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汪兆銘一旦離開上海,軍統再無刺殺機會。不光軍統知道,汪僞也知道。

四月伊始,七十六號警衛大隊和直屬行動組配合日本憲兵隊在上海全城搜捕特工,每天晚上都有槍聲。第二天一早,街邊上到處是血。

那一槍一槍全都打在明誠心上。他整夜整夜睜着眼,根本沒法睡覺。只要一閉眼,他就能看見大哥被捕的樣子。

明樓這種級別的間諜,真能自裁倒是幸運,就怕……想死都死不了。

明誠攥着拳,窗外一聲槍響,一把揪住他的神經,他一哆嗦。

早上起床,一家人誰都沒睡好。明鏡還欣慰:“明臺在香港,不叫他回來了。”

明樓沒說話。

去市政府的路上,明誠終于問:“大哥,把一切計劃都停止吧,七十六號的停止,明臺的也停止!”

明樓看車窗外。他這輛車是高級別保險車,全鋼板,窗子比一般轎車小。光影在他臉上交替,一閃一閃,忽明忽暗。

“停止不了。七十四號的炸藥即便不炸,很快就會被人發現。最近軍統損失很大,投降叛變的高層不少。如果我下令停止,戴笠馬上就會懷疑我也叛變。”

明誠瞪着前方,用力攥方向盤。

明樓笑一聲:“到時候軍統來對我執行家法的,說不定還是明臺。”

明誠忍無可忍:“大哥,我能替明臺嗎?”

明樓閉目養神。目前汪僞籌措中央儲備銀行,他下死力賣命,實在是疲憊。在長久的寂靜之後,明樓沙啞的聲音冷靜地給明誠一個答案。

“明誠。各司其職。”

“……是。”

明臺檢查穿甲彈,地下室換氣扇外面聽得見靜安寺路上車來車往。

“汪兆銘一向小心,車隊安保級別非常高。同時三個車隊,一隊去江海關坐船,一隊去火車站坐火車,一隊直接行車去南京。不知道汪兆銘到底在哪一隊,穿甲彈和能操作穿甲槍的人都非常有限。

“汪兆銘去年一抵滬軍統的人就盯上了。跟了快一年,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現在他要離開上海,這是最後的機會。一旦汪兆銘進入南京,軍統就再也沒有辦法。”

明臺拆了穿甲槍每個部件都細細擦拭。

郭騎雲廢話完,坐在他身邊看他拆卸,忽然道:“蠍子蜇人後會死麽?”

“不會。蜂子會。”

明臺看他一眼:“舍不得死?想你那個送表的女朋友?”

郭騎雲顯然想起明臺陷害他的事,閉嘴拒絕回答。

“你想過成家沒有。”明臺笑一聲。

“戰時特工不能成家。”

“總有一天會打完。”

郭騎雲現開始想成家立業的事情。明臺把穿甲槍重新組裝完畢,低聲道:“我從小的願望,就是守着家人哪裏也不去。大姐喜歡小女孩,我以後想生個姑娘。天天抱在懷裏,絕對不會抛下她。”

明臺自言自語:“所以,得活着。”

明樓一到辦公室,周佛海的秘書過來通知:周先生有請。

明誠臂上搭着明樓的外套,看着明樓往外走,伸手輕輕拽他一下。周佛海的秘書先出去,明樓回頭,對着明誠笑笑:“幫我弄一杯咖啡。不要奶。”

明樓敲周佛海的辦公室門。等了一會兒,裏面才應:“進來吧。”

明樓推開門,走進去,關上門。一系列動作不見局促,非常得體。明樓站在周佛海辦公桌對面,笑道:“周先生。”

周佛海淡淡道:“明長官最近很忙。”

“不敢不敢,為新政府效命,為人民效命。”

周佛海似笑非笑看一眼明樓。他說話慢,慢得人心涼。四月份的冷風穿過門縫窗縫悄悄彌漫,仿佛滲入毛孔的毒。

“明長官的确忙。身兼數職,一邊要抓經濟,一邊還得搞情報。我聽說最近明長官身體不大好?”

明樓還是笑:“情報跟經濟倒是分不開的。比方說立泰銀行放貸,我得借七十六號的人去調查對方生産情況。一時的盈虧不必計較,長久的計劃一定要看到。一個廠子要貸款,那就得有足夠的抵押。糧食,原材,甚至一部分場基。長久合作方,還要調查對方的家庭情況,受教育水平,經營理念,人品心性,一定要全部知道。”

周佛海微微揚眉,等明樓繼續說。

“前些日子有個姓郗的大商人來上海貸款,您知道吧。”

周佛海倒是知道。這個姓郗的是北洋軍閥的女婿,手面寬敞,看起來底子厚,排場大,上海大銀行都給他放貸,只有立泰沒跟風潮。

“我找了七十六號幾個勉強聰明的,去幫我查了查。這姓郗的一貫拆東牆補西牆,借一個銀行還一個銀行。所以其他銀行吃倒帳,立泰安然無恙。”

周佛海欣賞地看明樓:“不愧是經濟學家,就是會算賬。”

明樓謙虛:“也就這點拿得出手。自小長于商人之家,賺錢,當仁不讓。何況立泰還有周先生的投資,我必須管照好。”

周佛海用鋼筆敲桌面,似乎在思考眼前這個明樓到底值不值得。明樓道:“周先生,這段時間,倒是有個地方可以投資。”

周佛海看他。

“棉紗。戰時貨幣流通受阻,除了鹽糧就是棉紗,這些都是通貨。現在法幣完全貶值,中儲券沒有發行,重慶那邊在上海炒棉紗炒得兇。日軍很快要接管,在此之前棉紗交易大有可為。”

周佛海有些感興趣。明樓苦笑:“周先生,七十六號的人得用的不多,都是笨蛋。我立泰銀行一直想成立個調查部,正式調查各種經濟信息。您看,您幫幫忙?”

周佛海忽然大笑:“你真是個人物,明樓。”

明誠在明樓辦公室打轉,忽然辦公室門鎖一卷,吓他一跳。明樓推開門,慢悠悠走進:“你在這裏做啥。”

明誠上前檢查明樓,全須全尾。

明樓端起咖啡,不滿:“涼了。”

四月十二日,新政府搬遷接近尾聲。上海的空氣幾乎被恐懼凝固。僞政府的特務更加瘋狂,很多無辜人莫名其妙被槍殺。走在路上,随時有槍聲響起。租界的巡捕房開始還抗議,後來無能為力。

明臺藏在靜安寺路慕爾鳴路的北極冰箱公司地下室,這裏是軍統一個秘密聯絡點。愚園路在西面方向,所以他每天抱着破甲槍靠着西邊的牆。

他耐心等待。

四月十四日,明秘書長忽然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尖嗓子女人怒罵:“死鬼!我就知道你外面有人了!那人有二心,奪你家産要你命!”

明秘書長神色不變:“您打錯電話了,女士。”

計劃有變,七十六號內線叛變。夜莺。

若非迫不得已,夜莺絕對不會用這種方式報信。炸藥已經進入七十六號,一部分在七十四號,爆破裝置全部在七十四號。

汪兆銘的車隊突然出動,沿着靜安寺路向東,默默行駛。

有詐!明誠頭皮一緊,闖進明樓辦公室,神色張皇,悄聲道:“大哥,夜莺報告,七十六號軍統內線叛變。七十四號炸藥已經暴露,北極冰箱公司估計也暴露了!”

明樓原地轉兩圈,明誠攥着手:“我去救明臺!”

明樓低聲怒道:“站住!你哪裏也不能去!”

明樓大腦急速運轉,日本人早知道有人要殺汪兆銘,車隊突然出動就是去試這些殺手。不,不光是殺手,還有殺手的上司。比如,自己。

“日本人就等着你去救。”

明誠眼中有淚光:“怎麽辦?”

“你絕對不能出政府辦公大樓,也不要想往外界送信息。整個政府大樓都在看着我們。”

明誠絕望:“大哥……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明樓閉着眼,吐口氣:“保持正常,明誠。你是個經過殘酷訓練的,完全合格的特工。現在調整呼吸和全身肌肉,走出我的辦公室,正常辦公。平時什麽樣,你現在就要什麽樣。”

明誠機械地轉身,調整呼吸,放松肌肉。他往大門外走,腿都是軟的。

明臺,十五不去找你,你自己能不能回家?

特工總部聯合日本憲兵特高課大規模搜查戰績斐然,抓捕上百個有級別的軍統特務,抄出七十六號埋藏炸彈,在慕爾鳴路北極冰箱公司抄出槍支彈藥,甚至一些破甲彈。既然有破甲彈,那起碼存在一支破甲槍。汪兆銘震怒,下令捉拿北極冰箱公司總經理陳三才,嚴懲不貸。當夜整條靜安寺路戒嚴,七十六號特務進行地毯式搜查,連愚園路都被踹門強查。

搜到明家,還算客氣。只在客廳轉一圈,便走了。明誠站在明樓身後,背着手,手裏拎着槍。阿香害怕,攙着明鏡,自己還哆嗦。明鏡裹着披肩,站在二樓往下看,譏諷一笑:“那癟三是你同事?”

明樓勉強笑:“大姐。”

四月十七日,汪兆銘終于離開上海,進駐南京。

七十六號內部,開始大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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