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男人抱着吉他唱着一首歌,具體是什麽,我聽不清楚,也不想聽清楚——他的聲音充滿缱绻的情意,眼神專注溫柔,如果我說這個場景不浪漫,不令人心動的話,我一定是在騙人。
沒想到董少卸下平日裏在公司的嚴肅面孔,換上平易近人的微笑,是這樣的一個翩翩公子。
程行簡察覺到了我的異常,他站在我的身邊,順着我的眼神看過去,他也看到了人群中的婉姝。
“你……”程行簡用手碰碰我,想要說些什麽,但是最終沒有說出口。
看吧,他知道說什麽都一樣的,因為我們都明白,安慰不是治療傷口的藥劑,而是催化的毒藥。
唱罷,董少站起來,眼角帶着笑意,期待地走向婉姝。
因為我看不見婉姝的表情,所以這種可悲的想象成了我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或者也可能是壓到我的最後一根稻草。到底是什麽呢?婉姝是一臉羞澀地微笑,還是冷冷看着向她走來的那個男人,抑或是皺着眉,露出那種抗拒而冷漠的神情。
我什麽都看不見,董少走到婉姝面前,他們說了一兩句話,從董少的表情中,我讀不出來是快樂還是難過,只看見最後他們給了對方一個簡單的擁抱,然後董少和婉姝一前一後,在人群中漸漸隐去。
“現在你明白了吧,”我眼睛沒有聚焦,只是看着他們離開的那個方向,“這就是庸俗。”
程行簡沒有說話,良久,他問:“想去喝酒嗎?”
我們回到了那家酒吧,人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多了,果然夜越深,想要來買醉的人就越多,只是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是其中一員。
鈍痛,我想,這種疼痛已經不再尖銳了,傷口也不是很深,它愈合的速度卻變得極慢,我習慣之後,那點微弱的疼痛也被我所忽略不計。
我想象過很多婉姝和董少在一起的場景,但是想象和親眼所見還是有一點區別的——至少我看不見那麽多細節。
我點了一杯苦艾酒,看見乳白色的煙霧在深綠中緩緩升降,像一團迷夢……婉姝也是一個夢,對我來說,一個燃燒的夢。
“你說得對,”我咽下一大口酒液,嗆得我眼淚都出來了,“很難喝。”
程行簡陪着我喝酒,我沒想到他酒量這麽好,或者說,是我太想喝醉了,所以醉的特別快。
Advertisement
我對程行簡說了很多話,“你說他們般配嗎?其實我覺得般配,因為董少很好,她的眼光當然是很好的。”“為什麽婉姝不給我說呢?她還要說她在加班……我又不會阻止。”說到最後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開始給程行簡講我們高中的事,講着講着我就感覺到下巴上濕漉漉的,好像是我的眼淚。
“後悔嗎?”程行簡一直沒說話,他忽然開口,吓了我一跳。
“後悔什麽?”
“來北城。”
我搖搖頭,說實話,我不後悔,因為在北城可以看見她,這就是一種幸福了。只是人總是貪心的動物,我也是人類,我很貪心。
“你這麽難過,為什麽……”他把後面的話模糊在嘴裏,我明白他想問我為什麽不放棄。
放棄喜歡一個人,是很難的。
“我很難過,”我說,“但我的快樂和難過是不沖突的。”
“我會因為她快樂,這是我自己的快樂,與她無關,我因為她痛苦,這也與她無關。如果我不愛她,我就不會痛苦,所以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說得很慢,因為這時候我的腦子已經不太清醒了,“我怎麽能因為自己給自己帶來的痛苦,而去責備給我快樂的人呢?”
“看來你還很清醒,”程行簡說,把手邊的酒杯推給我,“還是再喝點吧,喝到你說不出來這麽多話為止。”
我在痛飲一杯落日。
婉姝好像坐在我的身邊,她耳朵上有一點閃亮,是那對茉莉花耳釘嗎?她靜靜坐着,用深黑色的眼睛注視着我,我與她對視,恍惚間她又變成了穿着校服的模樣,紮着馬尾辮,頭發上有一片紅葉李的花瓣。
“我接受庸俗,”我聽見自己說,“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以朋友的身份。”
婉姝歪着頭,好像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麽。
我笑了,解釋給她聽:“我是說,我的意思是——”
“我不愛你。”
程行簡把俞素半拽着扶出酒吧,走之前,程行簡向老板買下了那個熊貓形狀的杯子。
“為什麽買這個?”老板很好奇。
“紀念。”程行簡簡單擦了一下,裝進背包,“我們的回憶很多,只是她不放在心上,那只好我來做了。”
“累嗎?”老板問。
“這是我的庸俗。”
程行簡帶着俞素在街邊吹了一會風,他們身上的酒氣吹散了一些,俞素還沒有完全清醒,甚至有越來越困的趨勢。
程行簡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拿出手機給白婉姝打了電話——
“你在哪裏?”程行簡聽見對面的環境并不嘈雜,皺起眉。
“在家裏,”白婉姝的聲音冷冷的,“素素怎麽還沒有回來?你們在哪?”
“她喝醉了,我現在把她送回去,你不用來。”程行簡說完就挂掉了電話。
之前俞素有告訴程行簡家裏的地址,他攔了一輛出租車,準備把俞素送回去。
俞素的膽子真的很大,居然敢喝到完全沒有意識,不過這是不是也說明了,俞素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呢?
程行簡想到俞素喝醉時說的話,忍不住苦笑——俞素太倔了,她甚至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痛苦是因為白婉姝的緣故。
被這樣一個,在感情上倔強而怯懦的人愛着,或者說,暗戀,不知道白婉姝是幸運還是不幸。
俞素始終不願意承認她的愛,即使她的愛已經明顯到所有人都知道。
阿钰原來問過他,俞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阿钰甚至猜出來俞素喜歡的人是女生,“因為她太別扭了,”阿钰說,“堅強過頭,內裏卻一敲就碎,我真搞不懂她,怎麽可以笑着說我沒事,她全寫在眼睛裏了。”
程行簡有時候也搞不懂她,小的時候就不懂,俞素這個女孩很矛盾,她安靜,卻像一團靜靜燃燒的火焰。
後來她長大了,她的感情卻快要把自己燒成灰燼了。
俞素的頭軟軟靠着椅背,車窗外的光影投射在她沉睡的臉上,程行簡摸了摸俞素的臉,很燙,雙手卻很冰涼。程行簡給俞素披上外套——車裏的空調有點低了。
唉,程行簡在心裏嘆了口氣,他只希望她快樂。
出租車穩穩地停在路邊,程行簡扶着俞素出來,俞素說着“我沒醉”,但是腳底下已經開始打結了,走路都走不穩。
有一說一,俞素喝醉了其實一點也不鬧人,安安靜靜睡着,醒來也只是說一兩句話,不仔細聞她身上的酒氣,其實發現不了這個人喝醉了。
白婉姝在樓下等着,她還穿着睡衣,外面罩了一件薄外套,遠遠看見程行簡扶着俞素回來了,小跑着向前去,想從程行簡手中接過俞素。
“你們怎麽去喝酒了?”白婉姝皺着眉,十分不贊同,“我沒見她這麽醉過。”
“她今天不開心。”
白婉姝很讨厭程行簡這樣篤定又沉穩的語氣,仿佛他和俞素有什麽心照不宣的秘密,這個秘密像一道屏障一樣,把他們隔離開來。
她其實對程行簡這個鄰居沒什麽印象,兩人的交往只限于知道名字,見面打個招呼,有對方的微信還是因為加入了小區群。直到有一天程行簡主動來找她,問她認不認識俞素。
從那時起,程行簡就上了白婉姝心中讨厭的人的名單,她不喜歡程行簡談起俞素時熟稔的語氣,也不喜歡他的行事作風,甚至對他的長相,都有些意見——總之這個人就是不讨喜。
而白婉姝最讨厭的,是程行簡和俞素青梅竹馬的身份。
是非常正統意義的,青梅竹馬,是從小到大的緣分,甚至機緣巧合地上了同一所大學。
俞素不知道的是。白婉姝同她一樣,也不喜歡機緣巧合這個詞。
現在程行簡說俞素今天不開心,是為什麽呢?是因為什麽讓俞素不開心到喝醉了,為什麽程行簡一來,俞素就和他出去喝酒……
“我知道了,”白婉姝接過俞素,聞到了撲面而來的酒氣,俞素身體軟軟的靠在她身上,頭歪着,而白婉姝一手攬着俞素的肩,一手扶着俞素的腰。
程行簡手裏一空,好像連帶着心也空了一塊,但是這是他親手把俞素交給別人,他甚至還去勸俞素給別人表白,他不明白自己這麽做的意義,如果是為了讓俞素開心,好像他也沒有達到這個要求。
“你知道什麽……”程行簡看着白婉姝想要離開的樣子,開口道,“你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今天俞素為什麽和我一起喝酒,你也不知道俞素為什麽不開心,你以為你想過,考慮過她,其實你根本沒有。”
“你想說什麽?”白婉姝的眼神像一塊冰,說出的話也很冷。
“你今天沒有加班對不對,俞素看到了,你們在西街,還有人給你唱了一首歌。”程行簡說的話和他的表情一樣冷漠,平鋪直敘,卻暗藏洶湧,“所以俞素很難過,就去喝酒。”
“如果你拿她當朋友,最好只當朋友,不要做別的,”程行簡說,說完卻忽然笑了兩聲,“算了,不管怎麽樣,俞素還是會一樣犯傻。”
程行簡擺擺手,露出一個半是無奈半是猶豫的表情,“照顧好她,”他說,“我走了。”
白婉姝在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注視着他,有一些疑惑,更多的是冷淡。
今天下午,董少确實和她說了加班,但是臨時任務取消了,她準備回家,董少卻對她說:“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吧,和我去西街走走好嗎?”
這是董少的一貫伎倆,但最起碼沒有強制性要求她必須做什麽,她想,好吧,無論如何她是不會接受董少的。
董少在那次受傷之後,白婉姝就很明确地告訴他,他們之間沒有可能。董少說:“我不想輕易放棄,不如這樣,如果我們約會一個月,你還沒有動心,我就不再做任何讓你困擾的事。”
當時白婉姝很猶豫,因為她實在不想和一個對他沒有感覺的人約會,但是董少非常堅持,答應她在這一個月不會做任何出格的行為。
“我真的很喜歡你,”董少說,“但是我不會做什麽違背你意願的事,就當給我一個機會。”
白婉姝本來拒絕的話語就要說出口,她看見董少包着的紗布,就又收了回來。
“好吧。”她說,她知道她根本不會動心。
這一個月,董少經常約她出來吃飯,每次她都會按時赴約,整個約會的過程董少都十分紳士,遵守他的諾言,所以即使每次她都感到非常無聊,也就那麽平淡度過了。董少還經常給她發一些噓寒問暖的消息,她大部分只回了一個“嗯”,或者“好”,剩下的沒有回複。
有一次,董少苦笑着對她說:“你真是鐵石心腸啊,我試遍了所有追人的技巧,你是不是心裏有喜歡的人,所以拒絕地這麽徹底?”
白婉姝仔細想了想,好像沒有,她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完美,她不需要一個伴侶,或者說,男朋友。
然而這樣完美的生活現在有了一絲裂痕,和董少的約會,白婉姝都沒有瞞着俞素,因為她感覺這樣很奇怪,再說她從沒有欺騙俞素的習慣——但是她沒想到的是,俞素居然會支持她和董少在一起。
其實嚴格來說,俞素也沒有支持。開始幾天,俞素對這件事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這讓白婉姝心裏有些不對勁,因為她其實暗暗期待着俞素對董少的評論或者是,批判。
之後,俞素居然隐隐約約有着贊同的傾向,這使得白婉姝更加疑惑,還帶着輕微的憤慨——為什麽俞素會想要她和董少在一起?
白婉姝開始覺得答應董少是一個糟糕的決定。
她甚至開始認真設想,如果她最後和董少在一起,那麽以後的生活會變成什麽樣呢?她對未來的猜想有些吓到自己了——因為她發現自己對這樣的未來毫無興趣,一個幹枯的,湮滅了色彩的未來。
還好一個月就要過去,她想結束這一個月說不清道不明的糟心事,只是她沒想到,程行簡會來北城。
程行簡一來,白婉姝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她所知道的一些事,譬如程行簡和俞素除了高中從小同校,他們上了同一所大學,他們是很好的異性朋友,而且據她感覺,程行簡對俞素,絕不是單純的友情。
她想到俞素經常用的那一只鋼筆,她知道,那是程行簡送給她的。
白婉姝陷入了一種莫名的煩躁。
這一個月最後一天,董少和她一起來到西街,這地方在俞素剛來北城的時候,她們經常去,因為俞素很喜歡這裏的特色小吃,她們下班以後就換上舒服休閑的衣服,在燈火璀璨的西街随意地逛逛,聊聊天,十足惬意。
她想,快結束了,真希望程行簡快點離開,不過俞素似乎很喜歡和程行簡一起,畢竟是多年的好朋友,所以……她還是可以忍受的,畢竟是俞素的朋友,她想讓俞素開心一些。
在董少抱着吉他彈琴的時候,俞素其實在發呆,她想起了高中畢業的時候,有一個男生也是彈着吉他給喜歡的人表白,她記得俞素一臉羨慕,說:“以後我一定要學吉他。”
“為什麽呢?”她問。
“當然是彈情歌給喜歡的人聽了,”俞素說這話的時候,滿滿都是向往,眼睛和星星一樣明亮,白婉姝有些看呆了。
只是不知道俞素會彈給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