你們逃走。如果你們不走,我的身份依舊還是秘密。”
陶希聖和陶太太被明誠笑得一陣戰栗:那就是說,他們這些知情的都得死!
陶太太扶着陶希聖,她自己快要站不住。明誠打量他們夫妻二人,覺得氣氛差不多,又從懷裏掏出另一封信:“這封信是宋夫人給嫂夫人的親筆信。”
陶太太如蒙大赦,信還沒看痛哭流涕:“走吧,咱們走吧!呆在這裏你想幹嘛?”
陶希聖下定決心:“走!回重慶!這次特赦的機會,不能再浪費!”
明誠依舊微笑:“杜先生的人就在周圍。我們已經同高先生一家約好時間,時間一到,送你們去香港。”
陶希聖悚然。他這是……被監視了?
明誠搖頭:“陶先生不要誤會,這是為了你們安全考慮。前進一步,海闊天空,陶先生務要想明白。高先生是無論如何要回重慶,他托我向您帶話:汪兆銘撐不了多久,這個所謂的新政府就是為了分贓,分贓不均內讧是早晚的。留在上海死路一條。”
陶希聖書生氣重,這時候已經沒主意,只好亂點頭:“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完全同意。”
明誠優雅略略趄身,離開陶宅。
茶話會開完,明樓推着葉琢堂返回卧室。終于達成共識,只是一整套輔幣急不得。葉琢堂嘆氣:“你能不能看到最後?”
明樓動動嘴唇。
傅宗耀的大廚這段時間交了好運,居然遇上一個至交好友。
朱大廚平日裏喜歡在一個小酒館喝酒,喝高興了就唱《滿江紅》。他一腦袋糊塗官司,忠孝節烈都是聽說書的聽來的,一般見不着,喝酒的時候随着酒勁湧上來。迷茫中感覺自己的小桌對面坐下一個人,對着他笑:“您唱得真好。”
是個年輕人,聲音不錯,聽口音上海本地人。
朱大廚嘆氣:“唱得好有什麽用。唱得好的多了。”
年輕人肅然起敬:“您唱得自有一股豪邁正氣,這個不常有。”
朱大廚被他捧得飄飄然:“一腔熱血,用不上啊。”
年輕人只是笑,請他喝酒,由着他撒酒瘋,最後還專門雇了黃包車送他回家。這以後,朱大廚時不時就和年輕人對飲。年輕人不怎麽喝,但能說會道,誇得朱大廚骨頭都輕,和他好得跟兄弟一樣。
聖誕節忙過傅家平安夜晚餐,朱大廚又來小酒館喝酒,發牢騷,嫌棄主家投日,喝醉了白坐黃包車回家。
郭騎雲站在明臺身後,非常疑惑:“你這計劃,有用嗎?”
明臺輕笑:“反正目标是傅宗耀對吧。”
“所以你就來陪一個月的酒?”
明臺看郭騎雲一眼。
“傅宅守衛森嚴,就我手下幾塊料——當然包括你,想都不要想。實際上最有效的方法有時候是最需要時間的,從傅宅內部攻破。相信我,這的确管用。”明臺神色黯然,“并且一旦成功,打擊是毀滅性的。”
搞定政府,搞定工商界,明樓現在只需要拿出一份可行性計劃來即可。他也很愉悅,甚至頭疼都減輕。明誠特地做椒鹽花生,在廚房裏忙。明樓揣着手在他身後轉,并不幫忙,只會礙事:“要放茴香的。”
“鹽要适量。”
“咦要放桂皮?那放一點。”
明樓在明誠身後一直喋喋不休:“起鍋要用白瓷盤裝,裝的漂亮一點我要擺在書桌上。”
明誠恨不得拿鍋鏟修理他。其實看他舒服些許,明誠心裏也松快。明樓沒發現明誠從頭到尾沒說話,自己嘟囔:“啊好香。”
明誠吐口氣:“大哥指揮辛苦了。”
明樓是真不愛吃花生,他小心地端着盤子放到書桌上,跟擺一束花一樣。明誠摘圍裙走進來,用藥油給他按摩太陽穴。
明樓其實有話沒說。
他那天到底沒憋住,問趙卉林:“趙醫生,你家族……有丢過孩子嗎?”
趙卉林莫名其妙:“沒有。”
明樓不知道是失落還是慶幸。
“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