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初雪,萬山空茫。
濮陽來到小院,小院矮小,仿佛沉沒在白雪中。院中滿是積雪,只有一條小徑被仆役清掃了出來,兩旁的雪堆得高高的,那條小徑便如兩側高山間幽僻的獨徑,孤苦險惡得很。
濮陽站在院外,看得有趣,稍稍駐足,方令近侍入內去通禀。
片刻,近侍回禀,先生晨起便往竹林去了。
竹林就在近旁,濮陽攏了攏披風襟口,便緩步踱了過去。
這場雪下得甚急,一夜間便天地蒼茫。行走在這單一的雪白間,心胸便似與天地相接,廣袤而空曠。
濮陽步履悠然,走近竹林,只見衛秀在竹林外,靜靜地看着眼前那一林茂密修竹。
竹葉傲然,經冬不凋,一片片細長的葉上,積上了霜雪,沉甸甸的,使得整片竹林都高大厚重起來。
衛秀孤身坐在輪椅上,綸巾鶴氅,遺世獨立,仿佛下一刻,便要飄然仙去。
濮陽不知不覺便停下了步子,在與衛秀十步之遙的地方看她。
她的身世來歷已查的清清楚楚,可不知為何,濮陽仍覺得,眼前此人,便如一個解不開的謎團,知道她的身世與不知道,其實并沒有什麽差別,于她而言,不過給自己一個安慰罷了,與衛秀而言,毫無不同,仍是這個人,仍如清風明月,不可捉摸。
“殿下到來,為何遠觀不語?”衛秀忽然出聲。
濮陽回神,随口便扯了個謊:“先生觀竹入神,我不忍相擾。”她信步過去,走到衛秀身旁,想到在邙山,她也常徘徊竹林間,便道:“先生果然好竹。”
衛秀笑了笑,笑容中似隔了一層輕紗,朦胧飄忽,眼中透出深刻的懷念來:“好竹的是先父。”
濮陽頓覺唐突,先生晨起來此,興許是緬懷先人,她這一來,便是真攪擾了。濮陽便有些拘束起來,衛秀卻是溫柔道:“殿下尋我,可是有事相商?”有意緩解濮陽的拘謹。
她一面說,一面便轉動車輪,将輪椅轉過來,地上積了雪,車輪滾動艱難,濮陽便站到她身後,幫她推着,口中回答她的話:“倒沒什麽大事。上一回宮中幫荊王解圍,隔了許久,今晨忽然送了謝禮來,一并奉上的還有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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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誠心拜謝,何必等到今日。”衛秀淡淡道。
濮陽亦以為然:“恐怕拜帖才是重頭。”
天又飄雪,落在二人的身上。衛秀擡頭,見天空黑沉沉地壓下來,便嘆道:“手足之情,恐是要形同陌路了。”
她說的,是荊王與晉王。
荊王一向照晉王眼色行事,濮陽與晉王有那嫌隙在,旁人不知,晉王自己卻是心知肚明,必不會輕易上門。荊王王駕忽然臨門,必是為自身而來。
濮陽想起這二人上一世到最後仍是如膠似漆,今生竟就此生分了,不禁感慨。
“那一賭局,先生勝了。”二王一旦形同陌路,荊王之勢,代王是擋不住的。濮陽輸得服氣。
衛秀只笑,未應承,她二人,一主一臣,那局賭注,實在不适宜提起。想了想,她便說起近日總在思索的一事來:“殿下。”她一面說一面回頭,恰好便落入濮陽那雙專注溫情的眸中。
衛秀愣了愣,殿下一直在看她?
濮陽推着輪椅,卻一直在低頭看輪椅上的人,這會兒她轉頭過來,恰與她對視,濮陽也未露出什麽不自在,唇角勾了抹笑:“何事?”
她态度坦然,偷看人家被抓了個正着也沒顯出尴尬的姿态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裏也沒有外人,她喜歡看先生也沒什麽好遮掩的。
如此坦蕩,倒讓被偷看的衛秀不好說什麽,默默回過頭去,目視前方:“是殿下的婚事。”
衛秀回頭,便又看不到她的臉了,濮陽也不在意,道:“我的婚事?”
“正是。殿下年已十七,左不過一兩年便要擇驸馬,不如先相看起來,以免事到臨頭,毫無準備。”衛秀說道。
濮陽站在她身後,可以看到她頭上的發冠因說話而微微的晃動,她光潔的臉頰,她骨骼纖細卻并不單薄的肩膀。靠着這些,她能想出衛秀在說這話時一貫溫柔的眉眼,嚴謹認真的唇角。
如此一想,濮陽便笑了,話中也染上了輕柔的笑意:“确實已迫在眉睫。”
言談間,小院就在眼前,濮陽去尋衛秀時,将她身後跟随的近侍婢女都留在了小院外,此時見二人回來,公主竟纡尊降貴,親自推着衛先生,忙有兩名近侍迎上去,欲接替公主。
濮陽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
兩名近侍心頭一顫,忙低頭退了下去。
衛秀看不到濮陽将以眼神将人逼退,仍在說着正事:“殿下心中可有人選?”
濮陽推着她進入小院,沿着那條從雪中清掃出來的小徑,進入屋中:“尚無,先生不妨替我看看。”
室內讓火盆烤的暖融融的,衣衫上沾的雪須臾間便化了,變成點點水漬。濮陽取過一旁疊放整齊的毯子來讓衛秀蓋在腿上,衛秀則令人上前,侍奉濮陽解下披風。
門已關上,風雪都擋在了外頭,火盆中炭火燒得極旺,衛秀伸手烤火,目光專注地望着濮陽,認真道:“此關乎殿下一生,還是謹慎一些的好。”她又不知殿下喜好,如何替她相看?
濮陽心思不在此,驸馬如何,她一向不放在心上,上一世因種種因由,她一世未嫁,也活得好好的,如此便更不在意沒有沒有驸馬了。相比為一個還沒影的驸馬煩憂,她倒寧願靜靜坐在此處,與先生小酌一杯。
如此一想,她轉頭望向窗口。室內窗門緊閉,漫天大雪映在窗紙上,明日積雪怕是會更厚,這個時節,若是總在府中,倒辜負美景了。
她道:“聽聞西山紅梅綻放,如斯美景,錯過可惜,先生不如與我一同觀賞?”
衛秀看出她對婚事很有些漫不經心,也不執意要揪着此事,順着她說道:“西山路遠,一日間怕是回不來。”
“那便留一宿。”濮陽毫不在意。她在山上有別院,提前遣人去收拾便是。相比行程安排,濮陽更想衛秀能陪她去。
衛秀本想拒絕,她行動不便,來來去去,很是折騰。但一想到紅梅映白雪的美景,也不由心生向往,又見濮陽滿眼期待,略一思忖,便答應下來:“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聽她應允,濮陽展顏歡笑,與衛秀說起山上的美景來:“往年去過一兩回,西山美景,說是一步一景,搖曳生姿,毫不為過,尤其冬日,青山覆上一層白雪……”
仿佛唯恐衛秀後悔,便以美景相誘。
衛秀雖方及冠,卻已踏足不少俊秀之地,說起各處秀麗山河,亦是信手拈來。聽公主說罷,也将去過的一些好去處描繪與她。聽者與說者很快便颠倒過來。
正當二人興起,一個聽得津津有味,一個說得繪聲繪色,待到內宦來禀,荊王已到門外。
濮陽便皺了下眉頭,不開心道:“來的真不是時候。”
衛秀也是心情正好,聽濮陽此言,便好笑地着看了她一眼,便如看一位任性的小公主,那笑意中滿是縱容。
濮陽心口跳動,不自覺地便移開眼去,然而片刻,她又忍不住望向衛秀,竟對她方才那一笑,生出留戀來。
“殿下且去,打發了荊王,再來。”衛秀以為她是舍不下她口中描繪的無限風光,便哄了她一句。
荊王畢竟是王,總不能讓他等候太久。兩名侍婢極有眼色地取過挂在一旁的披風,侍奉濮陽披上。披風系好,濮陽望向衛秀,語氣平靜:“打發了荊王怕是有一會兒,先生不必等我了。”
衛秀便不再說什麽,送她到了院門外。
濮陽匆匆走了。
衛秀目送她走遠,眼中的笑意逐漸散去,留下深不見底的幽沉。
此時風雪已小,一片片雪花飄落,悠然恣意,如山野間閑适自在的名士。
她回到室內,阿蓉正往火盆中加碳,見她入內,便憂愁道:“公主對郎君,未免太親近了些。”親近到,似乎已顧不上男女有別。
衛秀不語,默了片刻,便拐去了書房。阿蓉見她似不願多談,也不敢再說,只恭侍奉在側。
荊王來此,确實是為自己來。
自晉王受斥,他便過得艱難,先是趙王欺他孤立無援,再是代王忽來挑釁,他應對疲憊,晉王自己也是步履維艱,幫不上什麽忙。他便想着撐過這一段,再圖反擊。
他輔佐晉王拼搏近十載,朝中勢力不說根深蒂固,也非趙、代二王可輕易動搖。只想咬牙挺過便是,晉王這段時日行事不順,他理當多幫襯些。
可誰知,外人對付他便罷了,連晉王也猜忌他,以為他有自立之心。代王都知他對三郎一心一意,所行之事,皆為他之大業,偏生他不知,對他疑神疑鬼。乃至徐氏之事,他分明是為晉王收攏軍心才入宮,結果晉王聽他說起阿爹之怒,竟只不冷不熱的安撫了他兩句便作罷。
想到那日阿爹盛怒,若非七娘恰好來拜見,他興許便要受冷遇,荊王着實心灰意冷,他甚至懷疑,晉王是有意挑着他去觸阿爹的黴頭的。
既然三郎已信不過他,他也不再勉強,今日來濮陽公主府,便是為自己。
他已生出自立之心,與濮陽交好有利無弊,接着上一回在宣德殿的由頭,便親自攜禮上門。
濮陽心煩他來的不是時候,荊王說什麽,她笑眯眯地接話,但每每遇上荊王流露相求之意,她便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接茬。
眼見荊王臉上的笑漸漸挂不住了,濮陽方似天真不知世事般道:“好久不見三郎了,他近日可好?六郎來此,怎不邀他同來?”
荊王便想到他忠心時還招三郎生疑,如今欲自立,必是更要下絆,七娘這裏,縱是不能結為強援,也不可樹敵,便笑得更深:“我來,你偏問他,看來是我來錯了。”
“随口問問罷了,阿兄真是多心。”濮陽笑吟吟地接道,目光卻漸漸飄遠,幸好與先生說了不必等,就六郎這樣這裏說一點那裏說一點,等他肯走,還不知是什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