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五一過後, 季臨淵回了趟北京, 處理公務、看望爺爺,還抽時間和剛出院的父親大吵了一架, 氣得對方當場吸氧。
面對向來不服管教的孫子,季老爺子下了最後通牒:“不想再結婚也行, 那就學着老關家的小二, 在外頭先生個一兒半女的出來, 盡個孝道吧。”
季臨淵笑:“您不如去勸勸您兒子, 趁還有口氣,讓他再找個小的。以現在的技術, 努努力,做個四胞胎五胞胎的也不難。”
他結結實實地挨了老爺子一巴掌。
從季宅出來,季臨淵本打算去城東某家留了套房的分店落腳。臨時起意, 他在匝道口吩咐司機, 改為往南邊某高檔小區去。
季臨淵到的時候,周格格已經收拾完畢, 候在門口了。
她懷裏還抱着條棉花糖似的馬爾濟斯犬。
那狗見到來人跟撞鬼一樣,掙脫懷抱跳地上就跑不見蹤影。斥了句“養不熟的狗東西”,季臨淵進門往沙發上重重一坐, 閉上眼,頭後仰着, 長舒了口氣。
他緊鎖的眉頭沒有放平的跡象。
周格格跟了過來。她沒敢落座在他身邊,而是跪坐在地毯上,側臉自然地靠住人膝蓋, 姿态溫順,雙手有一搭沒搭地給人輕捏着腿。
“很累?要不,先去泡個澡吧。”她提議。
季臨淵仍閉着眼,左手五指插/入女人發根,順着發絲一路滑到末梢,再返回,重複了好幾次。等最後一次撫上周格格的頭發,他指尖忽然發力,狠狠揪住,逼得對方不得不仰起臉來。
“為什麽要染頭發?”季臨淵居高臨下的目光撒下來,裏面的盛怒讓人不寒而栗。
周格格忍住劇痛,答:“棕發維持好好久了,我怕粉絲審美疲勞,就——”
她發色天生很淺,陽光下還呈現出獨特的金棕色,季臨淵會一眼相中她,也是因為這點。
跟了這人大半年,對方的喜好周格格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季臨淵已有一個多月沒往這兒來,好似要定居南江一樣,她便鬥着膽子将頭發染黑,想搭上最近的複古風熱潮,漲點流量。
“你是靠誰養着,心裏沒數?”
周格格吓得心狂跳。
她趕緊擺出副可憐巴巴的表情,擡起頭:“你別氣了,我明天就染回來,保證再不亂來。”
為了迎合季臨淵,在人來之前她便卸了妝,只在頰側點了兩滴液體腮紅薄薄塗開,唇上也是,眉毛則保持着原生狀态,淺而淡,乖巧地趴于平緩的眉弓之上。
周格格才21歲,這般清水出芙蓉的打扮,倒比平時化全妝時還要清麗幾分。
垂眼看向她,季臨淵眸色執拗,某些瞬間可以稱得上柔和,而更多時候,它則是銳利得像要穿透面前這張臉一般。
最後用了點力,随即松手,他放了她一馬。
季臨淵沒頭沒尾地說了句:“為什麽你總要惹我生氣?”
周格格不明所以。
她做小伏低得幾乎快跟狗一樣了,除了今天染頭發這茬兒,什麽時候翻過浪?
等氣消了些,季臨淵吩咐人拿酒,自己起身去了浴室。
接收到久違的信號,周格格心裏一松,倒完酒還貼心地夾了塊圓冰在杯中,一并送到人手裏,随後跨進浴缸。
她今早才從南江回來,若是再多逗留半天,撲了空的季臨淵只怕要把這房子給砸了。
其實,周格格去南江也是為了找季臨淵,想探探這位幾近“失聯”的大金主的态度。奈何對方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她只得借着慶生之名跟南江本地的狐朋狗友玩了兩天,再灰溜溜地飛回來。
浴室裏熱氣熏騰,還彌漫着一股淡而悠長的玫瑰香。
周格格如瀑的長發飄散在水面上,随着動作搖曳着,頻率時快時慢,極賣力。
一手端着酒杯,季臨淵另一只手閑适搭在浴缸邊緣,任憑她跪在自己腿間花樣頻出百般讨好,神色中一點波動都無,索然得像在開一場無聊會議。
不期然地,他瞥見浴缸邊緣上燃着的香薰蠟燭。
盛蠟燭的鐵盒上,印有“知芝/Chee Chee”的字樣,以及,一個甜甜圈造型的logo。
伸手推了周格格額頭一把,讓她停下來,季臨淵問:“這是哪裏來的?”
忍住腰磕在浴缸邊緣的痛,她面上潮紅未退,看向季臨淵,毫無防備地被人鐵青的臉色吓到:
“一個做蛋糕的送的,怎、怎麽了?”
“你去了南江。”季臨淵很肯定。
周格格只能承認:“我這不是想你了,打算跟你一起過生日嘛,”她湊近,手勾住人脖子,擡腿就要往人身上坐,“你不理我,我只好約了朋友一起,訂蛋糕,開party喏。”
不等她坐實,季臨淵驀地站起身,長腿一跨往外走,帶得水花撒了周圍一地。
他背對着周格格披上浴袍,問:“這家店,是誰介紹給你的?”
“蔣小姐啊。她說是一個鄰居妹妹開的工作室,讓幫忙照顧照顧生意。”周格格的表情是那種掙快錢的女人通用的可笑優越感,“我看人熬夜做單子、掙點小錢怪不容易的,就免費幫忙宣傳了下,人家這才送了我幾個破蠟燭當感謝——”
她被人按着頭悶進了水裏。
半小時後,頭發都沒機會吹幹的周格格,連人帶狗被季臨淵叫來的手下“送”到了小區外。
——他沒給她收拾行李的時間和機會,卻給了她一筆數目不菲的“打車費”,壞是真的壞,大方也是真的大方。
心知再難找到這般水平的金主,周格格吹着夜風,怎麽都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麽惹着了他……
這邊,只剩一人的空曠大房子裏,季臨淵正浏覽着知芝工作室的微博。
周格格生日前一天,半夜三點多,夏知薔的确發了張工作花絮照,還配文:“熬夜趕工中。第一次做馬爾濟斯犬的糖偶,有點忐忑,希望這位超漂亮的客戶小姐姐能滿意。”
自語了句“成天熬夜,也不知道是在瞎忙些什麽”,季臨淵正準備讓人把周格格留下的東西全扔了,就有電話進了來。
接通後,他叫了聲媽。
那頭的葉青問:“在北京?”
“嗯。”
“聽悅然說,你明天飛法蘭克福,得一個星期才能回。”
季臨淵說是的:“可能不止,得看談判進度。”說完又道,“最近還好嗎?忙完這陣子,我會去趟廣雲。”
葉青默了會兒。“阿淵,”她似乎在斟酌,“我準備,跟你夏叔叔把證領了。”
見對面遲遲不給回應,葉青嘆氣:“你還沒從那件事裏走出來……”
“起碼沒您這麽快,”季臨淵深吸了口煙,緩緩吐出:“日子挑好了?”
“後天,不打算大辦。”
他無聲冷笑了下。
難怪葉青會突然對自己的行程安排如此上心……合着是防他呢。
“多謝告知,”季臨淵語氣驟然轉冷,“這次,我好歹不是在人結婚半年後才得到消息,也算進了一步。”
“阿淵!”面對他的冷嘲熱諷,葉青嚴肅了幾分,她有很多話想說,千言萬語,最後只剩兩句:“知知的婚事是我故意瞞着,你有怨氣、不高興,媽媽認了,但媽媽不後悔。”
“你也該找個像樣的人,過點像樣的日子了。”
夏知薔醒來的時候,車窗外的風景已經由空曠開闊的原野,變成了連綿起伏的丘陵。
快到廣雲了。
夏勝利掐着點打電話過來:“你姑姑你二叔他們都回了,家裏熱鬧得很。”他說完,本來帶着喜氣的語調忽然降了一點,“那孩子說是要出國,來不了了。”
夏知薔五味雜陳地嗯了一聲。
車下高速往市區開,經過了一條兩旁建有紅磚高牆、綠樹參天的僻靜路段。夏知薔随口提了句:
“都到這兒了,不進去看看奶奶嗎?”
馮殊薄唇緊抿,當時沒答話。
在路口左轉,他們的車緩緩駛向一個有警衛站崗的院門。
順利進門,又沿着林蔭道往深處開了十來分鐘,最後,車停在一棟外牆上挂着“7”字的二層小樓院子裏。
馮家爺爺很早就去世了,只有奶奶獨居于此。
夏知薔和馮殊結婚時,馮殊父親這邊只來了三兩個親戚,而馮家奶奶剛做完喉癌手術,身體尚未恢複,故沒能出席婚宴。
顧及禮數,夏勝利春節時帶着女兒親自去大院七號樓拜年探望。
手術傷到了喉返神經,馮家奶奶無法開口說話,氣色、精神也都不太好。那天,脖子上還貼着紗布的老人家顫顫巍巍地來廳裏,打量了會兒孫媳婦,又微微颔首後,就被保姆扶回了房裏休息。
等開了春,夏知薔偶爾會寄點自己做的低糖零嘴兒到大院七號樓。每次,保姆梅姨收到後也會特地回個電話,說老太太很喜歡吃,高興得很。
今天,門是梅姨開的。
說來奇怪,她見着夏知薔還堆滿笑容笑容的臉上,在看到慢一步跟上來的馮殊後,就變成了錯愕和驚喜交雜的奇怪神色。
将夫妻二人迎進門,端了茶,梅姨敲開一樓主卧的門,似是進去傳話。
沒一會兒,屋子裏傳出摔東西的聲音,還有什麽敲擊地面後發出的咚咚響動,又急又重。
夏知薔正準備問馮殊他們要不要去看看,梅姨掩上門出來,笑容牽強:“怪我,吵着老太太午睡了,正犯脾氣呢。”
“沒關系,我們再多等等,不打緊——”夏知薔話沒說完,進門後一直沒開口的馮殊忽然起身,徑直走向那間屋子。
開門又關門,他沒跟任何人多交代一句。
又一次地,裏面響起了奇怪動靜,這回還多了種“啊啊,嗚嗚”的詭異叫聲。發音者喊得很艱難,可顯然是用盡了全力,以至于,夏知薔這麽遲鈍的人都能接收到對方想傳達的難受與氣郁。
随着一聲清脆的瓷器落地聲傳來,她心裏一抽,惶惑地看向梅姨:“這、這是怎麽了?”
梅姨只道“老太太病了以後脾氣怪,沒多大事”,可随着屋子裏的動靜越來越大,她似是也等不了了,急着步子往門口去。
她剛抓上門把,門已經被人從裏面打了開。
馮殊淡然地站在那兒,看似毫發無損,唯有一雙眸子陰冷至極,裏面是濃濃的一片墨色。他走到梅姨跟前:
“奶奶就拜托您了。我還得盡量少來,免得惹她老人家生氣,影響休養。”
他轉身想取外套,夏知薔已經替人拿了過來。
趁着遞衣服的時候,她把手藏在下面,偷偷牽住男人幾根手指頭,嘴上不多問什麽,手心熱乎乎的。
馮殊牽着她出了大門。
車剛發動,梅姨追了出來。她從副駕駛窗戶那兒遞了個小荷包給夏知薔,語氣真切:
“老太太不好意思自己給,我替她做主拿過來了,小夏你收收好,可別丢了。還有,你寄的那些吃食她是真的喜歡,也寶貝得很,收到就藏在罐子裏,我說要嘗一口,她都舍不得。”
她又去看主駕駛上一直不作聲的年輕男人:“小殊,老太太糊塗了,有些事你千萬別往心裏去。有空還是常回來,她心裏頭是念着你的。梅姨這回沒騙人,真的沒騙人!”
後面一段路,全程都沒人說話。
夏知薔頭靠在車窗上,假裝看外面的風景,其實一直在拿餘光打量馮殊的神色。
男人安靜地操控着方向盤,肩膀下沉,蓋住眉骨的劉海末梢卷曲,順勢在眼窩上暈了層陰影,消極頹然,淡漠陰郁,拒人于千裏之外。
這不是夏知薔所認識的,任何一面的馮殊。
不過話說回來,她本就不了解這個匆忙托付了一生的男人。
在民政局簽婚姻承諾書時,夏知薔才确定馮殊的“殊”是哪一個字;而直到兩家人商量婚宴事宜時,她才知道馮殊的父母早離了婚,他跟在父親身邊長大。
馮殊與母親感情淡漠,以至于連結婚這種大事,他都不打算知會對方。
“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一定會來,還是免了吧。”馮殊陳述性的語氣裏,沒有包含太多特別的情緒。
想起這些,夏知薔心頭共情出一種酸酸的,脹脹的陌生感覺來。
轉過臉,她強迫自己去看外面的街景。
廣雲這幾年發展很快,新修的商圈高樓林立,玻璃幕牆上反射的夕陽碎金子似的晃人眼睛,像北京,像上海,像深圳,就是不像夏知薔記憶中的廣雲。
熱火朝天的翻修擴建,并發症便是交通不暢。
在一處擁堵路段,夏知薔終是沒忍住,轉過身,伸出胳膊握住了馮殊暫時空閑的右手,幾乎沒做猶豫,順勢就拉到嘴邊親了一口。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幹。
沖動完,夏知薔有點尴尬,放開這人的手不是,繼續捏着也不是。
她嘴一張就開始碎碎念。
“餓了嗎?我爸做了藕夾,還炸了魚幹兒,不用等開飯,到家都有得吃。”
“他還釀了一大罐豬油,帶回南江可以做豬油拌飯吃。小時候半夜容易餓,我爸老做這個填我的嘴,吃飽了,做夢都是香的。你也嘗嘗?”
“不知道過年的臘香腸還有沒有剩,蒸一蒸或者拿蒜苗炒着吃都好。有的話,也帶點回家好了。”
“對了,我——”
有人扣住她後腦勺,強行将人拉近幾分,旋即便重重地吻了上來。
早在夏知薔喋喋不休的中途,馮殊已一臉淡然地将車停在了路邊。
這一吻來得很急,兩人的牙齒無預料地磕碰在一起,好似情窦初開的少年一樣莽撞且不知收斂。夏知薔吃痛張開嘴,馮殊的唇舌順勢滑入,來往直接,在內力肆意席卷,她連配合都來不及,只剩被動招架,推着男人胸膛的手也漸漸脫力,身上很快軟成一團,眼角開始沁出激動的淚珠兒來。
這個開始得猝不及防的吻,結束得亦很猝然。
場合不對,時機不對,馮殊強逼從噴薄的情緒裏硬生生抽離出來。他将頭深埋在女人肩窩裏,呼吸從輕喘恢複為平穩,姿勢卻一直沒變。
“謝謝。”他說,“謝謝你,給她老人家寄那麽多吃的。”
夏知薔只答:“她是你奶奶,就是我奶奶。應該的。”
“她不是。”
馮殊緩緩坐直身體,看向夏知薔,說出那個直到22歲時才知道的事實:“我不是她老人家的孫子,也不是我父親的孩子,我也不該姓馮。”
夏知薔錯愕得睜大了眼。
男人的聲音像是從某種幽深不見光的地方傳來:“我的母親她……不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