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後面婉姝說了很多關于這個新項目的報告,我像當初聽班主任上課一樣認真,眼神格外專注地盯着她,她偶爾和我的眼神對接上,似乎有要笑場的趨勢,随即努力板住臉,不再和我對視。
阿英輕輕碰了碰我,她好像也注意到我不同尋常的認真,問道:“你怎麽了?”
“好好學習一下,”我對她說,“畢竟機會難得。”
“這個環節又不需要我們,不用你那麽努力表現。”阿英小聲嘟囔了一句,我心裏清楚她的意思,但是沒太在意——反正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散會之後,董少就離開了,那一大群人自然也跟在後面。我看見她與一旁的一個人邊走邊說些什麽,大步流星地邁着步子,通身一股自信而優雅的氣質,在精英群裏面很是自然,且更加奪目。
我離她有些遠,沒有說話,但是這有什麽關系呢?今天晚上我們就會在同一間屋檐下一同做飯,她會穿着睡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削着蘋果,她悄悄拿走。
這是別人看不見的她。
“董少,這是今天會議整理的報告。”婉姝把報告放在董少的桌子上。
“你今天分心了。”董少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他暗含銳利的眼睛依然盯着電腦屏幕,沒有看向婉姝。
“對不起,董少,我……”
“不要把私人情感牽扯到工作中來,”董少拿起了報告,背靠椅背,整個氣勢忽然放松下來,嘴角勾起一抹笑,但是語氣仍然平淡,“這還是你告訴我的,你今天這樣未免有些雙标,是吧婉姝。”
“以後不會了,董少,”婉姝直直迎上董少的目光,語氣稍顯生硬,“還有請董少稱呼我的全名或者職務。”
“好吧。”董少把注意力集中到報告上,“沒什麽事你就出去吧。”
婉姝輕輕颔首,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董少看向那扇被婉姝輕聲合上的門,抿唇微笑,他現在有點想知道是什麽人讓這個向來公事公辦的下屬失了分寸。他翻着今天部門主管給自己的資料,打電話給人事部,他懷着一點微妙的好勝心,想要找到這個人。
“前幾天?白總監确實向我推薦了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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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姝在門外吐出一口氣,秀氣的眉毛擰起來——她似乎幹了一件得罪上司的事。
我等到婉姝下班,今天的她看上去頗有些疲憊,她輕皺着眉,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濃密的陰影。我的心攥緊了,忍不住思考是不是今天有什麽事情,難道是因為被上司訓斥了嗎?
“婉姝?”我問她,她聽出我話裏的關心,展露出一個微笑。
“我沒事,就是今天陪董少跑了很多地方,有點累。”婉姝整理了一下她的頭發,将它收攏到腦後,順手從我手腕上卸下一個皮筋,把頭發綁了起來。這樣的她看上去一下子年輕了不少,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帶着青春的氣息。
“董少罵你了?我看他很嚴格的樣子。”我問,看到她從我手腕上拿皮筋那娴熟的樣子,笑道:“不過你怎麽知道我帶着皮筋的,真是的,你自己不帶,還要來搶我的。”
“你這習慣不知道從什麽時候有的,還說我,你看看你,都上班幾年了,還和小孩一樣。我就從來不綁在手腕上,我害怕別人嘲笑我。”婉姝不在意的說。
“怎麽?誰規定上班就不能在手上綁皮筋?”我撇撇嘴,在心裏笑她,“我要是沒有,看你怎麽辦。”
不對,我反應過來,剛才不是在說董少的事嗎?怎麽變成她吐槽我了。
“你別打岔,趕緊說,也讓我了解一下我們的頂頭上司。”我把座椅調低了點,窩在座椅裏。
“董少啊,平時工作挺認真的,也挺有能力的,至于嚴格,也只是為了讓大家更認真應對吧,沒有那麽恐怖。但是——”
“但是什麽?”聽見她對董少的誇獎,我心裏有點酸,所以急切地想知道董少的一些“但是”。
婉姝似乎在斟酌用詞:“就是,其實他,私底下也挺愛玩的吧,畢竟也不是老頭子,還是個很年輕的人呢,每天西服革履的,估計也憋壞了。”
哦?就這樣嗎,我思忖着,看來婉姝對這個董少還蠻有好感的嘛,婉姝說不定可以和他來一場辦公室戀愛。我被自己的腦補酸倒了,旋即一想,這又關我什麽事呢?
說好不再想的。
婉姝看我不說話了,也不再說話,車載音樂在這個狹小的空間流淌,是一首缱绻的情歌,女歌手低沉的嗓音在唱一個暗戀的故事,我閉上眼睛,想到暗戀真是這個世界上最簡單的愛情,不用擔心感情中其中一方的變心,不用小心翼翼地維系感情,不用花錢買禮物,更不會有失戀的風險,簡直再好不過。
車裏非常暖和,我有點困,就要漸漸陷入到黑色中去,好像有一片溫暖覆在我的身上,我知道是她——我知道她愛我,不是愛情。
時間就這麽過去,我們,我和婉姝,每天相距不超過200米,生活把我們綁在一起。恍惚間我覺得這就是假想中我們在一起的未來,我們早上起來,一方準備早餐,吃完後乘着車去上班,在玄關我為她擦去鞋上的污漬,她遞給我一條新買的圍巾。
漫長的工作時間,我們各自忙忙碌碌,中午吃飯的時候給對方發幾句微信,讨論一下晚餐吃什麽,吐槽一下同事的神奇發言和行為,下班我們跨過車流和人群回家,有時候一起去逛超市,我給她買一瓶荔枝味的酸奶,她在水産區挑草魚的大小。
回到家有一盞明亮的燈,抽油煙機的聲音蓋過了電視劇的臺詞,吃完飯堆在水池裏的盤子,我套上橡膠手套,她在距我不到兩米的地方切橙子,然後我們窩在沙發裏,讨論電視劇男主的口紅色號。
最後,我們回到各自的房間睡覺,像是一對到了老年分房睡的夫妻。
我們是一對贗品夫妻,我暫時充當了一個伴侶,做一些自诩陪伴的事,等到那個時刻來臨,我就功成身退,把她讓給那個世界上最幸運的男人。
我明白那個時刻早晚會來,而且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我只是想在離開前再沉浸在假想的美好中,再多一刻。
最近婉姝很忙,好幾次都是她還在加班,發信息告訴我讓我先自己回去,她不知道還要忙到幾點。我很擔心,問她還好嗎。
“還不是最近的那個新合作,董少重視地不得了,我們這群人天天跟着他加班,”婉姝碎碎念,很小聲:“忙過這一段時間就好了,你先回吧。”
“那你要是太晚了,就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我告訴她。
“應該不會太晚,你也別亂跑了,我挂了啊。”她很快說完,就挂掉了電話。
我只好獨自回家,一邊咒罵着艾科的加班制度,一邊順帶着罵了董少,壓榨勞動力,沒有人性的資本家。
我瞧着婉姝最近都瘦了好多,連黑眼圈都加重了一個色號,于是想着給她做點吃的補補,去超市買了些烏雞,我的廚藝不好,所以總是婉姝做飯,不過現在她忙起來了,我也該學着做飯照顧照顧她。
懷着一點甜蜜和心疼,我萬分仔細地挑選了原材料,回家的路上又想着婉姝的生日快到了,我去商場裏逛了逛,想要為婉姝挑選一個生日禮物。
這還是我們住在一起後,婉姝過的第一個生日呢,我要鄭重對待。
我想起來,從前高中的時候,我們經常好幾個星期回不了家,也出不了校門,生日也就随随便便地過了,但是我是個非常喜歡過生日的人,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我覺得都要特殊才好。
當時我知道了婉姝的十八歲生日,那幾天一直冥思苦想要送給婉姝什麽,結果就在那周,學校發通知,說是要模拟考,恰好就在婉姝生日那一天。
我氣到不行,對學校痛恨萬分,那幾天一直處于□□桶即将要爆發的狀态,天天在婉姝跟前咒罵學校,她對我的反應很好笑,還安慰我:“這有什麽嘛?這說明我的生日很特殊,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待遇的。”
我當然沒有被安慰到,但是我又能有什麽辦法呢?對于學校的決定,只好含淚忍了,老老實實考試。
怎麽可能,我當然還是做了些什麽,就在考完試那天下午,我做了可能是我高中生涯裏最大膽的兩件事。
平常學校裏的廣播在六點播放,但是一般考試是不放的,那天我找管理廣播室的同學哄騙了鑰匙,下午考完試溜到播音室,現實裝模作樣地念了一篇鼓勵大家高考的文章,然後在《MOON RIVER》含情脈脈的背景音樂下,念了一首詩——波德萊爾的《飛翔遠舉》。
“你就飛騰吧,遠離致病的疫氣;
願你飛到更高的天空中去滌蕩你所沾染的污泥濁水;
願你盡情享受明朗宇宙中的燦爛光輝;
宛如撲向清醇而神奇的美酒痛飲不已。”
這是婉姝最喜歡的一首詩,我相信她能從我微微顫抖的聲音中得到一份簡單的詫異和快樂,我相信她明白這是我送給她的禮物。
我念得很慢,想象着婉姝聽到這首詩的表情,她秀氣的眉可能輕微上挑,她會分辨出我的聲音,然後展顏一笑,星星掉在她的眼睛裏。
我明白她想要飛翔遠去,現在全校的人都在傾聽她的夢。
從廣播室裏出來後,我看見婉姝就在外面站着,她肯定是聽到了,所有來廣播室外等我。婉姝伸出雙臂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她在我的耳邊說:“謝謝你。”
我輕輕說:“生日快樂。”
還有一件事,比這還要大膽,我賭一把,這有可能不會發生,即使發生了婉姝也可能不會知道。
在考完試後的那一周,我每天都在煎熬,終于在公告欄上看到了——我的語文答題卡。
我的語文成績是所有科目裏最好的,每次考完試都會展出優秀試卷,有時候我的作文會被展出,但這一次,我費盡了所有我腦海裏的作文素材,用盡辭藻,只是希望這篇作文被展出。
現在它被貼在外面,我的字跡很工整,是我萬分認真寫出來的。
一共八個自然段,我用華麗的辭藻寫出了我對祖國的熱愛,未來的展望,生命的思考。我一字一句看過去,每個自然段的開頭一個字,在心裏拼出一句我不敢說出來的話——
“生日快樂我喜歡你”
後來我想,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時刻,無數個學生走過,看過我無聲的表白,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出來,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流汗。
然而第二天,那個展板就被貼上了年級前百名的名字和照片,我的勇敢時刻,只持續了不到一天,就消失在不知道哪個角落。
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不敢問她,這只是一個卑微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