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今日趙府前堂後院兒都待了客,因此府內各處皆是華燈高挂,唯獨沒有人居的東院兒。
東院兒原是夏春之季觀水賞花的園子,秋冬倒是蕭條了。除着青石子路上隔好久才引亮一處的石燈籠外,沒有旁的生氣。
薄暮冥冥下,枯敗的老樹枝在小路上投出綽綽暗影。身着一襲鵝黃月裙的纖細身影,就這樣踉踉跄跄的在凜冬寒風中緩慢拖行着。
宋青妩一手抵在胸口上強撐,一手時不時扶一下路邊趁手的東西。或是樹幹,或是石墩子。
她終于來到一座巨石堆砌的景觀假山前,雙手撐在山石上,費力的擡頭仰望山頂。在看清最高處果然屹立着間涼亭後,她的眼中終于露出一絲希冀。于是沿着不甚規則的石梯,一步一歇的拾級而上。
上輩子青妩住在京郊小院時,趙栩與她閑聊曾提起京中大戶人家多在府上修有密室。當時青妩覺得稀奇,他便帶着幾許炫耀心思說到自家也有,甚至連暗門也渾不設防的告訴給了青妩。
那時他自是篤定她一輩子都将與世隔絕,才對她沒有半分戒備。
矮矮的小山頭,青妩卻登了半晌才到達最高處。她走到涼亭,依着趙栩所說的在地上仔細扒拉,最後終于找到了一處板石松動處。
她又費了許多力氣将那塊石板移開,然後摸着黑小心翼翼的潛了進去。
初入時只覺洞內黯淡一片,待下到底部,卻有許多微弱的光束從四面八方的石縫中透射進來,将山洞鋪了個微亮。
青妩扶着石壁前行,往最亮處移動。待挪到那個最亮處,恰巧是一個較為開闊的空間。若論大小,足有她的閨房兩倍之大。
洞內空空如也,宋青妩也不知這趙家這處密室是做甚之用,她只摸索發現有幾處石壁的凸起,剛好可以用作天然的躺椅。
她尋了最平整寬大的一塊石頭,也顧不得髒淨的就委身上去,雙手抱在胸前蜷縮側卧着。石頭很涼,可她躺在上面并不覺得身冷,反倒有些中和體內湧出的股股燥熱。
然而僅僅是這種緩解還遠遠不夠,如今藥效已漸漸揮發出來,她不只渾身滾燙,還似得了軟骨病般不停的扭捏着變換姿勢,借着石面的粗粝緩解身上的麻癢之感。
這感覺太難受了!
再說洞外,言聞璟正帶着魏友入了東院兒,來到假山前。他先是繞着假山轉了一圈,期間找磨敲試,确定了魏友的猜測,這山體确實有空洞,同時也确定了入口并不在山基處。
于是二人登高至山頂處,言聞璟一眼便瞧見了那塊被移開的石板。
他眉頭微皺着側眸觑一眼身旁魏友,隐隐裹帶申斥的意思。魏友卻覺冤枉,明明他先前探查的仔細,上來看過了根本沒發現這個入口。
魏友這廂正想開口解釋,卻見自家世子将食指豎了豎,示意他禁聲。
言聞璟垂首睨着腳下這個洞口,雙眸深邃,似能借着這黑漆漆的入口将洞內景致一眼看穿。
“你在外守着。”輕飄飄的丢下這句,言聞璟便一個縱躍,只身跳進了洞口裏!
臨跳前,他還拔了魏友的佩劍傍身。
洞口一段亂石堆砌,曲曲折折,只容一人直身而過,手臂尚不能盡情舒展。待走過最窄的五六步後便開闊許多,石壁縫隙間灌進嗖嗖陰風,讓人脊背發涼。
然而這些陰森于言聞璟而言,似乎遠不夠看。黯淡的石洞,托得他瞳色越發幽深,他步子極輕的往前行去。
外面洞口的莫名開啓,預示着或許有人先他一步來了,他倒要碰碰運氣,看能否直接抓個現形。
約莫二十步後,有塊巨石将山洞堵了一半,而越過這塊石頭便是一個更大的空間,猶如一間大屋。而一入這間大屋,言聞璟便被角落裏一塊凸起的石板吸引。
石板上躺着個人,光線黯淡他看不清是何人,但看這纖弱的體态,似是一名女子!
死的還是活的?
言聞璟雙眼微眯,而後大步上前,臨近時才聽到那女子口中隐隐發出些動靜,看來是活的。
“你是何人?”問這話時他眼帶蔑疑,并着手中寶劍指向那女子。然那女子并不答話,聲音卻似在哭泣。
言聞璟可不是什麽有耐性的人,見給了機會旁人不接,便徑直上前一把将面壁嗚咽的女子扯轉過來。黯淡光線下,言聞璟一眼認出了這是宋青妩。他不禁深深皺起了眉頭,這丫頭如何會出現在趙府的密室裏?
再細看那張小臉兒,紅潤幹淨,也沒有半點淚痕。她并未在哭,卻痛苦的緊閉雙眼,口中呢喃不斷,只是聽不清說了些什麽。
“宋姑娘?”他試着喚醒她,卻仍是沒有任何反應。然後他伸手去試她的額頭,果然很燙。
眼前人已神志不清,他再問什麽也是多餘。且這山洞一眼便能看透,并非他想找的藏匿兵器之所。于是二話不說他将人打橫抱起,邊大步往外走邊說道:“你病了,我帶你去找大夫。”
可懷裏的人此時卻突然有了反應,她的兩手抓上了他胸前的衣料,雖則虛弱,卻也使出了最大的力氣,甚至長甲隔衣撓痛了他一下。
她口中急切的喃着什麽,情緒激動,卻又那般的沒有力量,言聞璟微微低頭湊近,才分辨出她所說的是:“不要帶我離開這……”
他再次皺眉,可她的雙手繼續使力,将他衣襟的布料死死抓在手心裏,無聲抗議着。
猶豫了下,言聞璟也不知自己為何竟被一病的神智不清的丫頭說服,他将她送回了那塊石頭上,并解了自己外袍鋪在她的身下。
他只着一襲白色中衣立在石頭旁,半垂眼睑睨着宋青妩。
雖然他從不認為有刺客可以傷得到他,但這丫頭當初确實實心實意的為他擋過一刀。如今她病成這樣,又抗拒出去,他也不能坐視不理。
想了想,他俯身将她的裙擺撕下一小塊,拿去先前路過的地方浸了水,給她敷在額頭上。
這水是頭幾日的積雪所融,經過山石縫隙裏的泥沙層層濾淨,滴到洞裏已是幹淨澄澈,且清涼無比,用來降體溫最合适不過。
就這樣,言聞璟坐在石頭上,擋着時而不老實滾來滾去的宋青妩,以防她掉落地上。他背對着她,忖量她身上發生了何事。
顯然她不僅僅是得了熱症,熱症遠不會迷糊至此,況且她如此抗拒離開山洞,難道是畏懼外面有人害她?想到這兒,言聞璟狐疑的轉頭看向宋青妩。
一個弱質纖纖的小丫頭能開罪什麽人?何況這裏是趙府,趙栩還滿心誠摯的要娶她過門兒,怎會害她?
不對。
言聞璟內心驀地咯噔了下,眸色忽而更加深沉。他凝視着宋青妩痛苦的面目,還有看似壓抑卻不自主扭來扭去的身子。他伸出兩指在她側頸上試了脈動,又将手背觸上她的臉頰測試體溫,這下心中便有了數。
“居然有人給你下這種藥。”他深眸細眯,透出股子厲色。
皇城根兒裏天子腳下,對個未出閣的姑娘行這等下三路的招數,更遑論她還是當朝正三品昭勇将軍府上的官眷。簡直藐視王法亵渎朝堂。
心下正激起不忿,言聞璟卻突然感覺到手上一熱,低頭看,是宋青妩水蔥似的十指軟軟按在了他的大掌上。
此時宋青妩已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她只知道有個冰冰涼的東西蹭在了她滾燙的臉蛋兒上,好舒服。額頭上雖敷着冰帕子,可那點兒布料也僅能緩解方寸之間。
額間的炙熱緩解了,兩頰便更是如炙如烤。故而方才言聞璟那被冰水浸過的手觸過來時,她滿心爽利,察覺他要抽離時,她便本能的要将它按住。
宋青妩兩手上的那點兒力道,在言聞璟眼中自是算不得什麽,他只需随意加些力便可輕松将手抽離她的指間,可是他不忍了。
看着渾渾沌沌的姑娘近乎貪婪的抱着他的手,急于攝取他掌間那絲冰涼,他心緒複雜的将頭別過。
盛京戀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數,變着花樣表露心跡的也不少,可他卻從未與哪家姑娘有過這般接觸。并非他矜持,而是心中壓根不曾為風月所動。
在他看來,征服一個女子易如反掌,毫無樂趣可言。故而那些女子對他遐思妄想時,他只覺厭惡。
可是不知緣何,此時他的手被這丫頭緊密的握着,他竟半點不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