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爺篇·吃醋

第二日,雪果然停了。

九爺起床後去敲傅蘭君的房門,卻不見動靜。

房裏沒人。

問了小二,才知那人早早地就出門去了。九爺心中隐隐擔心——他昨兒個剛醒,身體還未痊愈,出去亂跑什麽啊!

向小二交代了幾句,九爺準備出門找他。剛一出客棧門,卻看見傅蘭君牽着兩匹馬走來。

“我想着今天要走,便去附近的集市買了兩匹馬。”他心情很好,看見九爺笑意更濃。

傅蘭君這笑容在九爺看來卻紮眼的很,他說王爺真是好打算,不吭一聲就出去了。

蘭君一聽,便上下打量他。九爺披着裘衣,明顯是要出門的樣子。

“……你是要出去尋我?”

九爺心中暗叫不好,自己怎麽又随随便便表露心情了。但是如今這情況,他狡辯反而顯得心虛,只能咬牙切齒片刻,說:“我本來準備出去尋個呆子,誰知那呆子自己回來了!”

知是九爺的別扭脾氣又上來了,蘭君也不去說他,只是笑着搖頭。

你啊,關心起人也這麽別扭嗎?

但是,只是聽你說話,我就欣慰,看見你的人,我就開心。

雪後初晴,天地渾然一色,銀裝素裹,冰雪微涼。

兩人一起騎馬行于雪地,難得感覺一時寧靜。

九爺把自己的羊裘扔給傅蘭君,說這裏天寒,你穿上。

傅蘭君看着手中的裘衣,有些發愣,“你呢?”

“呵,我可沒某個呆子那麽弱。”他小聲嘟囔,“明明還未痊愈,就非得趕着回去,還穿那麽單薄。”見傅蘭君還在發呆,他便惡狠狠地說,還不快穿上!

蘭君回過神,笑着答應。

“唉。”嘆了口氣,九爺便駕馬前行。

穿上裘衣,傅蘭君跟在九爺的後面。那人白色的身影與雪色似融為一體,衣角輕輕揚起,孑然獨立間缥缈迷人。

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這一生若是能這樣一直看着你,哪怕只是背影,我也無憾。

到了附近的小村,他們與手下彙合。九爺擔心傅蘭君的身體,硬是讓他在小村休息了幾日,才踏上回京的路程。

出了昆侖境地,天也變得暖和起來。到了姑蘇城,正好是八月十五,傅蘭君就決定留下來小住幾天。

中秋佳節來婵娟河岸賞月是姑蘇城的習俗。河中行着無數船燈,遠遠望去如滿天星辰。

九爺跟着傅蘭君上了岸邊的一架賞月船。他趴在欄邊,擡頭看那一輪明月。

外面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婵娟河畔望婵娟,這姑蘇城也是個好地方。”

蘭君看着他,笑着問,你喜歡這裏?

“喜歡。”坐正身子,九爺端起茶杯,“不過我更願去個清淨之地,自由自在,度過餘生。”

“先生風雅,本王……”他似是想起什麽,後半句話留在心中。

九爺輕呷一口茶,卻不聞傅蘭君後話,便擡頭看他——傅蘭君面帶微笑地注視着他。

“……你這人,怎麽又看着我發呆?”

蘭君笑而不語。

不一會兒琴姬抱琴上來,彈了一首相思曲。

“姑娘此曲婉轉動人,實在是叫人折服。”

“公子過獎了,甄姬這只是雕蟲小技罷了。”

蘭君溫和一笑,轉而看向九爺,問:“先生覺得呢?”

九爺的心思可沒在曲子上——他一直盯着甄姬手中的琴,開口便問,姑娘這琴可是綠绮?

“先生好眼光,這琴确實是綠绮。”

“綠绮乃傳世名琴,集桐梓之精華制成,音色猶如天籁。”

甄姬聽得九爺這一番言語,心中敬佩不已,“難道名琴有知音,小女子今日能遇到先生是今世福分。”

“小生能親眼目睹這綠绮也是托了姑娘的福。”

“那甄姬就再彈一曲,送給先生。”

“好!”

九爺笑逐顏開,卻不見傅蘭君表情——他看看九爺,又看看那女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這一曲還未結束,他便起來身,悶悶說了句“我出去走走”就離開了。留下九爺不明所以。

這人怎麽了?

走了有一段距離,就看到有許多眷侶在放天燈祈福。小厮在不遠處吆喝着,“來來來,今兒個是中秋佳節,有情人在天燈上寫下兩人的名字,放到那天界被月老看到了,就能保你們恩恩愛愛,永不分離。”

“恩恩愛愛,永不分離……”傅蘭君心中一動,走上前去。“小哥,給我一盞天燈。”

“好嘞!公子拿好!”

可是真是提起筆,傅蘭君又不敢寫下名字。

……那人又不願和我一起。

他只欣賞知音,卻對我這一片癡心視而不見。

他想了許久,長長嘆了一口氣,在天燈上寫下兩句詩。

最不能忘卻有情癡,最不敢一顧是相思。

……你可知我的癡情相思?

“王爺這兩句詩是寫給誰的啊?”

九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蘭君下意識轉過頭——九爺拿過他手中的天燈,默念着那兩句詩,不禁笑出聲來。

莫不是我剛才在船上冷落了王爺,王爺心中哀怨,便寫了這兩句詩?

“這……”

見傅蘭君啞然,九爺笑笑。他朝小厮走過去,要了火燭,點燃天燈。那光亮便升向天空,化為一顆星辰。

傅蘭君不解,“你……”

“這天燈得兩個人放才算數。”他看向蘭君,語氣裏滿是調侃,“唉,某個呆子真是小氣。我不過是和人家姑娘多說了幾句,就吃起醋來。是吧傅王爺?”

“我……”蘭君稍頓,無奈一笑,說是本王小氣了。

“呆子!”九爺說,“也不想想是誰當初把我一把好琴給撞斷的,害得我這麽長時間都尋不到稱心的琴。”

“我會賠給先生的。”

“好琴難遇,草民也不奢求。”

他拿出一個紙包,打開竟是月餅,拿了一個塞到傅蘭君手中,“喏,給你!”

今兒是八月十五,總是要吃月餅的。我尋你來的路上買了點,你嘗嘗看好吃嗎?

傅蘭君一愣,看看手中的月餅,又看向九爺。

……又發什麽呆啊,快吃啊!

“……好。”傅蘭君咬了一口,心中感覺溫暖。

“好吃嗎?”

“好吃。”

“那就好。”九爺也拿起一個,可是咬了一口臉色就難看起來。“呸呸呸!這月餅怎麽這麽難吃啊!”

這麽苦,根本不能下咽啊!

看着九爺氣急敗壞的樣子,傅蘭君忍不住大笑。九爺就吼他,說笑什麽笑,明明這麽難吃你還說好吃!

傅蘭君卻笑得開心。

等他們回去的時候,街上的人就少了起來。月色明亮,照得人的影子也清楚。

九爺不禁輕哼起來。

清江社雨初晴,秋香吹徹高堂曉。天然帶得,酒星風骨,詩囊才調。沔水春深,屏山月淡,吟鞭俱到。算一生繞遍,瑤階玉樹,如君樣、人間少。

未放鶴歸華表。伴仙翁、依然天杪。知他費幾,雁邊紅粒,馬邊青草。待得清夷,彩衣花绶,哄堂一笑。且和平心事,等閑博個,千秋不老。

蘭君聽他唱着,不覺面帶笑意。他說先生這曲心志淡雅,比那些鴻鹄浩志更清麗脫俗。

九爺心裏也高興,說:“這曲子叫《水龍吟》,我曾為此曲編過舞蹈。可惜還未跳過,就到了弱冠之年。”

“那确實可惜。”他說,“不過先生為何過了弱冠就不在跳舞了?”

“雲韶本無男子,小時候家姐帶着我逃難至此,雲韶坊的當家本來是不收我的。是我姐姐在她門前跪了三天三夜打動了當家,我才能在這坊間有一席之地。當家叫我立誓,弱冠之後便不可再上臺。”

“原來如此。”

“但是私下跳跳還是可以的。”他對蘭君笑着,“不過可惜,現在沒了琴,舞也跳不成了。”

傅蘭君若有所思。

第二天傅蘭君不見了身影。他的手下跟九爺說,傅王爺有事要辦,請先生在客棧稍等一下。可是過了一天,傅蘭君還是沒有回來。

這呆子,從昨天就開始失蹤,說好今天啓程回京的……

他也不是個食言的人啊……

九爺越想越覺不對,便拽住一個侍衛,問到,你們王爺到底去哪裏了?

那侍衛結結巴巴,“先生……王爺吩咐,讓您就在這裏等候,他很快就回來了。”

“我問你他去哪了!”

“這……王爺交代過,不讓告訴您。”

“你要是不說,我就自己出去找他!”

眼看着九爺就要走,侍衛趕緊攔住他。“唉,您這不是讓屬下為難嗎!”

“那你告訴我,他到底去哪了!”

“這……”侍衛見拗不過九爺,只好松口,“王爺他去婵娟河岸的船舫了。”

“船舫?”九爺不明,“他去那裏幹什麽?”

“王爺說,他去見甄姬姑娘有點事情。”

傅蘭君去船舫徹夜未歸,九爺心裏不舒服——雖說琴姬歌女賣藝不賣身,但那地方畢竟是煙花之地。甄姬長得标致,心思又巧,實在是讨人歡心。

好你個傅蘭君!居然因為女色把本尊晾在這裏一天!

神仙脾氣上來了,九爺就坐在客棧的大廳裏生悶氣。站在旁邊的侍衛有些為難,小聲試探地說,先生要是急着回京,那屬下去船舫通報一聲。

傍晚時分,河面映着橘紅色的光。晚霞落下波光粼粼,輕起漣漪。

甄姬看了一眼外面——從昨天早上傅蘭君就一直在她的船門外站着。

“在下想向甄姬姑娘買下綠绮。”

“這綠绮是師父贈予甄姬的,恕小女子不能答應公子。”

“在下可出黃金百兩!”

“公子請回吧。”

傅蘭君問的直接,甄姬也拒絕的直接——她雖是個落入風塵的女子,卻不曾為了金錢折辱自己。

她沒想到傅蘭君不僅沒走,還在外面站了一天一夜。

……公子是非要這綠绮?

蘭君微微鞠躬,“這琴對在下非常重要,還請姑娘成全。”

“公子對綠绮賞識,是綠绮的福分。”甄姬摸着琴弦,“可是這綠绮,對甄姬也重要的很,而且這本來就是甄姬的東西。”

“古人雲,成人之美乃大善。”他言語中滿是溫和懇切,“而且,在下可以幫姑娘完成一個心願。”

“哦?”

“那個呆子,怎麽還不回來!”

“先生您都在這客棧門口等了一天了,要不然您先去樓上休息吧,說不定王爺明早就回來了。”

“呵呵,我看他是留戀那美嬌娘,早就樂不思蜀了。”朝侍衛不耐煩地擺擺手,九爺說我去後院清淨會兒。

“對了,要是王爺回來了,記得告訴我一聲。”

“是。”

想不到一家小小的客棧,院子裏的景色竟這麽雅致。四周種滿了蘭花,淡紫在夜色斑斓中發出沉醉的幽香。坐在小亭石凳上,九爺左手半撐着頭,他深深呼吸——這兩天因為傅蘭君他都沒睡好覺,現在是有些困了,不知不覺就阖上了眼。

你怎麽還不回來?

【我只是想讨得先生歡心。】

想讨本尊歡心,就不要做讓本尊生氣的事情啊!居然敢把本尊晾在這裏,你個呆子!

傅蘭君一回來就聽侍衛說九爺去後院了。他抱着琴,心中止不住的高興,跑着要去見他。

可是……他居然睡着了。

将琴放下,蘭君走到九爺身邊。

熟睡的九爺極其慵懶,他今日把頭發都束在了耳後,露出光潔白皙的額頭,那精致的五官便更加惹人注目,特別是纖長的睫毛,在月光之下,如同薄翼。

傅蘭君看呆了。

他不禁俯下身,仔細端磨這張臉。

天下竟有如此好看的人。

他的目光停留在九爺的唇瓣。

若是再靠近一點……

忍不住拉近兩人的距離,他閉上眼,卻在要觸及對方的時候,聽到了九爺的聲音,吓得感覺退開。

“呆子……”九爺睡夢之中呢喃着。

傅蘭君看着他,然後笑了。他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心愛之人輕輕披上,又小心抱起,生怕驚醒了他。

懷中的人似乎有些不舒服,在他胸口蹭了幾下,又念了一句“呆子”。

“我在。”

心中瞬間就化成一汪清泉,滿是柔情蜜意。

傅蘭君想,或許自己在他心中,有了那麽一點點分量。

哪怕只是一句“呆子”,也足以讓他一生,為之所幸。

只是那時候他不知道,所謂情,也是一場劫

一夜好眠。

“嗯……诶?我怎麽睡着了?”醒來時就見自己是在房中。九爺撐起身子,卻發現自己身上蓋着一件灰色外衣。

是傅蘭君的衣服。

四下看了,房間裏不見傅蘭君的身影。他的目光被桌子上的東西吸引過去——是綠绮!

好琴難求。

……難道,他這兩天去船舫,是為了我?!!

剎那間被不知名的情緒充滿,九爺不知道這羞愧中帶着絲絲暖意的心情如何解釋。他将傅蘭君的外衣披在身上,下床抱了琴,往外走去。

樓下侍衛們正在準備路上吃的幹糧和穿的衣物,傅蘭君站在一旁看着。突然他感覺有人輕拍他的肩膀,轉過身就看到九爺睜大眼睛看着他。

“你醒了。”只要是和九爺說話,他的一言一語都像帶着陽光,“昨晚睡得可好?”

九爺沒有回答他,只是把手中的琴放到他面前。

蘭君立刻會了他的意,“這琴是我賠給先生的。”

“我不要。”

“為何?”

“那日去船舫聽曲,我問過甄姬姑娘。這琴是她師父贈予她的,對她十分重要。我雖愛琴,卻也不會做這種奪人所愛的事情。”

“呵,先生這話是在說本王不近人情咯?”他嘆了口氣,說先生不必擔心,這琴是甄姬姑娘自願贈予我的。

我本想用黃金百兩從她手中賣回這琴,她卻不為所動。我在她門站了一天一夜,她還是不肯。不過甄姬雖然寶貝這綠绮,卻更在意另一件事情。我正是幫她做了這件事,她才把這琴贈予了我。

“诶?什麽事?”

傅蘭君一笑,說:“甄姬姑娘雖是琴姬,卻很是有骨氣。我在她門外等候的這幾日,見她接客時也是潔身自好,想必不是迫不得已是不會如此抛頭露面靠賣藝為生。于是我找了船舫的老板,給甄姬姑娘贖了身。後來知道她家裏還有一位盲父,便給了她些銀兩,讓她回家鄉做點小生意,好照顧家裏。”

甄姬姑娘心懷感激,便把這琴贈予我了。

九爺聽罷點點頭——原來如此。

……等等,你在船舫門外站了一天一夜?!!

“晚上河邊濕氣重,你受過的傷才剛好,幹嘛這樣折騰自己啊!”九爺一急,拽住蘭君的胳膊,他仔細檢查,恨不得把傅蘭君從頭到腳都看個遍,“怎麽樣,有覺得身體不舒服嗎?”

傅蘭君被他這樣子逗樂了,心想着自己也要捉弄對方一次,于是他捂住胸口,佯裝難受,“你這麽一說我才覺得胸口有些疼。”

九爺一下子就慌了,伸手撫上他的胸口,“胸口疼?不會是寒氣又犯了吧?”

終于忍不住了,傅蘭君大笑起來。

這下九爺愣住了,他呆呆看了傅蘭君一會,恍然大悟。

好你個傅蘭君!!居然騙本尊!!!

“在下給先生賠不是。”蘭君的眼角止不住笑意,“我看先生如此緊張我,一時得意忘形,還請先生原諒。”

剛才還焰氣頗盛的人瞬間沒了脾氣,小說抱怨着:“誰緊張你了,呆子!”

傅蘭君笑着點頭,說先生說的對,本王是呆子。

“死呆子!”

忙活到中午,他們才算起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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