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曹淩是五月初一趕回來的, 進得王府,先去了關雎樓。
薛令儀依照王太醫的囑咐,正躺在錦繡堆成的雲榻上不敢下床, 又因着天熱,害怕那腳腕上的傷口得了炎症或是腐爛, 只做了簡單的處理,至于那個癟咬病,也只能這幾日小心留意,看看身子可有什麽不适的地方, 又再言其他。
曹淩大步進得屋裏,香甜的梨花熏香裏夾雜着濃濃的中藥味兒,叫他心口一瞬間悶得發疼。幾步上前撩開了帳子, 卻見得薛令儀正睡得香甜, 雙頰粉紅,神态安詳,若非是裸露着的腳腕上那處猙獰的咬傷,他都以為那消息是訛傳的。
輕輕放下了幔帳,曹淩腳步輕盈出了內卧, 如靈幾人已經弓腰立在明廳裏,等着曹淩問話。
在靠窗的羅漢床上坐下, 曹淩接了丫頭端來的茶碗,一口氣悶了個幹淨,随手擱在黑漆梅花兒小幾上,問道:“說罷, 究竟怎麽回事?”
幾個貼身女使只有如靈最是巧舌機靈,薛令儀素來又最是倚重她,自然上前一步, 将那日裏發生的事情,前前後後的,說了個清清楚楚。
曹淩沉默地聽着,只臉色肅然冷峻,眼中不時有血紅煞氣來回翻滾,及至最後,唇瓣緊抿成一道線,冷冷笑道:“如此。”說着站起身:“你們幾個好生候着,若是她醒了,告訴她本王來過了,叫她好好的,待本王處理了這事兒,就來陪她。”
汀蘭苑裏還殘餘着前幾日鮮紅的喜慶,一些沒有來得及撤去的紅色燈籠,還有綁在樹枝上頭的紅色綢緞,無不昭告着那一日這院中主人的歡喜。
曹淩一路走去,心裏悶得發疼發狠,他不相信李氏竟是這麽個狠毒的性子,這種信任無關情愛,只是源于他識人的眼力。難道說,真是他錯了,是他看錯了人?
早有人去屋裏傳了消息,李春華正坐在裏屋的美人榻上出神,聞言後疲倦的面容上染上了幾分驚懼和蒼白,身子微微晃了晃,卻緩慢而又堅定地站起身來,擡手扶了扶發髻,淡淡道:“知道了。”
綠容憂心忡忡地望着李春華,她這個主子的性子最是驕縱,小姐性子上來了便會不管不顧,如今這事兒看似和汀蘭苑說不清楚,但是處處又都能看明白,這分明是栽贓陷害。能不能安然度過,全指望着王爺的一念之間。
主仆二人出了屋門,曹淩已經上了石階。
“王爺金安。”李春華微微福身,動作無可挑剔。
曹淩瞟了她一眼,只一眼,便看出這兩日李春華過得并不好,心裏泛起疑波,不知這李氏是因着被冤枉而輾轉反側憤怒的睡不好,還是瑟瑟難安,怕被他捉到了證據,才會這般臉色難看……
腳步不停,曹淩沒叫起,徑直進了屋裏,李春華扶着綠容的腕子慢慢站起,眼前一陣暈眩。
王爺是什麽意思,是認定這事兒是她做的嗎?不然,如何會這般冷待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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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華腳下虛浮,渾身疲軟,若不是有綠容扶着,怕當下便要軟在了地上。
綠容低聲急勸:“夫人莫急,王爺便是有些疑心,但今個兒來了,想來也是要聽聽夫人的自辯,夫人打起精神,好好同王爺說清楚。”
李春華腦中轟鳴,身上冰得厲害,卻強撐着精神,慢慢推開了綠容,自己個兒站定,而後轉身進了屋裏,對着曹淩又是微微一福。
“王爺今個兒能來,妾身心裏真是萬分的感激。”李春華說着,眼眶發紅水光盈盈,眼見就要落下淚珠來。
然而那淚水轉了幾圈,卻終究不曾落下,李春華慢慢站定,臉色猶自蒼白,語氣卻已然沉靜,緩緩道:“這事兒到底是出在了汀蘭苑,便不是妾身做下的,終歸也逃不出一個管理懈怠的罪名,只是妾身雖心有萬全之策,卻是分身乏術,妾身厚顏,還望王爺體諒妾身的不察之罪。”說着微微一福。
曹淩沒說話,只目光幽深地看着李春華。
李春華緩了緩氣,站直身子繼續道:“鈴铛闖下了大禍,這一點妾身不必辯解。只是鈴铛是死于毒殺,試想,好端端的,誰會去專門毒殺一條狗呢?還有抱狗的丫頭,花骨朵兒一樣的年紀,怎會想不開也吃了毒藥毒發身亡?分明就是有人殺人滅口。不僅想要害了薛氏和她肚裏的孩子,順便也要把這罪名扣在了妾身的頭上,殺狗殺人,不過是叫妾身有口難辨,只能認了這天大的罪過!”
曹淩聽着李春華言之鑿鑿,終于出言問道:“你既是說有人害你,可有憑證?”
憑證?她哪裏有憑證。
李春華心頭發酸,眼中的淚水終是落了下來,她飛快擡起手從頰面上擦去,胸前幾陣起伏,哽咽道:“妾,妾身沒有憑證。”
曹淩眉頭緊皺,目色陰沉難辨,淡淡道:“口說無憑,又如何取信于人?”
李春華立時癱軟在地,擡手捂着唇哽咽難止,眼淚猶如黃豆一般往下墜落。
綠容在一旁磕了個頭,哭訴道:“夫人雖沒有憑證,可這事兒一看便知絕對不是夫人做下的。若真是夫人存了歹心,想這王府地寬屋闊,哪一處不能下手,為何偏偏選在了汀蘭苑,豈不是引火燒身?那天還是四公子的滿月宴,人來人往的,誰能擔保這事兒不被人發覺了去,到那時,夫人和李家的名聲,哪一個都保不住。”
曹淩沒說話,只神色沉沉地看着地上的主仆倆。到底是他人陷害,還是賊喊捉賊,如今眼前罩着一團迷霧,他還看不清楚。
李春華淚眼迷蒙,看曹淩的神色,分明是不相信綠容的這番說辭,心頭湧上了幾分絕望,難道說這幾年的癡心相伴,竟都是錯付了不成?
綠容抹了一把眼淚,又說道:“還有那鈴铛,那狗已經十多歲了,是條老狗,多年養育如何沒有半分情誼?便真是夫人存了歹意,也該另尋一條過來,不會白白害了鈴铛的性命。如今鈴铛死了,還有燕兒也死了。她才十一歲,往日裏夫人待她也是極好的。夫人品性如何,王爺該是清楚的,如今王爺家來了,還請王爺還我家夫人一個清白!”說着叩首在地,已是哽咽不能言語。
時有微風從敞開的窗格裏吹了進來,曹淩靜默地看着底下俯身哭泣的主仆二人,默了片刻,說道:“本王信了。”
李春華和綠容皆是一驚,俱擡頭看向曹淩。
卻見曹淩已然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影愈發顯得威猛無盡,看着李春華目瞪口呆,眼睫上猶自垂着淚珠,神色清冷又淡淡說了一遍:“本王說,你們說的話,本王信了。”
說畢,曹淩擡起頭看向庭院深處,慢慢道:“只是這到底是你的汀蘭苑,有些細微痕跡,也只有你能查得出來。不管是為了澄清這件事情的首尾,捉住真正下手的人,還是為了洗刷你身上的冤屈,你都該盡心盡力,去查個一清二楚。”
說着,曹淩拔走往門外走去,一行走一行說道:“有什麽重要發現,速速叫人來禀報給本王知道。”
綠容忙稽首叩拜,李春華卻是神色怔怔,待到綠容直起腰身,忽聽她一聲哽咽,繼而便嚎啕大哭起來。
李春華出身大家,便是哭鬧,也看着仿佛一幅優美的水墨畫兒,似這般市井婦人一般的哭法兒,卻還是頭一回。
“夫人?”綠容被唬得不輕,焦急地扶住了李春華,卻見她哭得不能自己,淚珠滾瓜似的一串接着一串,根本無法停歇。
李春華只覺得心裏委屈極盛,然而又充滿了無限的歡喜,這兩日白晝交替接連不斷的煎熬,終究因着他的一句信了,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舒緩。她沒有證據,可他卻願意相信她。值了,都值了。
“你去——”李春華拼盡全力穩住了情緒,哽咽道:“你快去——”
綠容瞬間明白了:“夫人是叫奴婢去查線索?”見李春華連連點頭,又續道:“還不曾禀報給夫人知道,奴婢已然有了些眉目了。”
李春華神色大變,扯住綠容問道:“說,快說!”
綠容回道:“那一日,門上的鄒婆子曾遠遠瞧見一個人,雖是面容不清,但瞧着體型,卻是像極了聽風樓的梅娘子。”
因着四公子為梅氏所出,那一日的滿月宴席,李春華并沒有給梅氏下帖子,甚至還交代了幾個人,在幾處角門盯着,不許那梅氏靠近了汀蘭苑。那麽,梅氏的身影,又如何會出現在汀蘭苑裏?
綠容又道:“方才不曾告知王爺,是因着這事兒還不曾徹查清楚,冒然說出,怕王爺疑心咱們尋了梅娘子做替死鬼,反倒不好。”
李春華點點頭,問道:“那鄒婆子有幾分肯定?”
綠容回道:“鄒婆子的妹妹在聽風樓看門,鄒婆子也常去聽風樓說話打牌,與那梅娘子也是常常見面的。既是熟識,想來這話也是有幾分可靠的。”
李春華慢慢點頭:“這節骨眼兒上,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你去叫幾個粗壯的婆子,我們一道兒往聽風樓去!”
聽風樓東廂房,梅氏正孤身跪在蒲團上,面前擺着一個黑漆刻紋條案,上面放着一尊五彩瓷窯魚籃觀音像。那觀音面容美麗又莊嚴,前面的案桌上,放着一個香爐,爐身光彩耀眼,裏面插着三根線香,正寥寥升起青色淡煙。
梅氏靜靜看着那觀音像,雙手合十,神色肅穆虔誠。這事兒她做成了,她的兒子,很快就能回到她的身邊了。想起兒子,梅氏笑了。
林氏立在門前,欲要擡手敲門,可默了片刻,還是轉身回了自己屋裏。
汀蘭苑出的那回事兒,林氏心裏清楚,必定是梅氏做下的。她念着姐妹的情分不會去告發,也不會露出一言半句,可是為了保命,她還是決定了,以後對于梅氏,還是要敬而遠之。
梅氏已經瘋了,一個瘋狂的人,不知道還會做下什麽要命的事情。可她不想做了池魚,城門不管燒起了多大的火,都跟她沒有半點的關系。
林氏才剛進了屋裏,便聽見大門處一陣聲響,她将門扇打開一條縫往外看,卻見李夫人帶着一行人,正往東廂房疾步而去。
心裏一陣亂跳,林氏輕手輕腳将門扉緊閉,靠在門扇上頭,不住口地大喘氣兒。
梅氏活不成了,林氏心想,她肯定是活不成了。
綠翹正面色灰敗地坐在外間的杌凳上出神,她家娘子不肯聽她的,那次争論後,狠狠呵斥了她一回,便什麽也不肯給她說了。
尋常也不許她近身伺候,如今鬧出了這等大事兒,她心裏也是知道,跟她那個糊塗主子必定是有關系的。她家主子瘋了,可是她沒瘋,她還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大門被人從外頭狠狠踹開,綠翹驚慌失措地站起身,便在門扉開合的亮光處,看到了李夫人傾國傾城的容顏來。只是那雙素來清冷淡漠的眼睛,如今卻燒着兩團憤怒兇狠的火光。
綠翹只覺萬念俱灰,膝蓋一軟,便跪在了地上。
完了,全完了,她家主子活不成,怕是她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了。
李春華眼神鋒銳地從綠翹身上滑過:“把她帶到一旁小屋裏去問話,好好說便罷,不好好說便上刑。”
綠翹被帶走後,李春華領着幾個婆子推開門進了裏屋,梅氏正驚詫地往外走。
李春華見着她就面露憎惡,冷笑道:“把她綁起來。”
梅氏起先還鎮定如常,以為自己定能鐵齒銅牙死咬着不會說出口,可夾棍上來,沒過半盞茶的功夫,她便吐了個幹淨。
李春華聽得肺火叢生,好個秦氏,好歹毒的心思。她冷漠地睨了地上的梅氏一眼,這女人縮成一團,連哭泣都是小心翼翼的。如此膽小怕事,竟還敢生出這般惡膽,犯下了這滔天的大罪,若她不是恩哥兒的生母……
狠狠閉了一回眼,李春華恨聲道:“你們看着她,不許她跑了,也不許她尋死。”說罷轉身出了屋門,疾步下了樓梯。
綠容緊步跟了上去,她已然察覺了自己主子的意圖,皺眉問道:“夫人打定主意要保下梅娘子的性命了?”
李春華腳下走得飛快,淡淡道:“還是要試一試,她到底是恩哥兒的親娘,一切都看着恩哥兒的臉面。”
常青閣後院牆外,福兒抖着嗓子同個青衣小厮快速地說着話,她神色緊張,眼中帶着幾分惶恐。
“……偏巧那幾日我病了,這才沒能及時得知了這事兒。再則蘭嬷嬷始終不肯信我,稍微私密些的話便要背着我說。我尋思着,便是我沒病,怕是這事兒我也很難知道。”
那小厮看了福兒一眼:“這話我會如實告知王爺,只是王爺會不會饒你,且看你的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