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般來講,通訊錄裏的排序都是按首字拼音來的。所以,除非前面還有什麽阿貓阿狗,這個“阿淵”,會是夏知薔手機聯系人裏的第一位。
如此特殊對待的人,自然不會是什麽開鎖師傅,或者來催人上課的健身教練。
所以當馮殊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夏知薔“這人是誰”時,她不敢做賊心虛地挂掉電話,只能如實回答:“一個哥哥。”
“怎麽沒聽你提起過?”
“他是葉阿姨的兒子,我們……我們平時來往得不多。”
“這樣啊,”似信非信地點點頭,他掃了眼她仍在振動着的手機,“真的不打算接嗎?你哥哥好像有急事找。”
馮殊就這樣靠站在浴室門口,雙手環胸,意态悠閑,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沒擰緊的花灑正在身後噠噠地往下滴水,季臨淵一遍又一遍地打電話過來,不厭其煩。是急不可耐的催促?不,明明是慢條斯理的,殘酷的折磨。
不止是季臨淵。
面前這位,端着一副稀松平常的做派,坦然地利用自己作為丈夫的權利站定不走,對于夏知薔來說,不也是種變相的折磨。
她的手,已快被震得發麻了。
裹緊唯一可以蔽體的浴巾,夏知薔左右為難之下,白皙的面龐急得泛出紅暈來,眉毛也蹙得緊緊的,很受罪的樣子。
心裏莫名難受,馮殊自覺無趣之下,說:“算——”
就在這時,夏知薔像是下定了決心,指尖右劃,将電話接通。一聲“喂”字尚未出口,只聽浴室門被人合上,她再擡眼,發現馮殊已經出去了。
兩尊大佛,總算有一個先放過了自己。
夏知薔登時松口氣:原來剛才那架勢只是吓唬吓唬人啊……也是的,馮殊并不認識季臨淵,萬沒必要如此。
她晃神的功夫,季臨淵的聲音已經自聽筒中傳來:“袖扣我收到了。”他說完等了會兒,見夏知薔裝死不作聲,又道,“以後,記得留真名。”
雖搞不清楚他說留真名是個什麽意思,夏知薔還是條件反射地答道:“不會有以後了。”
“由不得你。”
這個人!
她氣悶得不作回答,季臨淵并不在意,于那頭自顧自開口:“電視上在播你的節目。”
提到電視節目,夏知薔這才想起孟可柔囑咐過,上次錄的美食欄目會在今天播出,她得拍下直播畫面,好搞宣傳。
節目本就不長,眼見着要播完,她借坡下驢:“我還有急事,先挂了。”
“有什麽事?”對方的語氣調侃而輕慢,優哉游哉:“還是說,那位馮醫生緊張得連電話都不讓你接?”
“你查他了?!”聽這人連馮殊的職業都已知曉,夏知薔連名帶姓地喊他名字,被強行壓低的聲調更是不自主擡高,“季臨淵,你能不能別把其他人扯進來?”
季臨淵反問:“你就這麽緊張他?”
夏知薔說她沒有:“當初是我上趕着找人家結婚的。你說我是恨嫁也好,腦子不清醒也罷,我都認了。但你不可以牽連無辜。”
“如果我非要呢?”
“那我只能求你。季臨淵,我求你別這麽做。”
她從未求過他。
一時間,聽筒那頭只剩下略顯鈍重的呼吸聲。
沒讓夏知薔等太久,也沒過多糾纏,季臨淵挂斷前只說了句:“以後少錄什麽節目,你不上鏡。”
匆匆套上睡裙,夏知薔直奔客廳打開電視,翻到了本地新聞頻道。
看了眼熒幕裏那個妝面快被鏡頭“吃”光了的女人,她想,季臨淵說話怎麽也變得這麽委婉了?
自己何止是不太上鏡,簡直是慘不忍睹。
一眼都不想多看,更別提拍什麽照片,她将電視關掉,站在寂靜的客廳中央發呆。
過了很久,夏知薔才終于想起來自己原本是打算幹嘛的。扯開洗澡前胡亂綁的發髻,用五指将發尾撥松,她忐忑地推開了卧室的門。
一室寂靜,馮殊在床上背對着門口躺着,沒有任何動靜,看樣子已經睡着了。
夏知薔不甘心。她繞到床沿蹲下,隔着被子戳了戳他的手臂,輕聲喚道:“老公?”
他不搭理,她也不氣餒,換作喊“馮殊”,還撐起身子探到人耳邊,一連三聲,最後一次時,嘴唇幾乎都要碰到男人耳朵了。
不過對于是上次裝睡被人撓醒的以牙還牙。
對方終于舍得睜開那雙惺忪的眼。
馮殊定定地望向夏知薔,眸子是無邊無際的沉郁與茫然,這讓他原本就有種厭世氣質的臉上多出了幾絲疲态。
夏知薔以為他生病了,忙用手背貼貼自己的額頭,又去貼他的。馮殊将臉撇開,有些不耐,用眼神問她做什麽。
“那什麽,你不是要我來……睡覺麽。”
說了句晚安,馮殊翻了個身,背過了身去。
死盯着某人寫滿不高興的後腦勺,夏知薔在床邊又蹲了幾分鐘。
她如瀑的長發披散在肩膀和手臂上,五官則皺成一團:洗澡前,馮殊的确有在暗示什麽的吧?難道又是自己見風是雨、自作多情嗎?
不是,絕對不是。
輕咬下唇,夏知薔心一狠,決定豁出去了。
她做賊似地爬到床上,趁人還沒察覺,掀開被子就悶頭鑽了進去——确切點說,她是直接擠在了馮殊身側,那翻身就會摔下去的床沿。
用指尖虛虛攀住馮殊的肩膀,搖了搖,夏知薔用低得像氣聲似的語調說:“我快掉下去了。”說罷,她整個人又往裏挪了挪,更貼近了些,好似的确怕摔下床一般。
無人回應。
“真的要掉下去了。”
依舊無人回應。
“我真的真的要掉下去了哦。”
還是無人回應。
“我……”
夏知薔決定放棄。
挫敗感鋪天蓋地襲來,灰心喪氣的她起身正準備下床換到另一邊、老實睡覺去,猝不及防地,腰間被一只手用力一帶,被迫重新躺了下來。
他們朝同一方向曲着身子,像兩支并排碼着的湯勺,挨得很近,卻又不夠近,因為最該觸碰、也是最渴望觸碰的地方,被人刻意地空出些距離。
夏知薔幹等着馮殊進一步的行動,對方卻只将頭抵在她後頸的發絲間,靜靜地,很久。
耐不住,她扭過頭想去看馮殊的臉,對方用手臂壓住她上半身,又拿掌心輕輕蓋住她的雙眼,任憑女人不安分的睫毛如小刷子一般在手心中刮蹭,都沒松開。
他悶聲說:“不會掉下去了。睡吧。”
馮殊淩晨醒來過一次。
雨已經停了,氣壓依舊有些低,他嫌屋子裏悶得慌,便起身去卧室的陽臺外抽煙。
22歲之前,馮殊既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更不曾失眠;等那個夏天過去,他失去了很多,卻學會了更多。
輕彈指尖将煙灰抖落,馮殊的視線透過細細的窗簾縫,隔着陽臺門玻璃,盡數落在了睡相恬靜的夏知薔臉上。
緩慢吞吐,視線執着,他就這樣在群青色的黎明前獨自站了許久。
待天光漸亮,一抹朝霞投進卧室,夏知薔的面孔随着漸漸明晰起來,在光下狀若透明的白皙皮膚散發着朦胧的光暈,有一種微妙的不真實感。
馮殊覺得,自己跟夏知薔之間,似乎始終隔着塊玻璃。她像一支膽小的薔薇花,固執地躲在自己造的玻璃盞裏,他看得分明,仿若咫尺,卻觸碰不到。
這面玻璃……馮殊很想砸碎它。
最後一根煙抽完,他推開移門進來,彎腰将被夏知薔蹬掉的被子蓋好。
感覺到什麽,夏知薔一個翻身轉到馮殊這邊,伸手在空氣中抓了兩下,等碰到男人的胳膊,她抱住,整個貼了過來,如同摟着最喜歡的公仔。
她還用臉在馮殊的小臂上蹭了蹭,貓兒一樣。
和昨晚鉚足勁兒的刻意讨好相比,此時的夏知薔,只有渾然天成的本能,和不自知的美。
馮殊垂眸,下颌繃得很緊,不知在跟誰較勁。
他說:“你自找的。”旋即将人翻了個面。
熟睡中的夏知薔半趴着,乖巧得一塌糊塗,披散的烏發下露出的面龐更是懵懂純真。
沒進行太多準備,夏知薔在某個介于苦痛與滿足的瞬間終于驚醒,眼睛大睜,水汪汪的,閃動着不可置信。下意識想調轉回頭,她的語句被晃動撕扯得稀碎:“你在做、做……”
看似輕巧地扣住夏知薔的下巴,不讓人轉過臉或者亂動彈,馮殊拿食指和中指壓住了她想發出聲音的唇。
他貼在她耳邊,只答一字:
“嗯。”
忽略漫長的過程,一切結束得比開頭更加突然。
等累到脫力的夏知薔緩過勁兒來,房間裏已空無一人。勉強套上衣服,她小步小步挪到飯廳,就見衣冠楚楚、面色如常的馮殊已經坐在餐桌前擦拭嘴角,細致不急躁的動作中,透着刻骨的修養。
他的抽離與自持,襯得夏知薔愈發狼狽。
見人來了,馮殊進到廚房又端出一份三明治,問:“喝咖啡嗎?”
夏知薔點頭。
手法娴熟地泡了杯挂耳,輕輕放在她面前,馮殊說:“我去上班了。”
她說等等,慌忙站起身,腳一軟就要跪下去。等扶着桌子站直了,又踉踉跄跄地跑到門廳取來車鑰匙,遞給他:“開車去?醫院比較遠。”
“開不習慣。”
馮殊轉身出了門。
在餐桌前枯坐了快半個小時,夏知薔這才回過神,端起杯子抿了口。
咖啡已經冷了。
淺度烘焙的豆子一旦過了最佳賞味期,酸味會變得尤其明顯。她皺着眉又咽了口,不由想起自己在德國的那段時間。
馮殊會在每天早晨為夏知薔泡好一杯咖啡,或者手把手帶她、教她,從認豆子開始,一點一點,不厭其煩,像是世界上最耐心的老師。
他還教會了她很多別的事,有時在白天,有時在夜裏,或者浴室,廚房……
那時的馮殊,樂意讓夏知薔看到自己的每一面。
那時的咖啡,也沒這麽酸。
早高峰攔不到車,直達醫院的地鐵又因故障需停運四十分鐘,馮殊只得乘坐公交。
車廂裏擁擠不堪,氣味也不太好聞,人擠人的,毫無隐私與禮貌距離可言。
已經很多年沒坐過公交車的馮殊不太自在地站定在人堆裏,突然覺得,開綠色甲殼蟲去上班興許也沒那麽難以接受。
有人拍了拍他肩膀,是個臉紅紅的高中女生:“叔……小哥哥,幫我傳過去,刷個卡呗。”
馮殊看着遞到面前的手機,疑惑幾秒:自己站在車廂中部,挪動都困難,怎麽幫她刷卡?難道……
了然又驚奇地接過手機,他試探着遞給了自己前面的另一個人,語氣生疏:
“幫忙刷個卡。”
對方面無表情地接過去,随手交給再前面一個人。
就像送上了傳送帶一樣,這個手機被乘客們接力遞到了車頭刷卡處,随着一聲“已刷碼”,又給送了回來。女孩兒忙不疊說謝謝,周圍人則是一臉習以為常的木然。
顯然,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馮殊少見多怪了。
他想,人類真是奇怪的生物,他們會去懷疑枕邊人身上每個可懷疑的細節,事無巨細、窮根問底,卻也敢将存滿隐私的手機放心交給無數陌生人,到頭來,只是為了刷個公交卡而已……
一片嘈雜中,陷入沉思的馮殊突然聽到熟悉的嗓音在車廂中響起。
“第一步,我們将分3次在雞蛋中加入細砂糖,并用電動打蛋器充分打發……今天用到的這款酸奶質感濃稠,香味純正,能保證成品的口味……松餅想要煎出均勻漂亮的顏色,時間是關鍵……”
車載電視正在重播一檔節目,熒幕上,夏知薔身穿白色西點師服裝,頭發盤着,沒戴帽子,有模有樣的。
操作臺前擺滿了贊助商提供的酸奶,她使用這個酸奶時,導播會特地拉了幾個近景,讓品牌以最大方式展現。
馮殊很快判斷出,這是本地某民生新聞節目中穿插的美食欄目,借着普及美食的殼賺廣告費。
面對鏡頭,夏知薔略顯局促,聲音微顫,氣息也不穩。只有彎腰操作時,她才稍微恢複一絲職業甜點師該有的專注與從容。
偏過頭看向車載電視,馮殊神色平平,眼底帶着一絲倨傲的挑剔。
熒幕上的年輕女人,有一張清秀有餘、秾豔不足的臉,真人的某些角度勉強還能看看,可放到苛刻的鏡頭裏,五官不夠立體,臉還肉肉的,就顯得有些泯然衆人了。
不過如此,他想。
這天,馮殊出門很早,卻差點交接班遲到。
他坐過站了。
作者有話要說: 平平無奇古天樂,不過如此夏知薔。
今天也是十個小紅包,先到先得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