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民國二十九年三月初,日軍進入上海南市難民區強征小女孩。饒家駒神父把姑娘們集中在難民營中部,堅決不允許日本人進入。這位瘦高嚴肅的法國老先生似乎真的帶着神性的威嚴,他支撐這座人數最多時超過十萬人的難民區三年。

日軍不是第一次搶中國女孩,也不是最後一次。饒神父面臨的問題不止于此。除了難民的吃喝拉撒,保護女性的人身安全,目前最嚴重的難題:難民區瀕臨解散。

難民區的成立實際上多得歐美國家駐滬力量的庇佑。當這些國家也遇到麻煩,自然無暇顧及連自己的政府都不管的中國人。日軍完全控制了蘇州河以北地區和華界,半個公共租界在日軍的機槍範圍內。難民區的存在有違日本政府宣揚的大東亞共榮方針,日本人一力要撤除這個地方。饒家駒曾經和日本政府多次交涉,沒有結果。

新政府不斷派人過來游說,勸饒家駒離開中國。勸了三年,饒神父依舊堅定地庇護着難民。他對新政府來人說:我要為不幸的人拼盡全力。

去年第一個來勸饒家駒的,是明誠。

明誠看見跟日軍對峙的饒神父,饒神父也看見他。

時光殘忍,天時人事日相催。廣場上的抱花少年,等火車的老神父,還有再相遇的一天。

饒神父記得冬日下的小少年笑眼彎彎跟他聊中國的一切,告訴他自己是中國人。所以饒神父用上海話大聲質問:“先生,您現在是哪國人?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明誠愣在原地,跟着來的新政府的人十分尴尬,只好也不講話。日軍剛剛贏得一場勝利,占領部分上海,非常趾高氣昂。明誠來只是預備和饒神父套套近乎,完全沒準備碰上這一場亂子。日本人一口咬定難民區裏有中國軍人,中國軍人一概要去戰俘營,這是當初日本政府同意南市難民區存留的一個條件,所以要進區搜查。這幫日本人想幹什麽饒神父當然清楚,絕對不允許。

當時的明誠剛回上海,行政級別又低,日軍根本不搭理他。最後還是明樓親自過來,送日軍離開。

饒神父似笑非笑看明樓:“你就是明誠的大哥。”

明樓微笑:“是的,我就是。”

明樓暗中資助饒神父,感謝他救助中國人。饒神父和明家兄弟形成了默契,他從來不問他們到底是什麽人。

現在,饒神父接到法國教會的調令,要他離開中國返回法國。

英法一直對日綏靖,饒神父早有心理準備。他憂心自己一走難民區很快解散,這些難民怎麽辦。

汪政府為了盡快驅趕難民,重新用上幫派分子,搞一些地痞流氓不斷騷擾,難民區最近搶劫和強奸事件越來越多,接近失控。後來有幾個搶劫強奸的流氓小頭目的屍體被挂在自家門口,這些事才消停。

誠先生不允許的事情,想要命就別碰。

明誠有些抑郁。明鏡看不出來,明樓心裏有數。晚上睡覺前明誠幫明樓換睡衣,明樓右臂好得差不多,他一直不承認。明誠小心地幫他脫掉馬甲襯衣,套上睡衣。卧室裏只開着床頭燈,溫暖柔軟。上海的三月份依舊冷,明誠必須趕緊幫明樓換了衣服讓他上床。

明樓上床,靠着床頭,拍拍一側:“今天睡我這兒吧。明天早起幫我換衣服,這幾天那麽冷。”

明誠沉默着換衣服上床,熱乎乎地躺在明樓身邊。明樓摸摸他的毛:“又怎麽了。”

明誠苦笑:“我突然發現,自己深谙幫派裏那些事,行事跟以前那些大流氓也沒啥區別。我以為我自己是不同的,別人眼裏,我不過是又一個上海流氓頭子。”

明樓沉沉地低笑。從小明誠心情不好時,他就撫摸明誠的頭發,捋脖子,像給小動物順毛。明誠的呼吸輕輕地放松下來,明樓用沙啞低沉的氣音問他:“我和其他漢奸,有區別嗎。”

明誠輕微炸毛:“當然有!”

明樓搖頭:“沒有。我在僞政府裏上班,為僞政府辦事,還辦得鞠躬盡瘁,更加是漢奸。”

明誠郁悶地把臉埋進他們之間的被子。

明樓捏他的手指:“我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麽人就可以了。對吧。誠先生。”

明誠依舊埋着臉,伸手打他。

“我跟家裏彙報難民營的事。這個問題要解決還得靠你。”

明誠一聽,立刻拔出臉來看他,一對圓圓的眼睛,黑得純淨直接。

“饒神父為人如何?”

“挺好的,沒有很明顯的政治立場。”

“你得想辦法和他聯系上,如果難民願意,可以離開上海,去蘇北新四軍根據地。但是現在江海都被日軍封鎖,只有日本歐美船只能同行。我可以想辦法辦日本通行證,歐美通行證得靠饒神父。”

明誠一聽,高興起來:“大哥你太棒了!”

明樓聲音鎮定安詳:“蘇北要籌建自己的銀行,發行咱們自己的貨幣。借這個機會可以往蘇北運上海采購的油墨紙張。這個真的得看你的能量了,誠先生。”

“不準叫我誠先生。”明誠心情好起來,把明樓的左臂攤開,美美地找了個舒服姿勢。

“這些事都不能急。但過兩天你送個人出上海去蘇北。”

“誰?”

“柳溥慶。為了紙幣,他必須親自去一趟蘇北。”

“用什麽名義?”

“他是華光照相制版印刷公司的老板,借口是去蘇北興化江蘇省農民銀行洽談工作。到了興化家裏人會想辦法。”

“是,保證完成。”

睡前兩口子喁喁低語有助于睡眠,明誠很快犯困。他的理智在飛快盤算行動計劃,生理反應卻捏他眼皮。他斯文地打個哈欠,準備入睡,忽然聽見明樓自言自語:“真嫉妒。”

明誠眯着眼看他:“嫉妒什麽?”

“嫉妒能在家裏搞銀行的。什麽法幣英鎊見鬼去吧。我什麽時候能搞我們自己的貨幣?”

明誠伸手拍明樓,哄他:“快睡,要不明天又要頭痛。你現在天麻水都限量,不要指望我同意你吃止痛片。”

明誠修長的,握槍殺人的手帶着熱氣,無意識地亂拍,企圖讓明樓睡覺。明樓有了一些倦意,垂下眼皮,迷茫觀察明誠手的起落。

如果這是密碼。

翻譯過來可能就是一句話。

我愛你。

明樓被自己酸得笑,終于也睡着。

三月二十日,汪兆銘于南京召開政治會議,商讨關于還都問題。

三月二十九日,汪兆銘正式宣告成立國民政府,還都南京。

南京還都儀式明樓參加,臨去南京明鏡才知道明誠不跟着。她很着急:“明誠不跟着你?你怎麽辦?”

明樓笑:“明誠有事,我去開個會,來回也就兩天。自理能力其實我還是有的。”

明鏡更急:“我是說……不會有……呸呸呸,我是說,安全麽?”

明樓明白明鏡的意思,想殺漢奸的人可不少,南京又出過毒酒案。

“這次安保是最高級別的,不會有事的。”

還都儀式和汪記六大差別不大,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在一起強調和日本共同努力善鄰友好繁榮東亞,必定肅清共産黨天下太平。

這一些官員們不少是第一次來南京,禮堂上沒有坐席,只能站着。論資排輩用粉筆在地上畫圈,寫上名字,活像蘇聯人的示殁號,死人姓名打個框。明樓低頭看半天地上屬于自己的粉筆圈,心想幸虧明誠沒跟來,然後心安理得踩住“明樓”。

同一天,上海租界內學生罷課游行,南京路上“打倒漢奸”旗幟。僞政府知會幫會讓他們處理,誠先生下了命令:不許傷人,只能驅散。

驅趕學生時誠先生親自到場,大小流氓們誰也沒敢真對學生動粗。

明誠想起當年在南京路上遇到貴婉,紀念五卅運動,五卅時南京路上機槍掃射。紀念五卅的游行也被驅散,滿地要求團結抗日的宣傳單踩得肮髒無比。

今天學生們的宣傳單依舊是“團結抗日”“打倒漢奸”,依舊要被驅趕。明誠有些害怕,他站在街角恍惚地想,如果幾十年後南京路依舊如此,怎麽辦?

怎麽辦?

幫會人員發覺誠先生挺拔的側影一晃,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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