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山中清靜,就如與世隔絕,世間亂成什麽樣,都亂不到這裏來。
濮陽深深吸了口氣,身心皆舒松下來。
衛秀在庭中煮茶,身前的幾案上還備了一副圍子,她身旁沒有其他客人,就似專等着公主來一般。
濮陽進門就笑了:“不意我與先生有此默契。”
山間清風徐來,四周皆是古樸的樹木,庭中設幾案,有茶,有棋,還有風流雅士,光是想這情景便已令人心神向往,何況濮陽身在其中。
濮陽走到衛秀面前坐下,衛秀對她笑了笑,将泡在熱水中的茶盅取出,放到濮陽面前,而後替她滿上茶。二人都小小飲了一口,衛秀方道:“觀殿下神采自如,便知殿下一月來頗為順意。”
确實順。
府邸在建造,是她将來要住的地方,工部不敢怠慢,派了不少工匠一同作業,想來過不了兩月便差不多可得了。
除此外,捐款那件事,她雖未站到明面大肆喧嚷地令王公權貴出資,但朝中她是首倡,民間造勢也是她派人去的,王丞相聽聞是外孫女起的頭,再加上這着實是件好事,便也添了把火,事情便進展得更順了。
如此,她雖未宣揚,民間也知是這位七皇女做得這件好事,又因她不主動提,還平添一抹“做好事不留名”的神秘感。
“确如先生所言,無一事不順。”濮陽笑道,還不忘邀功,“府邸是我親選的,裏面有一片竹林,莽莽榛榛,蒼翠欲滴,雖不及先生這裏廣袤,也別有一番滋味。”
衛秀認真地聽她講。濮陽興致更高:“我令人在旁修了處院子,與這草廬一般大小,希望能讓先生居住舒心。”
完全無視于衛秀上次說過她在京中自有居處。
衛秀自然是婉拒:“我京中的居處已派人去收拾了,殿下那裏便不必費心了。”
一定是還在為“金屋”那事生氣,都一月過去了,還沒消,這氣性真是大。換做旁人,濮陽定然就随她去了,不随她去,難不成還讓她哄不成?
但衛秀不一樣,自從知曉她是女子,濮陽不但敬惜她的才華,更是對她莫名的好感,還有幾分“她一名女子如何就能做到這地步”的好奇與敬佩。幾重因素加一起,濮陽對衛秀格外寬容,哄就哄吧,誰讓她正要倚仗先生呢?況且也是她比拟不當,忘了金屋更多是象征男女之情,仔細論來太過輕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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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陽溫柔道:“先生說的哪裏話?有我在京,怎能讓先生獨居?再者,來日我若有突發之事與先生商議,緊急之下,還得派人去尋你,豈不麻煩?”
她語氣柔和得像水,且還是春日江中暖融融的流水,碧波蕩漾,萬分柔情。她所說話語面面俱到,确實在理,可那語氣卻讓衛秀覺得公主只是純粹哄她罷了。
衛秀便蹙了下眉。
她當日問公主何處安置她,不過是提醒她,她尚缺一處安身之所,當從宮中搬出來了。皇宮雖好,卻終究不便。
她原本就沒有想過要住在将來的公主府,可殿下似乎誤會什麽了。
衛秀便想是否當解釋一二。
然而濮陽見她似乎在想什麽,便以為她仍下不了臺,想了想,将眼中的柔和皆散去,變得十分嚴肅:“先生是在猶豫什麽?倘若事發危急,是一刻都耽擱不得的,與其你遠離我府,不如就住進來,也好便利些。”
說得像真的為正事一般。
可衛秀何其敏感,她立即就看透,公主确實是為正事着想,但其中似乎還有幾分很想讓她同居的意思。
只是公主所言在理,再且她已算是公主門客,也不好太過駁她,衛秀便答應了。她想的是與其反對讓公主心生不快,不如應下,也好讓公主安心。
濮陽這才高興:“如此,我就放心了。”
解決了住哪兒的問題,她們便擺起棋局來。天高氣朗,山中鳥鳴悠揚,端的是悠然惬意。二人都有興致,一面說着話,一面落子。
圍棋一開端,是布局,二人皆是心有溝壑,于棋一道,亦是精通,起頭便下得輕松,各自一子接一子地落下,口上還說起旁的事。
“聽聞晉王殿下赈災,遭遇不順?”衛秀問道。
對她為何身在山中,卻能知曉這些事,濮陽一點都不奇怪,她早已猜測過,衛秀手下應當有一撥聽用的人在。
“确實不順。”晉王還是分得清輕重的,受災之郡距京師不遠,皇帝又重視,他是不敢用什麽手段的,加之皇帝派了張道之同去,晉王還沒摸清皇帝的意思,便一心只想着辦好這一趟差使,光鮮地回京去,至于從赈災銀兩中削點勞苦費什麽的,便有些顧不上了。
可惜,并不是有好心便能辦好事的。
濮陽幸災樂禍:“他能耐不夠,一開始調配人手時出了錯,險些讓一隊兵也跟着埋進山洪中去。底下的人便不大願意聽他,他是抱着要建功的心思去的,怎肯就此偃旗息鼓?一來二去,便耽擱了正事。幸而有張道之在,不致釀成大禍。”
說完,又問:“晉王如何,阿爹怎能不知?為何還派了他去?”
濮陽猜測皇帝是想為她出氣,或者說,是上次的事讓皇帝心生忌憚,以為晉王不友不仁,為朝廷穩當計,不曾直接處置,但也不願讓晉王在朝中掌權了。
衛秀與她想的一樣:“恐怕還有借此事考校晉王能耐的意思。”一郡之地尚不能調和,何況天下?
晉王和濮陽有仇,就算沒有放到明面上,有上回那事,就是不死不休了。濮陽聞此一笑,又起了試探衛秀的意思,想看看縮小了十二歲的衛秀,可有前世的敏銳:“如此,依先生之見,接下去,阿爹會如何處置?”
“叮——”一子落下,紫檀木所制的棋盤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衛秀又縱觀了一遍棋局,方收回手,道:“這次赈災當是陛下給予晉王的最後一個機會了。此後,晉王之勢怕要消下去。”
“如何消?”濮陽再問。
衛秀笑了一下:“陛下還有別的兒子。”仍舊是制衡之道,“我聽聞荊王與晉王甚好。”
前半句與濮陽想得一樣,到後半句,她便愣了一下:“六郎?”
六皇子荊王,與晉王交好,平日裏忙裏忙外地替他拉攏人心,很是盡心。要他去補上晉王的缺,勢必要先讓這二人反目。可荊王與晉王一向和諧,怎能說反目就反目?
濮陽記得前世,荊王直到被晉王牽連遠谪,二人都不曾有不睦的傳聞,怎能變得這樣快?
見濮陽存疑,衛秀肯定道:“若有一人,必得是荊王。”
濮陽仍是将信将疑,在她看來,代王更有可能。代王行四,排行比荊王靠前,再且他一直都有奪嫡之心,只不過被趙王與晉王的光環擋着,不敢妄動罷了。若果陛下與他機會,他定會抓緊。
濮陽道:“我猜是代王。”
衛秀不慌不忙地再落下一子:“輪到殿下落子了。”
濮陽便低頭去看棋局,衛秀則與她分析,一般人分析,得先說雙方各有何優勢,又各自何處不足,但衛秀卻只言代王不足:“代王有心不假,性子軟了些,奪嫡哪兒容得下瞻前顧後?陛下不會喜歡的。”
阿爹确實不喜歡代王,可他哪一位皇子都不喜歡,不然上一世何至于将皇位繞過兒子,傳給了長孫?濮陽反駁:“可四郎在二郎三郎壓迫下,也讓他周旋出一點勢力,可見他也是聰明的,并不如先生口中那般百無一用。”
一面下棋,一面思忖朝中情勢,衛秀仍自游刃有餘,她再落一子,而後笑道:“不如殿下與我打個賭?就看是誰說對了。”
濮陽想都不想道:“好,輸的人……”她略略停頓,她現在最需要保證的是衛秀的忠心以及來日不會改投其他陣營,便信心滿滿道:“輸的人在往後歲月,不論勝者說什麽,都要信她,亦不得對她有一句謊言。”
憑濮陽的經驗,信任是維系關系最關鍵之處。至于這場賭局,她有前世經歷,自然勝券在握。
往後歲月,這賭的未免太大了,像她們這樣的人,這與将生死交到勝者手中有什麽差別?衛秀略一踟蹰,她手中執白子,待落下後,方看向濮陽,只見她的雙眸透着一股飛揚的神采,好似什麽都不怕,又好似這世間她想要的都要得到,那種容光煥發的信心,使得衛秀一愣。
她方才說的賭注,忽然之間,就像成了一道咒語。
她不自在地挪開眼,道:“殿下好魄力,便依殿下所言。”
濮陽滿意一笑,從棋籠中撚起一粒黑子,正要落下,便見,密密麻麻的棋盤上,黑子所有能行的路都已被毫不留情地封死。
她已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