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10:倫敦,拉斯維加斯

漆黑裏也有燈火。不僅有燈火,  還偶有深夜起飛降落的航班。

這是一天中機場人流最少的時候,也是一天中機場顯得最荒蕪的時候。無論是候機的人群,  還是到達的人群,臉上總是充滿疲憊。喻子延不記得他這些年經歷過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在jfk,在希斯羅,在上海虹橋國際,  在香港國際等等。

他見過千萬人,  那千萬人也見過他,他們在某一時刻出現在同一個地點,  他們身上都帶着旅人的匆忙,  他們迅速飛往世界各地,  終其一生,再也不會遇到,  即便遇到,彼此也認不出來。這是這個星球上,  每一分鐘都在發生的事情。

喻子延一直以為自己享受做一個旅人。

窗外,遠處,  一架飛機正在降落。漆黑裏有了更亮的燈火。又有一群人來到了東海岸。

東海岸是老派的,甚至是古板嚴謹的。就像這個休息室裏的精英男性們的打扮,一成不變的襯衫與西褲。又盡管,喻子延向來對常青藤風(ivy  style)不感冒。

喻子延是中國人,也是英國人。他不會覺得東海岸跟他自己相似。就像與他隔着三個小時時差的超級球星弟弟喻子翔,不會認為自己是西海岸做派一樣。以子翔的脾性,嘲諷美國人還來不及,  怎麽可能讓自己對號入座。單單是美國人不夠喜歡足球這一點,子翔就能想出一百萬個笑話來挖苦他們。所以,當他們的妹妹交了一個美國超級富豪男友,并與那個老錢有了一個孩子,他們兄弟就難得統一了立場。他和子翔至今也算不上多喜歡那個美國人。又盡管那個美國人完全可能成為喻子延潛在的大客戶。

喻子和那個美國人差了差不多十歲。

“小女孩兒們”很容易被“老男人”吸引麽?或者,反過來,有一些男人是不是永遠只愛二十歲的年輕姑娘?

二十三個月以前,喻子延一直以為自己不喜歡小女孩兒。

那是那年七月的最後一個禮拜五。

那是焦頭爛額的一個禮拜五下午。倫敦那幾天持續高溫,焦躁的情緒蔓延在整個樓層,蔓延在喻子延的辦公室裏。他手裏一個并購的項目停滞不前,組裏一個分析師剛犯了個低級錯誤。他

在工作場合一般不使用f-word,但那個下午他說的每句話都帶。

李奧進他辦公室的時候,開玩笑說:“你這裏要有個swear  jar(說一次髒話,投一次錢的罐子),早他媽滿了。”他雙手插在他的高級西褲口袋裏,聳着肩,假惺惺道:“噢該死,我他媽也得投幾個。”

李奧和喻子延因着雙方父母的關系,自小就認識。他們年紀相仿,人生路徑相似,李奧去的牛津,喻子延去的劍橋。兩人互相看不慣,但是一直都是朋友。如今,還是同事。

喻子延瞟了李奧一眼,淡淡道:“fuck  off!”

李奧嘿嘿一笑,走到喻子延的辦公桌前,繼續欠揍地說:“難怪我聽說你們組裏每天都有人在洗手間哭。我他媽也想哭了。”

喻子延不說話。

李奧最近手裏閑,時不時就來喻子延辦公室啰嗦幾句。“……你上次跟人上床是什麽時候?”

喻子延沒理他,正在電腦上看最新的一封郵件。

李奧就走到落地窗前,俯視烈烈陽光下金絲雀碼頭的人流,“這他媽可是禮拜五的下午,我們也得有點生活。說真的,子延……”李奧扭頭,“性,永遠是最好的解壓方式。”

“你總說廢話。”喻子延不擡頭,随口接了句。他難道不懂這個道理?從劍橋時代他就在這麽做。只不過他最近實在太忙了。

李奧眼珠一轉,古怪道:“等等,我馬上回來。”他說罷快步走出了喻子延的辦公室。

李奧果然很快回來了。這回,他沒說太多廢話,徑直走進來,坐在了喻子延辦公室的沙發上。他手裏拿着個手機,不知道在忙什麽。

喻子延停了停手上的工作,擡頭道:“滾回你自己的辦公室。”

李奧也擡頭,面色正經,“一會兒你會感謝我。”他說着站了起來,去到辦公桌前,把手裏的手機給喻子延遞了過去。

喻子延手沒動,眼睛盯着電腦屏幕。

“請你看一下!”李奧無法,語氣懇切。

喻子延這才接了過來,随意看了一眼。“這他媽是什麽?為什麽安妮塔(喻子的英文名)給我拍的照片在上面,liam又他媽的是誰?”

“你的tinder賬號,我剛給你注冊的。從現在起,你就是liam了。別擔心,我選了張看不出你是誰,但

看上去足夠性感的照片,這可是你妹妹剛在whatsapp上給我發來的……”

喻子延臉一沉,又一個f-word要蹦出來。他看到李奧給他寫的簡介裏寫的是oxford……

“你他媽在逗我,李奧?牛津?”喻子延把手機往桌上一扔,諷刺道,“換成你自己的照片,簡介都不用改,留給你自己用。我相信你會為牛津賺到足夠的名聲。”

李奧撿起手機,無賴地說:“不,謝謝,我有女朋友。我現在是在盡力當一個好朋友。”然後,他開始滑動屏幕,嘴裏還在嘟哝,“太慘白,太瘦,假金發,假胸,snapchat,fuck  no,假屁股,妝太濃……”李奧肆無忌憚地評價着,完全不擔心被人聽到貼上種族主義者和性別主義者的标簽。

喻子延懶得理他,正準備叫一個組裏的過來。

“這個怎麽樣?”李奧把手機屏幕朝向喻子延。

喻子延不耐煩地轉了轉頭,剛要再說一遍fuck  off。

李奧嘴裏仍在調侃,“moons,聽上去就像中國女孩兒會取的奇怪名字,不過也不一定……”

照片裏的女人确實只能算女孩兒。她斜倚在一家麥當勞門店的牆邊。她的頭發很長,她的腿也是。她頭上反扣着一頂紅色的棒球帽。她臉上有一點自然的淡淡的笑,但透着張揚。她的眼睛很好看,很勾人。

李奧注意着喻子延的反應,唇角勾了起來。

喻子延撇開目光,說道,“太小女孩兒。”

李奧拿回手機,看着手機屏幕道,“我覺得還好。她二十歲。誰他媽會拒絕二十歲的女孩兒?而且……”李奧頓了頓,“好像是starving  artist(饑餓藝術家)類型,這種女孩兒一般不會太無聊,雖然有成為drama  queen的潛質,可能是個麻煩,瞧……”李奧再一次把手機遞了過去。

喻子延的目光往屏幕上落了落。

moons的簡介裏只寫了一句話:

an  oasis  of  horror  in  a  desert  of  boredom

令人厭倦的沙漠裏的恐怖綠洲

這是引了roberto  bolano的《2666》。難怪李奧那麽評價。故弄玄虛的小女孩兒。

李奧看喻子延沒什麽反應,收回手機,說,“算了,你沒興趣,我劃走了……”

“等一下。”

李奧得意一笑,把手機放在了辦公桌上。“不一定非得是她,我知道你挑剔,但tinder上還是有火辣的的。”他說完往外走,嘴裏沒停止咕哝,“你那麽拼

做什麽,反正你怎麽拼一年賺得也不可能有子翔和安妮塔一年賺得多,抱歉,我本來想說很難有,但我覺得那不太精确,畢竟他們倆也是行業精英,他們還時不時能有超長假期……”

喻子延沒生氣。他認識李奧三十年,李奧從來都很混蛋的。而李奧也知道他不會氣急敗壞,但他就是樂于時不時刺他一下。

落地窗外的陽光很好,天空很藍,喻子延辦公室裏的冷氣很足。可能太足了。

這的确是一片令人厭倦的沙漠。

他拿起李奧留下的手機,選擇了右滑。唯一的右滑。

之後,他把手機扔到一邊,重新忙碌起來。

四個小時後,手機彈出信息。喻子延斜了一眼手機屏幕。

liam與moons配對成功。

又過了幾個小時,liam在泰晤士河邊見到了moons。

moons認出了他。喻子延不算太意外,李奧有一點沒說錯,子翔和安妮塔都是業界精英,他們太有名了,有時甚至會影響他的生活。

實際上,關于moons,李奧也猜中了一些。

但她是moons,是一個活生生的二十歲的姑娘,不是一個随機的賬號。

他把她帶回了家。

她緊張地拘謹地看着他的眼睛,直白生硬地說:“那個,有件事……我沒有經驗。”

那時喻子延其實已經在狀态了,她說這個,就讓他有點為難。

“沒問題。”他盡力保持理性,“如果你後悔了,你當然應該離開。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送你回去,畢竟現在很晚了。而且……”他不太想說,但還是說了,“我個人建議你把第一次留給你沒有任何猶豫的時候。”

她仍然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是猶豫。我只是……”

“想告訴我?”

她點點頭。

然後,她問了一個所有沒有經驗的女孩兒都會問的問題。

他解開她腰間的蝴蝶結,跟她說相信他。

他在tinder上用做-愛這個詞是因為他也認為她是個饑餓的藝術家,是因為他在認真寫歌詞。他實際上喜歡fuck多過make  love。但那晚發生的一切,無疑是後者。

第二天一早飛紐約是既定的日程,他原本打算如果她沒醒,他就給她留個字條再發條信息。随便她什麽時候離開。他甚至萌生了當他從紐約回來,依然不介意見到她在他公寓裏的

但moons有她的想法。

最後一個吻,她沒有吻在他的唇上。

清晨和煦的陽光下,喻子延拿出手機,打開tinder。

果然,唯一的配對消失了。

直梯上的站臺傳來鐵軌震動的聲音。

喻子延低頭笑了笑,轉過身。他删除了liam的賬戶,但沒有删除tinder  app,反正那是李奧的手機。他沒有再用過tinder,或者任何約會app,他原本就沒用過。

兩周後,喻子延從紐約飛回倫敦,把手機還給了李奧。

李奧很八卦地問:“怎麽樣?”

喻子延平淡地反問:“什麽怎麽樣?”

李奧急了,“別他媽裝不知道我在說什麽……”

喻子延說:“fuck  off,leo!我還有活要幹,不然我跟子翔和安妮塔的收入差距更大了。還有,你要再幫我注冊約會app,我他媽會殺了你。我沒有開玩笑。”

李奧悻悻離開。

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這樣的事,一念之間的相遇與錯過。但卻又不只是一個個體獨立的主觀的一念之間,還有萬萬千千的蝴蝶效應夾雜其中,以及,上帝也有他的計劃。

此時此刻,喻子延的手機屏幕顯示:

與zixiang的通話接通。

朋羊犯了一個錯誤:她沒有卸妝。

舒适的水花下,她轉念一想,誰在乎呢?她應該會像喻子翔建議的那樣,在這裏換了衣服就直接回凱撒宮的房間。她的身體在熱水的刺激下,慢慢感覺到了疲勞。那是長途飛行帶來的,更是時差帶來的,哪怕她在飛機上睡得很好。不過,她大概沾床就能睡着。這樣堅持兩天,時差差不多就倒過來了。她必須有一個好的身體,好的精神狀态,她是來面試的。她人生至今最重要的面試,她沒有忘記。

朋羊匆匆淋浴完走出了淋浴間,她花了點時間吹頭發和換衣服,以及盡量把自己整理的見得人一些。當她穿着喻子翔叫人送來的裙子拿着手機打開浴室的門,她看到喻子翔從沙發上蹦了起來。

是真正的蹦了起來。喻子翔手裏也拿着手機,他的手機正在震動。

“菲爾,靜音!誰他媽也別動,誰他媽也別說話!”喻子翔不是在開玩笑,他一臉嚴肅,他是在鄭重其事地命令所有人。

菲爾靜了音,且他跟皮埃爾和牛大王一樣,沒

發出任何疑問。

偌大的套間,忽然安靜得可怕。

朋羊有點莫名其妙,喻子翔這是要接誰的電話,這麽緊張。她腦中想到一個人,馬上否定了可能性,她覺得自己的想法才莫名其妙。

喻子翔接通了電話,凝重問道:“子延,發生什麽了?”

朋羊僵在浴室門口。

那個人在那邊說了什麽。

喻子翔長籲一口氣,“你他媽吓死我了,我以為安妮塔或者爸爸或者媽媽,甚至丹尼(安妮塔的兒子)出事了!你能不能不要突然給我打電話?我會吓出心髒病的!”

朋羊低着頭,緊緊攥着自己的手機。

原來他們兄弟倆交談是說英文。她想着。

喻子翔的聲音變得輕松。“是,我又單身了。子延,你他媽什麽時候開始關心我的感情生活了?我在維加斯,跟兩個蠢蛋一起。你呢?”

菲爾聽了就去推喻子翔,喻子翔反手推回去。他回了回頭,發現她跟個雕塑似的杵在浴室門口,還低着頭。他心裏感覺怪怪的,正有些疑惑,想起來是因為他讓大家別動的。她穿上了新的裙子。他沒有選錯尺寸,而且,這條黑色的裙子很襯她。

菲爾見喻子翔那邊沒什麽緊要事,不再顧忌發出聲響。

皮埃爾和牛大王望向朋羊。

牛大王沖過去,用中文低聲說道:“阿咩,我不是讓你晚點出來嗎……”

朋羊擡起頭,卻沒說話。

皮埃爾不大不小的聲音傳來:“yang,你可以動了,子翔剛才太誇張了。還有,你看上去很好。”

以及喻子翔打電話的聲音,“我下周回倫敦。”他說着看向朋羊,她看上去有點心神不寧,電話裏,子延問他,“你在派對?”喻子翔說:“不,我在房間裏,就我剛說的,跟那幾個夥計一起。”

朋羊看向牛大王,動了動嘴唇,幾乎沒發出聲音,“我想回去。”

牛大王也覺得朋羊不太對勁,她之前跟喻子翔在浴室待了很久,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畢竟是她的人,不好為了“追星”耽誤正事,遂點了點頭。

菲爾望向那個方向,估摸着那兩個中國人是要走了。“ben……”他叫完覺得怎麽那麽奇怪,她是這個姓氏對吧,“……beef  king,你們走了嗎?”

趕忙回道:“是的,我度過了好棒的一個夜晚……”

菲爾笑了出來。他已經知道牛肉大王的球迷屬性,“那回頭見吧……”他有點敷衍地說。

皮埃爾往那倆人的方向走,他看着朋羊,問道:“你明天有時間嗎?”

朋羊搖頭。

皮埃爾想起她是那個krazy  t的暖場嘉賓,那肯定是要為演出排練的。他便笑着說:“我也許會去看那場演唱會。我看到你關注我了。”他又回頭喊道,“子翔,我們去看yang的秀吧。”

喻子翔還沒挂電話,随意回了句,“那不是她的秀,她只會在演唱會開始前唱幾首歌。不過,我是打算去看t的演唱會。”

朋羊臉色微微發白,她跟皮埃爾點了個頭,匆匆往門的方向去。

喻子翔那邊最後跟電話說道,“我回倫敦打給你。”他挂了電話,看着她的背影,沒有叫她。

皮埃爾追過去好像跟她交換了手機號。

門被皮埃爾關上。

喻子翔躺回到沙發上,依然覺得喻子延給他打電話奇奇怪怪的。

套間裏的音樂聲重新吵鬧起來。

菲爾回自己的房間換了衣服,他出來看那兩個人都躺在沙發上玩手機,有點失趣道:“你們他媽的不回派對了?”

那兩人都沒搭理他。

菲爾fuck了一聲,“我今晚不回來了。”話說完,人也出去了。

關門聲傳來。

喻子翔的手機屏幕上,bybenyang的youtube頻道裏,他看到,原創視頻只剩下52個。過了一會兒,他擡眼看了看皮埃爾,忽地問,“你在做什麽,皮埃爾?”

“給我喜歡的女孩兒發信息。”皮埃爾說,他的确在聊天框裏打着字:【嘿,yang,很高興認識你。】他打完,看向另外一邊的沙發,認真問,“子翔,你對yang沒興趣,對吧?”

喻子翔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從沙發上起身,才說,“她對你沒興趣。”他說完往自己的房間走。

皮埃爾想起剛才在浴室外聽到的看到的,試着回道:“難道她對你有興趣?我不這麽認為。”他繼續說,“你應該去找薇薇安,我很确定她對你有興趣。”他說完收到了她的回複。

【我也是。謝謝你的幫助,祝你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皮埃爾。】

皮埃爾連忙打字:【我已經度過

了,我遇見了一個我喜歡的女孩兒。】

這次她回得很快:【皮埃爾,我沒有在找一個約會。】

【我明白,但我認為我應該告訴你我對你的感覺,我不認為我說了就影響我們當朋友。】

她說:【好吧。】

喻子翔聽到皮埃爾的手機裏不斷響起消息彈出的聲音,心下煩躁,調轉方向往外走。

皮埃爾望了一眼子翔的背影,打着字:【看起來今晚只有我一個了,菲爾出去了,子翔去找薇薇安了】

皮埃爾剛發出去,喻子翔又折了回來,他進了他的房間,摔上了門。

皮埃爾的whatsapp聊天框裏,已經顯示對方已閱讀。他可以“澄清”,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澄清”。反正也不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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