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宋宇真揚了揚眉。他往裴洵身邊挨近了些,臉上套了層戲劇性的誇張表情:“什——麽?我沒聽錯吧?”

裴洵沒動,也沒說話。他低頭吸着煙,眉目斂着,像沒注意到身邊人蠢蠢欲動的好奇心:“這不能吧,我覺得我好像在見證着什麽愛情小說……你倆在一塊兒才多久,這就睡出真愛了?”

“哎,不過周念看樣子挺實誠的,說不定呢。”他兀自樂了半天,“不過喜歡你的人什麽時候少過?沒見你對誰都上心。歸根結底,還是周念長得特別好,特別招你喜歡吧。“

煙快燒盡了。裴洵将它撚滅在煙灰缸裏,徑直站起身來,理了理袖口。

他沒有搭理宋宇真的意思,宋宇真也就沒再湊上去笑他,笑了也沒用。多年的老朋友了,對裴洵的脾氣,他是清楚得很:這人就像片海貝,放松時才能叫人窺見一絲柔軟的內在,套出兩句真話;一旦逼得緊了,立刻又能将殼罩回去,八風不動,無懈可擊。

牆上的挂鐘指向五點,當啷響了一聲。裴洵知道試鏡會快結束了,往門邊走去。宋宇真靠在沙發背上,打了個哈欠,等他臨到門邊時才叫了聲:“洵哥兒。”

裴洵微側過身。

“在這種事上,你是個沒經驗的,還是聽哥哥一言。”宋宇真笑得輕佻,眼神卻是沉着的,“真心這東西,是要用真心換的。”

隔着滿地的陽光,裴洵擡眼看向他。

“你要是不準備和他怎麽樣,就別再和人家牽扯什麽,”宋宇真說,“也別用你以前那套邏輯想事情。利益上的事,能和感情兩清麽?”

周念接到《山鬼》劇組的通知,是在試鏡結束的第三天。郵件裏的字句很簡潔,簡單地祝賀了他通過本次試鏡,拿到男主角的角色,便提醒日程安排與相關事項已以附件形式一并發來,請他查收。

這些大多屬于許莉的工作範疇,想必她也收到了一份。戲以外的事不重要,與他對戲的演員卻是一定要知道的。周念點開附件的演員表看了一眼,有些驚訝。

女主角是早已定下的老牌演員陳安如,這是一早就知道的。女二號是李津——這也不算難猜。試鏡那天,他看過了李津的表演,确實是年輕女演員中少見的生動。劇本中的女二號是随男主角一同進山采風的另一位美術學生,性格活潑爽利,直言道破了不少秘密。這樣的人設與李津本身的性格有不少相似之處,她會被選中飾演這個角色,并不意外。

周念盯着屏幕上她的名字,心裏想的卻是另兩個字。直到小白在他腳邊蹭了蹭,才斂回心神,琢磨起當前的正事。

讓他驚訝的,是扮演男二號的人選——宋宇真。

自去年折桂金龍以來,宋宇真的身價一路飙漲,如今俨然已是新生代演技派小生的代名詞。不久前爆出的新聞,更是讓他獲得了足足一月的長期關注度。在這樣當紅的時候,不抓緊時機多演幾部撈金快的商業大片,卻在獨立電影裏為名氣不如他的演員做配角……這不像任何一位新科影帝會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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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的男二號是位代理人,服務于意圖收購山地的房地産集團。在劇本中,為工作身份所驅使,他與保護山林的村民們産生了不少沖突。因此,在一般觀衆的視角中,這個角色應該算是反派。

他本以為這個角色應屬于張承軒。試鏡結束後,他與林宸曾通過一次電話。聽到張承軒也參與了試鏡,林宸并不驚訝,笑道:“他當然急需個好片子挽救名聲——那檔子醜事肯定影響了人氣,不好好拍戲,還能怎麽辦?我聽說,他會帶資進組,就為了在白桦的電影裏要個角色。“

張承軒在試念主角獨白時表現并不出彩,念到第二段即被白桦打斷。主角與他無緣,最終配角亦是——或是他終究擱不下偶像包袱來出演反派,或是白桦的劇組從不缺錢:誰都知道,裴洵和白桦交情匪淺,有他在身後撐着,白桦沒必要違背理念取用這樣的演員。

又想起那兩個字了,周念搖頭将它們撇開。

獲得了一年來第一個稱心的角色,理應慶祝一下。但周念想了一會,沒想出什麽特別的慶祝方式,更沒有想分享喜悅的人——其實是有的,但也當沒有了。

于是他又度過了一個用影碟打發的下午。他先前買過那部宋宇真封帝之作的藍光碟,這時正好拆開看了,就當提前熟悉将要有對手戲的演員,提前做了功課。一整天下來,最後只有小白得到了獎勵:周念給它拌了碗雞肉飯,畢竟即将投入拍攝,又将有數月見不到它。

他的朋友大多是演員,沒有幾人有空閑長期照顧小狗。将小白抱進狗包裏時,它似乎是以為主人要把它送去上次那兒,拼命搖起了毛團似的尾巴:留在裴洵身邊的那一個月,它可足足長了五斤。

等到了目的地,迫不及待地探出了頭,才發現外邊竟然是寵物店。小狗登時覺得被騙了感情,立即用爪子扒拉他的衣角,鈎着不肯松了。

寵物店員見狀,笑了起來:“這小可愛是沒離開過你吧?”

周念摸着它的頭,說:“有過”。

只是動物也和人一樣,是不可能習慣離別的。

他在兩周後進組拍攝。

《山鬼》劇組的取景地定在西南的山區中。今年入夏早,暑氣早早抵達南方,縱使攝制時有一半在山林中,草木的清涼也終究抵不過濕悶的熱意。開機不過兩周,李津便開始高呼這邊的蚊蟲實在太兇猛,根本招架不住。

她的角色是青春靓麗的女學生,服裝師搭配的衣物大多都輕便短小,很省布料。這些天下來,她已成了山中蚊子重點關照的對象。

就在方才拍攝時,周念還看着一只花腳蚊子停在了她裸露的小臂上。她當然也感受到了,但戲還在繼續,導演也沒叫停,兩人也只得眼睜睜地看着那只蚊子心滿意足地吸飽了血,再不慌不忙地振翅飛去。

周念心思細膩,做事周全,知道拍攝地點後便料到了這種情況,備了不少清涼藥物。靠着這些驅蚊的小東西,李津已對他培養出了深厚的革命感情。連着拍了五條,白桦終于說了過,她臉上屬于戲中人的愁色頓時散了個徹底,幾乎就要抱着他的手臂求藥。周念自然不會拒絕,趁着下一場的休息間歇,拿了支綠藥膏給她。

李津手上被叮咬的地方已腫成一個鼓鼓的紅點,早就疼癢難耐,連忙千恩萬謝地接過了。她是個樂觀大方的性子,嘴上叫着苦,卻從不因此怠慢進度。接了藥便利索地往身上一抹,又叫助理拿了備下的綠豆湯,分給周念解暑。

“我照着家裏的方子讓張姐煮的,”她獻寶一樣地遞給他,眉眼彎彎,“特別好喝。”

張姐是她的助理。李津為人活絡,嘴甜得很,無論在劇組裏擔任何等職務,只要年紀比她大,都一口一個哥哥姐姐。周念這幾天被她叫了幾聲“小周哥哥”,怎麽也不好再端着那點客氣,只得接了。

“哎,怎麽沒我的份。”他剛抿了一口,就有人沒正形地靠了過來。擡眼一看,正是宋宇真:“太傷心了,太難過了,怎麽會有這麽不公平的事,這麽不公平的小姑娘!”

進組之前,周念也沒想到宋影帝是這樣的性格。年紀輕輕即受到認可,他身上卻沒什麽圈子裏常見的驕矜氣,反而相當平易近人,愛說愛笑。在這一路上,他和李津倒是很相似,兩人很快便混熟了,往往一下戲就開始你來我往的鬥嘴。周念起初不解,畢竟宋宇真和裴洵是出了名的關系好,他再怎樣風流,總不至于會招惹裴洵現下的女伴。但看他的模樣,又絲毫沒有避嫌的意思。

山區條件簡陋,比不上影視基地,這邊連酒店都罕見,一行人都住在鎮上的旅館。白桦樣子看着不拘小節,實際卻頗為嚴苛,劇組中無人敢拂了他的意思,自然也沒人耍大牌,沒出什麽鬧着要換住處的事。這方便了周念的私心,即使心裏知道這樣矯情,每晚回到旅館,他仍忍不住留意過往的車輛……還好,過記憶裏的那輛始終不曾出現。

周念生平頭一遭這樣留心他人的私事,自覺不對,很不對, 心裏卻有各種各樣的瘋狂念頭:裴洵不曾來探班,李津又同他人表現得這樣密切,兩個人在一起未必有什麽感情,也許他們只是逢場作戲……

這些念頭像驚蟄過後的春芽,迎着雨便開始瘋長。裴洵的緋聞、兩人那日親密交談的樣子都被他選擇性忽略了,清醒時知道這是自欺欺人,更多時候卻甘願自己不清醒。

而一無所獲的日子多了,不禁也生出蕭索。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交錯陳雜,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怕看見他,還是想見着他。

李津正仰着臉,一臉的挑釁:“叫姐姐,叫了就給你喝。”

“姐!津津姐!”誰知宋宇真毫不猶豫,立即換了副谄媚嘴臉。

“……”李津沒話說了。兩人對視片刻,又同時大笑起來。周念坐在一邊,默默喝完了那碗綠豆湯,想換個離這兩人遠一些的位置坐着,就見白桦正巧招手叫他:“來這。”

他手上拿着本裝訂着的小冊子。周念走近一看,原來是分鏡稿,輕“咦”了一聲。

不少導演都習慣手繪分鏡,白桦也一樣。只是他見過的分鏡稿雖多,這沓确實畫的最好的——不似一般僅用以勾勒大致場景的潦草線條,畫它的人顯然有頗深的美術功底。周念不禁仔細看了看,筆法并不繁複,卻用寥寥幾筆,勾勒出了無垠意境。

“您學過美術?”他問白桦。

白桦沒有直接回答。他翻到冊子末頁,指了指底端的簽名。

有人用他熟悉的筆跡,潦草簽了個“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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