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衛秀一夜未得好眠。興許是重返故地,兒時的記憶便湧現上來。那些封存的往事,不敢觸碰的傷口,在夢中血淋淋的,全部撕開。
室中漆黑,衛秀平躺在榻上,她在睡夢中,額上一層一層的滲出冷汗來。那一場帶着殘忍血光的屠殺出現在她的夢境中。
火光之中,父親高聲嘶喊,一劍出去,不知何人的鮮血濺了他滿面,母親倒下了,躺在血泊之中,猩紅的血浸濕了她的衣,再也沒有那睡前溫柔的輕喃。父親殺紅了眼,回頭朝她與兄長嘶吼:“快走!不要都折在這裏!”
話音剛落,他便陷入殺陣。
兄長護着她一路逃出來,可十五歲的少年,如何抵擋得住諸多如狼似虎的追兵。他将她藏在草叢裏,聲音是一貫的輕聲細語:“阿濛,你躲在這裏,不要出聲,阿兄去将他們引開。”
他才十五歲,有着少年人稚嫩的面容,他也怕死,可是這個時候,他不得不擔起重責。幼小的她不敢出聲,她知道兄長這一去便是死地,便緊緊拽住兄長的衣袖,不肯放開。兄長彎下身,壓低了聲音,哄得她松手。他終究是不甘的,年輕的生命就要就此終結,他征戰沙場,在父親的帶領下已殺敵無數,可是今日,便要死在自己國人的刀下。兄長流下眼淚,在她耳邊道:“阿濛,活下去,為爹娘報仇!”
兄長沖出樹林,那些豺狼般追兵很快圍了上來,他拔劍對陣,且戰且跑,她透過枝丫的間隙,看到火光移動,聽到嘶吼慘叫。兄長的武藝很好,可是他沒有逃出多遠,便死于亂刀之下。
殺了大将軍之子,那些追兵走了,他們背後的人放心了。她的臉上都是淚水,終于可以放聲大哭了,可她卻哭不出來,悲恸的哭聲在心中回蕩,卻怎麽都哭不出來。她的雙腿被刀砍傷,她堅持着奔出草叢,路上的枯枝無數次将她絆倒,可她感覺不到疼,在滿地屍身中找到了兄長。
他滿臉都是血,手裏還拿着劍,眼睛還睜着。他身上的傷口數不過來,一條手臂已經不見了。
黑暗、火光與将土地都染成鐵紅的鮮血,這一切布滿了衛秀的夢境,母親倒下的那一刻,父親浴血厮殺,兄長永不瞑目的雙眼,在她的夢中不斷回放不斷回放。每一個畫面都在提醒她不要忘記他們是怎麽死的,不要忘記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不要忘記要為他們報仇。
她從夢中驚醒,心有餘悸,不管過去多少年,想起那一夜,都是刻骨銘心的恨意。衛秀睜開眼,窗外已有熹微晨光映入,她出神地看了一會兒,光芒由暗轉盛,室中本是窗下一點亮,逐漸的,光明便盛滿了室內。
眼角有淚滑落,衛秀一無所覺。
扣門聲起,衛秀回神,她轉頭看向那扇門,擡手若無其事地拭去眼淚,道:“何人?”
聲音穩穩的,語氣如一貫雲淡風輕。
門外是阿蓉:“郎君,公主來了。”
衛秀皺了下眉,溫聲道:“請公主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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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衛秀便出來了。
濮陽坐在堂上,一身宮裝,長裙廣袖,雲鬓鳳釵,見她來,便站起身迎了迎,衛秀彎身行禮:“見過殿下。”
她氣色不好,眼底下浮着一抹青黑,濮陽不由關切道:“先生昨夜睡得不好?”
衛秀笑着搖了搖頭:“我有些擇床,不要緊,過幾晚熟悉了就好。”
“那就好。”濮陽也沒再多問,可是疑慮卻越來越重,究竟是擇床,還是想起了什麽往事?
婢女們将早膳奉上,清粥,小菜,很清爽,也很家常。
衛秀溫和從容,邀請濮陽:“時辰還早,怕是還未用過早膳吧?”
濮陽自然答應,她再看衛秀,卻發現除了眼底的青黑,她的神情中沒有一絲陰霾,磊落坦蕩,仿佛毫無隐瞞。
宮裏頭,哪一個人不是擅于僞裝,擅于口蜜腹劍?濮陽早習慣了不因表象斷言。
她們用過早膳,濮陽站起身,走到門邊,秋日的暖陽揮灑下來,照在庭前的石板路上,西風起,吹動枝葉,熬不住的葉子便被卷走,化作春泥。
這是秋季中的一個好天氣。
“先生初來此處,怕是不知府中格局,我今日得閑,便陪先生四處走走?”濮陽道。
衛秀想了想,颔首:“也好。”
大将軍總領天下兵馬,大臣受拜大将軍之位,便有開府之權,擁有自己的幕府。這座府邸原是按此規格來的,前院建衙,各處幕僚辦公之所皆完備,後院方是居住之所。
這很合濮陽的心意,她遲早也會有開府的一日,底子在,将來也不必搬遷或重建。因而,府中有不少地方,是維持了原樣的。
濮陽走在衛秀邊上,阿蓉推着輪椅,其他侍婢、內宦都遠遠地墜在後面。
濮陽先指那一片竹林,道:“看中此處,便是因為這片林子,我想先生一定喜歡。”
白天的林子,與晚上是不同的,更為光明,也更蒼翠茂密,衛秀心中一痛,她縱觀全林,點頭微笑:“修竹四季常青,就是白茫茫的冬季,都能在這裏看到一抹綠意。我喜歡,多謝殿下為我費心。”
濮陽不動聲色地觀察她的神采,見沒有任何不妥,心裏好像放下了什麽,安心許多,她笑容軟軟的,目光也柔和:“只是這裏究竟前人所植,先生若有不喜歡的,我令人來改。”
“這樣就很好。”衛秀回頭,對濮陽一笑,“殿下待我,總是唯恐不夠盡心,殿下的心意,我明白,也很感激。”
濮陽心中又是一軟,笑道:“先生能與我以誠相待,便足矣,何必說感激這樣生分?”又一看邊上那條幽然雅致的小徑,“不遠處便是泰園,那裏清淨,有一片楓樹林,這個時節正合賞楓,先生可要去看看?”
泰園,是徐老夫人居所的園子。
濮陽聽聞,徐老夫人慈愛,喜歡看兒孫在園中嬉鬧玩耍。
衛秀若真是自掖庭潛逃,必是受阖家女眷之助,可見她在府中備受寵愛,這座泰園也定承載她諸多兒時樂趣。沒有人能在經歷生死別離後重游故地,還能波瀾不驚。
濮陽心有不忍,要見先生露出破綻,無異于将她舊傷狠狠撕開,可是一想她可能包藏禍心,利用她,乃至害她,她便痛恨極了。
衛秀語氣很飄渺:“這府中有楓林?”
“正是。”濮陽注視衛秀舉止容色每一絲的變化。
衛秀與濮陽道:“難得殿下也在,那便去游賞一番。”
她興致頗盛,眼中是純粹的向往之意,并無其他。
二人同往楓林,楓葉果然都紅了,地上數不盡的楓葉堆積,已成了厚厚的一層。真是安靜祥和的地方。
楓葉飄落,随意自然,如流水,如遠山,貼合着世間大道,就如百年不變。衛秀眼中漸漸湧現懷念之色,濮陽心頭一緊,她将手搭在衛秀肩上,掌下的身軀輕微一顫,似是受了驚吓。
衛秀轉頭來,一笑,像是回應她的親近,也似乎她純粹只是因濮陽突然的動作而受驚吓。
寧靜安詳之地,若是單純賞景該有多好?濮陽真不願再試,可她做不到放着這懷疑、這疙瘩在心裏。
緩緩踱步向前,濮陽回頭,開始将她的圈套布下:“先生可知此處原為何人所居?”
衛秀道:“昨日入門經前院,只見各處井然,房舍衆多,并不像是公主府的儀制,可見是原來便在的。能有這般規制,當屬三公三司之列。”三公三司皆有開府之權。
濮陽笑道:“不錯,此處是前大将軍徐鸾之府。你可知徐鸾?”
“三年前謀逆伏誅,聖上大怒,下诏夷三族,男子之中尚在襁褓的嬰兒都沒有放過,女眷尚算幸運,在各處姻親求情之下,只充沒掖庭為奴。縱是如此,徐氏也在一夕之間,土崩瓦解。”
她了解得十分清楚。
濮陽又問:“先生何以知道得如此詳盡?”
衛秀道:“這是當年的大案,殿下現在出門去問,多半都能說上一點。我雖在山中,也不至于兩耳不聞窗外事。”
滴水不漏的說辭,濮陽尋不出破綻來,衛秀卻問:“這與殿下有什麽關系?”
“宮中要放一些宮人出來,又逢皇太後譚祭,聖上欲為皇太後積德,犯官家眷亦在所赦之列,只是名額不多,故而,徐氏有幾家未受波及的姻親,便求上門來了。”前半句是真,至于徐氏姻親求上門,便是假了。
倘若衛秀真是徐家後人,定不會放棄這個機會。那裏面興許還有她的母親,她的姊妹,所有與她血脈相連的人,有此良機,她定會設法營救她們。
濮陽說罷,望着衛秀,故作為難地嘆了口氣:“謀逆大罪,又才過去三年,誰知阿爹是否還記在心上,我不願淌這趟渾水,只是聽他們苦苦哀求,也着實不忍心。”
衛秀扣了下扶手,身子僵了一下,但很快,她就克制住了,正色道:“請殿下稍候,回屋再詳細言之。”
濮陽看着她身後烏黑的發絲,莫名地難過,她如此鄭重緊張,果然是在意的。再聯想起她在楓林中的那一抹懷念,濮陽的心直墜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