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64

64 傩舞下

林應一把扯過言辭護在身後,窗外一團黑暗落進空氣,渲染蔓延,世界突然摔進夜色。林應記得進醫院是上午九點半,太陽高照。

床上躺着個半死的人,門外一片嘈雜的敲擊聲,林應覺得像是很多人穿着木屐在慢慢地走,慢慢地走,一步一步,挪過來。木匠竭盡所能大笑,林應拎着他的領子:“你召什麽過來了!”

木匠語氣很輕:“它們自己找來的。”

“誰們!”

木匠很開心:“十二神明。”

言辭緊緊抱住父親生前穿過的熊皮,為了彌補一個剜骨割肉的遺憾。林應完全估算不出走廊上聚集了多少人。咔噠,咔噠,咔噠,木質叩擊地面。言辭發現林應的手在輕微顫抖。

“林應你在害怕嗎?”

林應搓搓手:“不是,親愛的,我覺得門外的東西在叫我。”他臉上有冷汗,“我想去開門。”

言辭站在林應身後,語氣平靜:“不是十二神明。”

林應轉身:“什麽?”

言辭把手放在林應肩上:“不是十二神明。”

咔噠咔噠。

林應右手下垂,火焰的光一燎,割玉刀在他手中燃燒。言辭貼着他的後背:“別緊張。”

林應劇烈頭痛,眼睛泛紅,他全身顫抖,突然對木匠咆哮:“別笑了!”

木匠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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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巨翼猛地展開,擋在言辭身前。林應的臉部肌肉抽動,嘴角向上咧,下颌拉長,出現黑色的虎紋。

言辭哽咽:“別擔心,別擔心。不是十二神明,因為……因為……因為他們跟着我爸爸走了。”

“十一神明。”

角落裏站着一個個子不高的年輕人,灰頭土臉的軍綠色衣服,一對不太大但野心勃勃的眼睛。他站在木匠床邊,他就是木匠,年輕的,剛剛遇上彌明的木匠。

那個時候人人都很有戒心。衣着打扮古怪的陌生男人,對木匠的父親笑:“我想借用傩舞假面。”

木匠的父親和他制作的一切桌子凳子一樣,冷硬死氣:“沒有。”

對方很溫和,他笑着搖頭:“我知道你有。”

木匠的父親死氣沉沉,什麽都不說。

木匠脫口而出:“你有錢嗎?”

木匠的父親擡手給他一耳光。

陌生男人輕嘆:“沒有。”

他漂亮的圓眼睛看人很專注:“可是我能跳傩舞。”

父親挖出十二面古樸的面具,猙獰詭秘的樣子,陌生男人管它們叫“相”。他伸手一揮,十一相空空的眼眶裏,倏地跳起藍盈盈的冥火。除了一相。

“窮奇。”

林應拉開病房的門,走廊上整齊地列着巨大的木制面具,猙獰,詭秘,刀法古樸。它們靜靜等着,靜靜地看着,漠然地立在時光中,等待必然的結局。

林應臉上的虎紋越來越深,他撐着牆,他要保護言辭,他滿腦子都是天雷霹靂的聲音,他看到自己的血肉橫飛四濺。

言辭在林應身後摟住林應的腰,埋進他的大翅膀。

“窮奇被天譴很高興嗎。”

“是,很高興。”

“被劈得亂七八糟了還高興,傻不傻。”

“可能是有點。”

木制面具空空的眼眶裏,跳起森然冥火。

窮奇的假面化為一縷煙,撲向林應。林應慢慢彎腰,肌肉顫動,變成黑色的巨虎。巨虎對着言辭一仰頭,言辭跳上他的背,窮奇飛出窗子。十一相跟在後面,掠過夜空。

醫院消失了。附近所有的建築都消失了。言辭低頭,看到腳下的稻田,還有穿着綠色藍色咔叽布的人們。巨大無比的窮奇雙翼飛過,十一相一個接一個如流星墜落。窮奇追着十一相降落,低矮的平房局促地趴着。

言辭直愣愣用手一指:“那個,那個!那是我和爸爸的家!”

平房的鐵門開着,言辭跳下窮奇瘋跑進屋。石磚路,小菜畦,蒙着綠色紗的門,安靜的夜晚。言辭哆嗦着敲門,沒人回答。他直接推門,牆上挂着日歷,綠色的大字在他心上重重一錘:一九八七。

林應聽見鼓聲。

他低聲滾着咆哮,來回轉圈。言辭跑出院子,一九八七年,沒有他。他跳上窮奇的背,窮奇三對巨翼扇合起巨風,立即騰空。

“我,我還沒有遇到爸爸。見到爸爸我要說什麽呢?在未來請你收養我?”

林應的虎嘯貫徹長空,反正沒人看得到他們:“言辭我們在哪裏?”

言辭把自己埋進林應的背:“一九八七年。”

林應一愣,他奶奶好像告訴他,附近村莊的仙人聚會就是從差不多這個時候開始的。那鼓聲林應聽着熟悉,非常熟悉。林應從來沒聽過,難道他參加過仙人聚會?

三十年前的夜空能看到星星。星空下火把的蛇陣往山上移動,踩着震動大地的鼓點。

烏發白袍的年輕男人,披着熊皮,舉着巨大的方相氏面具,在跳舞。十一相面具跟在他後面,接個接一個,顯出戴着面具的巨獸原形。

甲作、巯胃、雄伯、騰簡、攬諸、伯奇、強梁、祖明、委随、錯斷、騰根,一只又一只威武兇悍的巨獸,跟随彌明,驅逐疫疠,保鎮太平。

差一個。

還差一個。

肌肉虬結的巨虎扇動翅膀,慢慢走過去。他看見彌明在火光映照下盈盈的眼睛。

彌明伸出修長的手指,摸一摸窮奇。他仰頭看窮奇背上幾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青年,一點也不覺得好奇。

他覺得親切。

彌明對言辭溫聲道:“你像我的孩子。”

言辭滾下淚:“我,我是白……”

雷霆震動,彌明用豎起手指:“噓。不要說。”

言辭無法展現身份,天道禁止。言辭焦急,他想告訴彌明将來會有一只小小白澤跟着他,一直跟着他,請收養白澤。

樂曲聲起,十一神明透過面具,看林應。林應臉上的面具蹦蹦跳動,有東西拽它。

彌明牽起言辭的手,扶他跳下窮奇。夜色沉沉,下南鎮的古戰場出現金戈之聲。荒誕的世界引來魑魅魍魉。

白衣熊皮的方相氏舉着面具,踏着樂曲,舞蹈着走向古戰場。十二神明用古老的語言跟着他吟誦,沉沉的低音深入地底。

十二神明在唱。

十二神明追兇惡,食兇食咎,速去,速去。

不去,解肉抽肺,魂飛魄散。

金甲将軍騎馬而出,率領陰兵靜立。彌明向他颔首致意,金甲将軍沉默。林應頸上的将軍印一燙,金甲将軍下馬,對将軍印抱拳,陰兵們分開道路,十二神明穿過戰場。林應臉上的面具又跳,激烈的精神力差點把窮奇拖走。林應聽見一個小孩子在呼喚他,他往前一傾,面具掙脫,瞬間射出,消失。

石莊的方向。

林應愣愣地往石莊方向看,言辭摟住他:“親愛的。”

天機緣分,杳杳冥冥。

言辭像小時候一樣,跟在彌明身邊,跟着他跳舞。言辭能跟彌明跳得一樣好,彌明很驕傲。在言辭記憶裏,彌明從來都不變,一直那個樣。

一樣寬和仁恕,溫暖的笑容。

傩舞踩着樂曲與火光行進,十二神明追逐夜空上方污穢的陰影。疫疠之鬼在世間,在人心。

彌明擁抱言辭,他的懷抱也一樣溫柔。言辭哭得停不下來,彌明撫摸他:“我很喜歡你。”

言辭把臉埋在彌明頸窩,一抽一抽。

“我還會遇到你嗎?”

言辭在彌明耳邊,輕輕回答。

會,在不久的将來。

會的。

盛大的祭祀曲終人散,夜風刮走一切熱鬧。彌明摸摸林應毛茸茸的大腦袋:“你是個好孩子。我也很喜歡你。”

林應腦子裏還在沸騰,他看着彌明,深黑的眼睛跟着彌明轉。

彌明在林應耳邊笑:“我見過你。”

風聲越來越大,景物被風吹散,林應看見一去不回頭的時光。

一九八七年,林應出生。

林應和言辭在車裏醒來,停車場的保安敲門:“先生你們不能停在車道上,後面堵了。”

震天的喇叭聲被在耳朵裏回響的雄渾樂曲擋着,林應和言辭懵懵對視。林應找到車位,把車停好,兩個人跑上住院部大樓,木匠的病房,空着。護士站的護士告訴他們,那個病房裏的老人昨天就去世了。

彌明的忌日。

言辭恍然看見一個穿着藍色肮髒土布衣服的年輕人,一步一步,走出牆壁,走向天空,無可避免,慢慢消散。他貧窮的眼睛,貪婪明亮。

言辭低頭看兩只手:“爸爸的披風,爸爸的披風去哪兒了?那個老人去世留下東西了嗎?”

護士搖頭:“沒留下什麽,他的子女都不耐煩了。”

虞教授初戰告捷。他矜持優雅地表示憤怒,氣勢壓倒性勝利。林應和言辭回家,看見虞教授整理資料,言辭噗一聲變成原形,跳進虞教授懷裏。虞教授資料夾裏有被害人去世前留下的照片,他讓孩子騎在肩上。

言辭一看,立刻跑到虞教授肩上蹲着。

虞教授蹭蹭言辭的小毛臉:“出門了?開心嗎?”

言辭黑黑圓圓的眼睛眨一眨,看到一幀照片,上面一幅帶着血的熊皮繡畫。被害人從高樓墜落,摔得四分五裂。

虞教授合上資料夾:“不要看,我會找出真相的。”

言辭蹭蹭虞教授的脖子。

虞教授嘆氣。被害人是個倒文物的,專門把文物往美國倒。案發現場發現一幅奇怪的熊皮,上面的畫面血腥異常,跟案發現場一模一樣。感謝虞教授,他們重新鎖定了嫌疑人,初步判斷是因為倒賣文物分贓不均。

虞教授收齊資料,抱着言辭:“咱們出去吃晚飯。好不好?”

言辭縮在虞教授懷裏。

林應笑一笑。

韓一虎手機響,他拿出來看一眼。游光發給他的,上面就兩個字:

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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