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民國二十九年三月份,延安下達指令:各省各市情報部門,開始搞國民黨上層調查。
大地主,大資産階級,高級将領,家世背景必須一清二楚。
周恩來領導的中共中央南方局單獨給上海地下工作組布置任務,上海的工作重一些。除了一直在進行的社情調查,上層調查盡快開展。上流社會叫得上號的務必摸排清楚,身家清白還是投靠汪僞還是态度暧昧可以争取,這一點至關重要。
上海地下組織最高負責人眼鏡蛇接到密電令之後,在調查資料第一頁下第一個調查對象姓名:明樓。
明樓一五一十寫自己的生平,寫完就燒寫完就燒。他的前半生不能透露的秘密實在太多,幾乎随便一筆就是千絲萬縷的謎面與謎底。明樓發現自己什麽都不能說,對于自己的調查,除了出生年月,上學時間獲得學位,剩下唯一可說的——他現在,是漢奸。
将來可以确定的,說不定還有,死亡時間。
明樓書房裏飄出非常大的煙氣,明鏡吓得敲門:“明樓,你做啥呢?把什麽東西點了?”
明誠不在家,明鏡道:“我進去好吧?”
明樓看着一張紙在火盆裏燒盡,筋疲力竭:“大姐,請進。”
明鏡開門,一股濃煙沖出來。明樓蹲在地上,看着火盆發呆。火盆裏的灰燼非常多,不知道燒了多少紙張。明鏡惱怒:“要死了,你這是唱黛玉焚稿呢?”
明樓站起來,轉一圈:“姐姐,哪一款黛玉有我這麽壯?寶玉忒可憐。”
明鏡開窗:“趕緊散散。以後不許在家燒東西!”
明樓坐進沙發:“明臺最近來信了?”
明鏡笑:“來了,報告學校裏的事情。什麽稀奇古怪都有,就是沒姑娘!你們兄弟三個,上中學的時候,老師天天旁敲側擊讓我注意你們不要欺負女生,因為女孩子都往你們身上撲。這下可好,你們仨是誰都沒動靜。明臺相親能把姑娘逗得花枝亂顫,人家回家都願意了,明臺不幹。這一個寒假的親相下來,我得罪多少人?做媒的都繞着我走,說‘你家門檻高,明臺眼界高,姑娘們不自讨沒趣’。自讨沒趣的是我呀!”
聽姐姐叽叽喳喳抱怨,明樓心情好一些:“明臺是想找個聽得懂他說話的。”
明鏡揮手往外趕煙霧:“你把胳膊伸出來我看看。怎麽這麽大人了,說跌跤就跌跤。”
明樓脫了毛絨衫一只袖子,卷起襯衣袖子,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紫梗在上臂。去醫院拍片,醫生說幸虧沒骨折。
“下樓梯不小心踩空了。差點把明誠也拽下臺階。”明樓笑:“這都一周了,怎麽還這麽虛張聲勢。”
明鏡嗔怪:“什麽虛張聲勢,我不曉得你?一直加班一直加班,那天是困得不得了才踩空的對吧?”
明樓抿着嘴笑。
明鏡心疼:“我知道你在對抗日本人用法幣抽外彙的事情。不要太拼命,盡人事,聽天命,你跟天較什麽勁?”
明樓微笑:“有的時候……是得跟天較較勁,姐姐。”
自一九二七年始,不得不跟天鬥跟命鬥,殺出一條血路,而已。
誠先生這幾天心情欠佳。能讓誠先生心情欠佳的事無非就那麽幾樁。他沒保護好人,他沒撈着錢。
瘦高的誠先生還是愛叼一根未點的煙,用嘴唇噙着,潇灑落拓。黑色皮制美式獵裝,短筒馬靴,仿佛一把春風裏鋒利的刀劍。
他來回踱步,硬靴底敲擊地面,踩在每個人的心髒上。誠先生修長的手指耍着槍,槍口嘲弄地吓唬人玩兒。
地上綁了兩個人,奄奄一息。惡魔一樣的誠先生輕聲對他們笑:“蘇聯曾經有個組織,叫格別烏。格別烏審訊的方式十分有效率而且科學,你們知道為什麽嗎?哦,你們應該知道了。”
杜镛遺棄在上海的一支人馬被明誠収至手下,他們一開始是不服的。明誠不在乎。武力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能解決大部分問題。幾張面孔高高在上喜怒難測的誠先生值得效忠,誠先生口中的“先生”更是有如天威。
只有“先生”,沒有姓。不是杜先生,不是黃先生,就是“先生”。明誠笑着看他們:“中國幾千萬男人,帶把的都能叫什麽什麽先生。可是上海,單獨提起先生,只需一位。”
當明誠說到“先生”兩個字的時候,他們被訓練得條件反射地恭敬。
“你們刺殺先生。”明誠用氣聲溫柔道,“你家主子投靠岩井公館才幾個月,誣陷先生是共黨多少次了?嗯?”
那人在臉上厚厚血泥裏睜着眼,驚恐地看明誠。
“四次。”明誠嘆氣,“四封信,都被日本人當成笑料送給先生了。”
那人絕望得麻木。
“先生懶得搭理你主家,你回去告訴你主家,不要誤會,要惜命,要見好就收。再來一次,異想天開行刺先生,我保證他馬上進黃浦江。”
誠先生戴上手套:“扔回去。”
手下人上前拖那兩人。當時一共十一個頂尖殺手,只剩兩個。明誠一人幹掉六個。據說當時先生為了明誠擋了一下,手臂受傷,所以誠先生怒不可遏。
“誠先生,只扔回去?”
“看他主家殺不殺他們。那就不關我們的事了。”明誠吐了煙,“先生的事業怎麽可能因為這些東西,就停止呢。”
明樓正在統一上海地下錢莊。黑市黑錢,在上海就是另一個金融體系。日本人用法幣大規模套取外彙,對黑市是個不小的沖擊,幾乎摧垮黑市。這是個難得的機遇,堅不可摧的地下錢莊壁壘終于出現了縫隙。他夠狠,夠聰明,夠狂妄。他沒有更多的時間想更好的計劃,短時間以內迅速同時掌握金錢和地位是一項幾乎不可能的任務。明樓是新一代錢王,見不得光的錢王,所以要殺他的人越來越多。
明誠走出倉庫大門,陽光輕快地照在他臉上。嚴寒終于要過去,暖意輕飄飄的。明誠眯着眼,心裏輕聲笑。
歡迎來到……先生的金錢帝國。
明鏡用手指戳明樓的腦門:“我搞不清楚你要幹什麽了。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姐姐請講。”
“你得活着。”
明樓看她。她加大力度戳他腦門:“聽清楚了,你得活着。”
明樓無奈一笑:“那當然,誰都怕死,我也怕。”
針對日本人的經濟戰,國民黨財政部下令限制提存法幣。上海商界召開一次銀行公會,錢業公會的聯合大會,委托票據交換所對同業各銀行錢莊采取統一自救措施。明樓主持會議,達成一系列共識。他一方面需要安撫同業,另一方面需要跟新政府財政部與經濟司報告闡明維護上海經濟穩定商業繁榮有多麽重要,這差不多等于在維護全國的經濟。政治上可以四分五裂,商業流通卻是無法阻擋。真要把上海困成孤島,上海人先死,其他中國人後死。
明樓的票據交換所制定辦法:籌措五千萬圓舊法幣,供給同業彙劃領用。原通行彙劃隔日提現。現通行彙劃只用于同業間轉賬,不能兌現。先想辦法穩定銀行與錢莊,再考慮小額限定法幣提兌。
明樓又是幾天幾天熬命。他一缺覺就會頭痛,越痛越精神更睡不着。主持同業大會時一邊神采奕奕一邊痛得發抖,明誠站在臺後默默看着,恨不得沖上去扶着他。
不能扶。
明長官必須可靠,必須自信,必須強大,天塌下來他必須扛着。
待會兒去買核桃。明誠心想。不愛吃花生愛吃核桃是什麽道理?專揀麻煩的!還不要別人敲好的,嫌髒,非要明誠親自敲親自椒鹽一下才肯吃。明長官最近兜裏揣一包手帕包着的椒鹽核桃,偶爾優雅吃一顆。別人掏兜摸煙,他掏兜摸核桃。
“哪天要是什麽都沒有了,我也不可惜。只要你還給我做椒鹽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