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一回公司, 雲青岑就直接沖進了休息室,鎖了門,不讓任何人進。

跟在他身後的蘇銘也是一臉憤怒, 他癟着嘴, 眉毛倒豎, 但也不顯得醜,他坐到沙發上, 猛灌了一杯水,也不說話, 就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

公司裏的人都是一臉關切, 連還不清楚前因後果的滕璟也問蘇銘:“發生什麽了?”

蘇銘現在嘴上已經沒有把門了, 他憤憤道:“還不是以前抛棄雲哥的那家人, 我看他們這次也吃不了什麽教訓!之前的錢都賺了,現在就算倒黴又有什麽用?還不是雲哥一個人擔着。”

滕璟:“雲青岑也生氣了?”

蘇銘氣咻咻地說:“你看雲哥的樣子, 像是沒被氣到嗎?”

“那家人簡直就是神經病!”

滕璟沉默了幾秒, 然後說:“我進去找他,勸勸他。”

蘇銘:“有什麽好見的?雲哥這會兒肯定不願意見人,你去找他他也不會開門。”

林苗她們也說:“現在的人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他們只會站在道德制高點, 才不會管到底誰對誰錯,要不我們花錢買水軍吧?”

“買水軍很貴吧?”

“就怕買了水軍效果也不好。”

“還是要找專業的公關公司才行……不過公關公司要價也高, 也貴。”

他們公司雖然生意一直都不錯, 但盈利算不上多,真的拿出錢來搞公關, 至少有很長有一段時間整個公司都要勒緊褲腰帶了。

自己勒緊褲腰帶沒什麽, 但供應商那邊的首款和尾款怎麽辦?都是做生意的, 自己願意花錢,不代表別人也願意無條件給你掏錢。

滕璟卻已經在他們說話的時候走到了雲青岑休息室的門口,滕璟伸出手,輕輕敲了敲房門,聲音清朗:“青岑,我有話跟你說。”

過了幾秒,雲青岑的聲音的才從裏面傳來,他的聲音沙啞,尤帶哽咽聲,說到最後的時候甚至幾度失聲:“沒什麽,只是點小事,我自己很快就能……”

滕璟卻已經推開了門。

門被推開的那一刻,雲青岑擡頭,循聲望去,滕璟就站在門口。

滕璟第一次看到雲青岑這個樣子,跟他印象裏的雲青岑截然不同。

雲青岑半躺在沙發上,他的眼眶很紅,眼底似乎有水光,又似乎只是來人的錯覺,他的嘴唇也很紅,更顯得面白如玉,好像他已經被完全打垮了,他的嘴唇殷紅,微抖,但又很快伸手揉了把自己的臉。

揉臉的動作很粗魯,但不粗俗。

不知不覺,滕璟的腳步輕了,聲音也輕了,他問:“父不慈,子當可不孝,既非你之錯,你又何必傷心?”

雲青岑故作灑脫的笑:“是我太矯情了。”

雲青岑在笑,但笑容苦澀,明明在僞裝灑脫,卻僞裝的讓人心疼。

滕璟走到雲青岑身邊,他在自己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伸手,用手指為雲青岑拭淚。

雲青岑揮開滕璟的手:“我一個大男人,你這麽一弄,搞得我有多柔弱。”

說完之後雲青岑自己坐起來,在茶幾上扯了一張紙,擦了擦眼睛之後說:“沒什麽,我今天也算出了口氣,就是情緒波動有點大,你別擔心我,讓他們也別擔心我,多大點事啊。”

雲青岑還轉換話題:“畢竟是他們生的我,就當我上輩子欠了他們,這輩子是回來報恩的吧。”

滕璟輕聲說:“親人之間也講緣分,你同他們沒有緣分,勿再多想。”

雲青岑擺擺手,他沖滕璟笑:“我不傷心。”

他明明在笑,但笑中有淚。

滕璟沉默了一會兒以後站起來:“我還有點事,今日先行一步。”

雲青岑也沒挽留,他點點頭:“我知道,我情緒不好,你們也會被我影響,沒什麽,你出去轉轉吧,晚上還回去嗎?”

雲青岑低着頭,神情頹喪。

滕璟抿了抿唇:“自然。”

雲青岑有氣無力的擺擺手:“那你去吧。”

等滕璟走了,雲青岑舒展開了身體,他伸長手臂,舒服的伸了個懶腰,然後揉了揉脖子。

滕璟主動提出幫忙的時候他當然要拒絕,他不可能讓滕璟那麽輕而易舉還他的人情。

他要滕璟瞞着他對他好。

雲青岑看着剛剛滕璟走時幫他關上的門,露出一個溫柔多情的笑容。

孫猴子翻不出佛祖的五指山。

他看中的人,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雲青岑靠在沙發上,輕輕哼起了歌。

他有的是辦法去對付雲青的父母,卻不想擔這個因果,更不想因為這個因果招來地府鬼差。

有人願意幫他去做,還不會因此自覺跟他兩清,走出單方面付出的第一步,不好嗎?

雲青岑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指,然後慢慢把手攥成了拳頭。

而滕璟卻已經上了頂樓,在頂樓的天臺上,滕璟一揮手,就有幾道陰風一起吹來,等滕璟轉身的時候,他的兩個親兵已經分立兩側。

“拘來當小兵太輕易。”滕璟想起剛剛雲青岑的“悲慘”模樣,覺得做的太直接不好,于是說,“對如今的凡人來說,窮之一字最苦,就讓他們一無所有,若他們确有本事,也依舊能再起,此時讓他們失去一切,就當他們給青岑賠罪了吧。”

兩名親兵都也是惡鬼,道行比雲青岑高深得多,但都老實拱手,答後化為一縷青煙,去完成任務去了。

外面是冬日的暖陽,屋內卻像墜入冰窖一樣冷。

逃離攝影棚的張家人坐在客廳,沒有一個人說話,過了不知道多久,張志才聲音嘶啞地說:“他錄了音……他太陰險了!就這麽防備家裏人!防備他親爸親媽!”

馮敏從離開攝影棚開始就一直渾渾噩噩,她像是被撕裂成了兩半,雲青是她十月懷胎好不容易生下來的,那孩子在她肚子裏長出手腳,月份大了以後還會用腳踹她的肚皮,她什麽都能感覺到,母子天性,他還沒出生她就深深的愛着他。

但她對他的愛,抵不過現實的磋磨,她除了雲青以外還有兩個兒子,她要為這兩個孩子打算。

權衡利弊之下,有錢有地位的雲青,沒錢沒地位的兩個兒子一對比,她只能選後者。

做母親的,總是更偏向弱小的孩子。

更何況……雲青也不會認她。

“媽。”張嘉忽然開口說,“你要不然私下去找雲青說說?”

馮敏張張嘴,艱難道:“我說?我說有什麽用……他也不聽我的。”

張嘉:“孩子總是跟媽更親近嘛!爸去了就是逼他,你去了就是母子情。”

馮敏連連擺手:“我不去,我對不起他。”

張志罵道:“你現在會說這種話了?找他要錢的時候沒見你說你對不起他!哦,壞人我做,好人你做?馮敏你是吃多了吧?腦子被你吃撐了?我為了誰?!我為了這個家!現在你說這種話,等于我是個壞人了?”

馮敏小聲嘟囔:“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張鐘拍了拍大腿:“我們不如想想這期節目播出去之後我們該怎麽辦吧!”

張浩跟着說:“要不就說這個錄音是合成的?”

張鐘和張嘉一起看着張浩:“這話你自己信嗎?”

張浩啞火了,他摸摸後腦勺:“是有點假哈。”

馮敏忽然說:“我怎麽覺得有點冷?”

她的話剛落音,室內的溫度似乎又降了幾度,但一家人誰也沒有動。

“沒事。”張志眼睛忽然亮了,“現在不是都講那個什麽話、話什麽來着?”

張鐘連忙接話:“話題性。”

張志拼命點頭:“對對,就是話題性,只要有話題性,咱們就還能上節目,還能掙錢,名聲好不好有什麽關系?掙夠了錢,有了房子,事情過去了,誰還記得我們是誰?”

“只要我們不見人就說我們是雲青的父母不就好了?那些天天看八卦的記性又不好,咱們周圍的鄰居到現在不也沒幾個知道的嗎?”

張志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又舉了幾個老鄰居的例子,得出了結論——網上鬧得再大的事,現實裏都沒什麽。

只要有了錢,家裏就能換房子,搬到一個更好的小區,就算有人想鬧到現實裏來,門衛保安就能把他們攔住,多大點事啊。

網上的事鬧得再大,沒多久就沒人在意了。

能像他們一樣,事情鬧上一個多月的是少數,掰着手指都能數出來。

張志還激動地說:“說不定下次有節目請我們去,能漲到四十萬以上呢!”

一家人的心就這麽定了,定了之後就都回房間睡覺,腦袋一挨枕頭就睡着。

等他們醒過來,天都黑了。

不止是天黑,似乎整個世界都黑了。

張鐘是第一個醒的,他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剛接電話的時候他還不太清醒,也沒看來電顯示,結果剛接起來,裏面就傳來他熟悉的女聲。

他那個已經談婚論嫁,随時準備去領證的女朋友在電話裏說:“張鐘,我們分手吧。”

“你真是讓我在我公司出了把名,我爸媽下午跟我聊了一下午,這事就這麽定了。”

“以後別聯系我。”女朋友說完這句就挂了。

張鐘這時候才清醒,他連忙打電話過去,但是電話怎麽也撥不通,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被拉黑了。

女朋友分手的電話還沒讓他緩過勁,上司的電話又來了。

上司說話更委婉,但話裏話外就是希望張鐘能自己辭職。

張鐘當然不願意,上司也沒辦法,就跟他說:“我也是沒辦法,這樣吧,公司會補給你三個月工資。”

張鐘:“不是!李哥!我做錯什麽了公司辭退我?總有個說法吧?”

上司嘆了口氣:“社會影響不好,現在公司的官博都被網友攻陷了,現在是互聯網時代,行了,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

“你自己遞辭職信,雖然公司沒有補償,但你去下個公司應聘的時候,怎麽說都是你的事。”

“但公司辭退你,那辭退理由就留在你的履歷裏了。”

上司挂斷電話之後,張鐘傻了,他坐在床上,愣了好一會兒之後才連忙打開微博,熱搜第一就是“調解進行時”這個節目名。

早上錄的節目,他們晚上就播了?剪的那麽快?

等張鐘點進去才發現,這個節目組一個字都沒有剪!一個畫面都沒剪!

張鐘的雙手顫抖,他點開評論,下面的評論就像一把又一把刀,插進他的胸膛,把他胸口插得鮮血淋漓。

“這家人什麽玩意?為了錢臉都不要了,好意思說那麽多?”

“看看前面再看看後面,這家人真的讓我大開眼界,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不要臉的人。”

“一家人都不要臉,惡心他媽給惡心開門,惡心到家了,他們自己說那些話的時候不會臉紅嗎?”

“臉紅什麽?這些人為了錢什麽都做得出來,不想雲青,人家光明磊落。”

“我粉上雲青了,人家從頭到尾沒做過戲,說不認就不認。”

“之前雲青做得也夠了吧?之前一個月都沒說話,面子給足了,是這家人自己不要臉,還敢跟雲青一起上節目。”

這些評論都算是溫和的了,有些評論簡直沒法看,把張志他們一家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張志也接到了電話,只是跟張鐘不一樣,張志的手一抖,手機就落到了地上。

他存的錢都買了理財基金和股票,都是市面上公認的安全産品,就算不會掙多少,也不會虧多少,但這個電話一打開,張志就崩潰了——

他的理財,他的基金,他的股票,全虧了!

張志雙眼赤紅,他的全身都在抖,每一根頭發,每一根汗毛,全都在發抖。

這麽多年的積蓄,幾十萬,還有他這段時間帶着一家人上節目掙得錢……全沒了。

張志顫抖着打電話:“二姨,我之前借給你家的錢……”

張志二姨在那邊吵:“你還給我打電話?!我還想問你呢!你不是說那個基金穩得很嗎?!我們虧了五萬了!”

張志聲音很小:“二姨,我們家也虧了,虧的比你多。”

二姨:“哦!你家虧了!你找我幹嘛!我還沒找你呢!這五萬就是因為你虧的!”

張志怒了:“我借了你十萬!”

二姨:“那還虧了五萬呢!反正我家沒錢!要錢就兩個字,沒有!”

二姨把電話挂了。

張志氣得不停喘氣,他又連續打了幾個電話,他們家之前總上電視,老家的親戚不少都知道,找他們借過錢。

借的也不多,一家就借個五六萬,多的也就十萬左右。

張志從來不擔心這錢收不回來,他只覺得得意——當年親戚們都過得比他們家好,現在他們在老家已經是最牛的一波了,所以他們來借錢的時候,張志是帶着炫耀的念頭把錢借出去的。

只是當債主容易,讨債難。

張志打了一圈電話,有直接挂的,有說沒錢的,有說以後肯定還的。

然後這些電話就一起拉黑了他。

張志拿着手機,整個人有些恍惚,理財的事家裏人都知道,但買基金和股票的事他是瞞着家裏人的。

但那些基金和股票都是安全的!他還沒那麽貪心,只敢買浮動小的,掙不到就算存錢了,掙到了算運氣好。

所有人都睡着的時候,張家人都睡不着了。

張浩和張嘉沒受到牽連,最後起來,張鐘和張志卻都恍惚的坐在客廳裏。

“以後在行業內,我可能都找不到工作了。”張鐘就像是行屍走肉,雙眼無神。

張志也沒好到哪兒去,但他不敢說,這些錢他以前跟家裏人說過,說花了二十萬買理財,其它的錢都存在定期。

但其實不是,自從發現上節目也掙錢之後,他的手就送了,老家來借錢,他借。

聽朋友說基金穩賺不賠,買,聽網上的金融大佬說那幾支股票穩漲,買。

結果到現在,手裏能用的現錢,只有十萬。

他們已經給張鐘看好了房子,這兩天就要付定金了,定金正好是十萬。

然後還要去跑貸款。

可現在只有十萬,首付款都沒了。

除非老家的人願意還錢。

馮敏安慰兒子:“沒事,現在家裏有錢,等你房子買了,你想找工作就去找,不想找就到家裏的店幫忙,咱們一家人只要齊心協力,沒什麽坎過不去。”

張浩小聲問:“媽,那我呢?不是說好了也要給我買房嗎?”

馮敏想了想,也拍了拍張浩的手背:“別擔心,媽算過了,給你哥買了房以後,咱們家還能剩四五十萬,你要是急,咱們就給你買個單身公寓,你不急,咱們就再存存,等你畢業了給你買套兩室一廳的。”

張浩總算高興了,臉上也有了笑容:“我聽媽的,等我畢業再買吧,現在買家裏壓力大。”

張浩發現張志從出來開始就一直愁眉不展,他問:“爸,怎麽了?”

張志抹了把額頭的汗,他知道自己不能說,但又知道就算不說,到了該拿定金的時候也要說出來,只能低着頭說:“錢……都虧了。”

“怎麽虧了?”

“什麽意思?家裏沒錢了?錢呢?”

張志臉上已經沒有恐懼了,只有恍惚,他看起來非常平靜:“家裏的錢有一半借給了二姨他們,還有一些買了理財,買理財的虧了,基金也虧了,股票套牢,現在家裏能用的只有十萬。”

馮敏:“你騙我的吧?十萬?十萬?!”

馮敏撲過去,她瞪大眼睛,雙手在張志身上亂錘:“十萬?!張志!!那是個張鐘買房的錢!你不是說存了定期嗎?!不是存了定期嗎?!”

“我們打拼了這麽多年掙的錢!!”

馮敏瘋了一樣去撓張志的臉。

張志剛開始沒動,馮敏差點抓到他眼睛的時候,他才一巴掌把馮敏推開。

張鐘也是一臉憤怒,他站起來:“爸!你怎麽商量都不商量?!”

張浩也說:“就是!爸!哥沒錢買房了!結婚的事怎麽辦?!”

張鐘剛剛沒好意思說女朋友跟自己分手,現在卻有底氣了:“買不了房我拿什麽結婚?!還不如現在就跟她分手!”

馮敏氣得倒在沙發上,不知道為什麽就一天的時間,家裏就變成了這樣。

張志也想不通,他坐在那,覺得所有人都在怨自己,怪自己,可他明明是這個家裏最拼命的,他把三個孩子都養大了!馮敏帶孩子的時間多,以前店裏經常就他一個人,他也只是想給家裏掙錢而已!他錯了嗎?!

張志想不通。

“爸?!”

“爸!”

“快,快打120!爸暈了!”

等雲青岑知道的時候,張志就已經在醫院了,突發腦溢血,現在在重症監護室,送去的時間晚了,送的時候張家也沒人知道要怎麽辦,張志差點就被自己的舌頭和口水嗆死了。

“他們家的錢估計都得拿去給他治病。”蘇銘幸災樂禍,“雖然醫保能報不少,但幾萬塊還是要花的。”

蘇銘現在看張家倒黴就開心。

雲青岑看了眼站在不遠處的滕璟。

滕璟沖他笑了笑,風度翩翩。

雲青岑:“他們以後不要再來找我麻煩就行了。”

蘇銘小聲說:“肯定不會,張鐘,就是張志的大兒子,被辭退了,女朋友好像也分手了,他朋友爆的料。”

比起雲青岑,蘇銘更高興。

雲青岑卻沒理蘇銘,而是走到了滕璟的身邊。

滕璟正在窗邊看風景,雲青岑走到滕璟身側,他輕聲問:“将軍,是你幫的我嗎?”

滕璟笑了笑:“不是。”

雲青岑:“我還以為是将軍為了還我的人情,所以幫的我,不是就太好了。”

雲青岑微笑着說:“畢竟是我的父母,我不能對他們動手。”

滕璟竟然很認真地說:“你太善良,這不是你的錯,以為你為別人考慮之前,多想想自己。”

滕璟看着雲青岑。

雲青岑靠在窗上,身後的夜幕就是他的背景,襯托着他。

雲青岑搖搖頭:“我一點都不善良。”

他咧開嘴:“我壞透了。”

滕璟笑了笑:“你說如何便是如何吧。”

雲青岑挑了挑眉。

他确實沒說謊。

——他壞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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