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曹淩手裏擺弄着一把折扇, 靠在椅背上,看着桌面上的一盆松石盆景出神。

那個芍藥,果然是有些心機在的, 她裝着不認字,根本就是知道他會去她那裏探聽明娘的前事, 而她,竟是半個字都不願意透漏,倒也是個忠心耿耿的。

曹淩笑了笑,随意将扇子扔在桌兒上:“知道了, 下去吧!”

只是她不願意說,他卻是非聽不可。曹淩站起身,往那處僻靜的小院兒而去。

芍藥剛剛安頓顏清羽睡下, 坐在床前看着顏清羽的睡顏露出淡淡的笑。

這幾日清羽好多了, 見着夫人也不再像以前一樣躲躲閃閃,倒也願意親近。自從在火場裏受了驚吓,清羽除了她就誰也不肯親近,說來到底是母子,血緣這東西, 果然玄妙。

芍藥正想着,忽回頭看去, 卻見曹淩正立在門口處,眼神冷冷地望着他。心裏一驚一顫,芍藥趕緊起身,跪倒在地, 啊啊了兩聲。

曹淩踱步進去,先是在床榻前止住腳,一雙眼看着那睡得酣熟的孩子, 隐約在他的臉龐上,看出了幾絲屬于明娘的印記。

眼底稍稍帶起了一些柔意,明娘畢竟是嫁過人的,聽她的話音,那家人待她也是有救命之恩的。依着她的性子,既是存了心再不同京都舊人有什麽勾連,那家女主人又是臨死前的哀求,她肯點頭認了,倒也是說得通的。

曹淩靜靜看着顏清羽,心裏幾番周轉,他倒是臉色尋常,可芍藥卻是吓得不輕。臉色雪白,眼底全是慌亂。

她在此處這麽些日子,也聽說了她家夫人在王爺跟前是專房專寵的,然而王爺愛的只是夫人,至于夫人生下的旁的男人的孩子,能不能忍得下,誰也不敢說。

因着曹淩沒叫起,芍藥此時還匍匐在地上,不時偷偷擡眼向床前看去,大氣兒都不敢出一下。只怕王爺惱了,忽然一拳頭砸下去,那樣一個威武的漢子,少爺便是不死,也活不得幾日。

這般想着,渾身都抖了起來,額角細汗慢慢沁出,芍藥周身緊繃,只等着那邊兒一有動靜,她這裏就沖将過去。

曹淩的眼睛一直沒從顏清羽身上離開,瞧着那眉眼,酷似明娘的唇線,漸漸的,心裏生出了一絲軟意。

到底是明娘的孩子,若是他真的在中間動了什麽手腳,只怕是明娘那裏,再不會原諒他的。她的性子,到時候他若是強逼,就只能是魚死網破了。

想着,察覺那被角有些墜落,露出了纖弱的肩膀來,于是曹淩伸出手去抓被角,想要往上拉,然而便是這當口,忽覺背後一陣涼風襲來,下意識的,他飛速轉身一腳狠狠踹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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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藥被踢了個正着,重重落在地上,只覺胸口滞悶得厲害,“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曹淩目光淩厲地遠遠站着,這女人,竟還想偷襲他,若非瞧着明娘,她今個兒必死無疑。只是也是這一瞬,曹淩知道了芍藥最在意的軟肋。

“你以為本王要傷了他的性命?”曹淩的臉上,浮起淡淡意味深長的笑意,踱步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下,慢聲說道:“也不知在你心裏,卻是這個孩子重要,還是明娘重要些。”

芍藥震驚得瞪圓了眼,這句話裏的意思太多了,這個男人他要做什麽?

曹淩饒有興味地看着芍藥吃驚的臉,笑了笑道:“你是識字的,也是會寫字的,對嗎?”

芍藥咬住了唇,慢慢低下頭去。

曹淩笑了笑:“本王再遇明娘的時候,她倒在雪窩裏,渾身是傷,渾身冰冷。若非是本王搭救及時,必定會傷及性命。本王知道,她以前嫁過人,只是既是嫁了人,生了子,卻如何母子分離,又昏倒在鮮有人跡的荒山野嶺。”說着,神色變得凝重,冷冷說道:“你若希望他們兩個都好,那就給本王說實話,不然——”

芍藥伏在地上,真真是欲哭無淚。

若是不說,萬一這王爺真個兒一個都不放過,他們這草芥一般的人物,又能如何?若是放過了夫人,卻不肯放過清羽,這些年她吃的苦頭,只是為了清羽,到那時候,她又如何活得下去?

可是若是說了,豈非是背叛了夫人?

芍藥心裏煉油一般的焦灼,她要怎麽辦才能兩全其美,都能護得住呢?

曹淩淡着臉色,安靜地看着地上那女人魂不守舍,氣喘不停。

好一會兒,芍藥慢慢站了起來,定睛看了一眼曹淩,然後轉身去從櫃子裏拿出了一個沙盤來。

曹淩看着芍藥抱着沙盤對着他一福,然後起身走近,在他身邊的地上跪下,在沙盤上慢慢寫起了字來。

女人的手指還是纖細的,但是這些年應該吃了很多苦,上面斑駁着許多的傷痕,層層疊疊,瞧着甚是唬人。

曹淩眯着眼,看芍藥問他,能不能讓她問過了明娘後,再來告訴他。

輕聲譏笑,曹淩冷冷道:“你覺得本王是個傻子嗎?你去問了你家主子,她若是不肯呢?那時候這事兒便過了明路,便是本王再要問,也得瞧瞧你家主子的意思,是嗎?”

芍藥額頭沁出汗珠來,她是存了心思,想要打個太極。若是能糊弄過去,撐到她告訴給了夫人知道,這位王爺便是再要逼迫她,也得看看夫人的意思。

曹淩冷笑道:“本王可沒時間同你磨功夫,你若是說了,便趕緊說,若是不肯說,便也罷了!”

要真是罷了那就好了,芍藥心知這話裏頭的意思,手指握緊沙盤,唇瓣都被咬出了血來。她擡頭看了看榻上睡得正熟的清羽,眼中濕潤,不覺掉下淚來。

曹淩坐在旁邊,神色淡淡地看着。這女人不是明娘,眼淚在他看來,沒有半絲觸動。他猶如一頭嗅到血腥的老虎,只等着獵物鮮血流幹,然後等其就範。

芍藥心裏幾番糾纏,終于還是抹幹眼淚垂下頭,伸出手在沙盤上慢慢寫了起來。她心裏在賭,賭這個王爺待夫人她是真心的。所謂由愛生憐,心憐又生愛,夫人她的遭遇,但凡是個男子,該都是同情更多的。

曹淩看着那沙盤,漸漸拼湊出了沒遇着他之前,明娘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他的眉宇間煞氣漸濃,一雙拳頭仿佛鐵榔頭,握得“咯嘣”作響。

“那個男人是誰?”曹淩神色陰狠,不停地吐着濁氣。

芍藥悶頭想了一會兒,在沙盤上重重寫下了三個字,呂雲生。

曹淩猛地站起身,脫口問道:“哪個呂雲生?莫不是如今皇寵正盛的呂太尉?”

芍藥仰起頭,輕輕點了點。

怪不得——

一瞬間所有的疑惑都雲開霧散了,那一日明娘的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怕就是不願意他同那個呂雲生走得太近。只是她說又不敢說,可不說又放不下心,這才一而再提及前院的事情。而平時,她是從來不過問他前頭的任何事情的。

曹淩快步在屋子裏來回轉,而後忽的在圓桌旁停下腳,錘子一樣的拳頭狠狠砸在桌面上,震得上面的茶碗水壺俱是一響,床上的顏清羽受驚醒來,瞪圓了眼睛看着帳頂,忽的張開嘴嚎哭了起來。

“娘——”他孤狼嘶鳴一般地尖聲喊叫着。

曹淩回頭看了一眼,芍藥已經慌張地撲将過去,雖是口不能言,可仍舊輕輕的哼着不知名的調調,哄着床上受驚哭鬧不止的孩子。

被褥皆被扔在了地上,榻上的孩子瘦骨嶙峋的模樣全都印在了曹淩的眼中。他看着那弱小的人兒,忽就想起了當年的他。失去了母親,雖然還有李嬷嬷在身旁一心一意,可這世上,又有誰能夠真正取代了親娘呢?

好多年不曾再紅過眼的曹淩鼻尖微微發酸,他沒有上前再做打擾,轉身輕手輕腳出了門去。外面正是夜色深濃,擡頭看着穹頂,一輪皎月恰如當年。

曹淩輕輕地喘氣,那一年他五歲,他的母後躺在輝煌錦繡的床榻上,在他的哭泣中,漸漸停止了呼吸。

罷了——

曹淩忽的瞪大了眼,長長地喘了口氣。本就是明娘的孩子,說破了天,那也是割不斷的血緣親情。

罷了!罷了!

曹淩大步從臺階上走了下去,心頭的酸楚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卻是濃濃怒火。

循着蛛絲馬跡,曹淩已然猜到了,那回在隴翠山莊,十有八九,明娘和那個姓呂的是見過面了。該是那個夜晚,那個他等候許久,呂雲生才從外面轉回的夜晚。說什麽月色甚好,說什麽景色宜人,全都是假話。

曹淩大步走着,熊熊燃燒的怒火,幾乎要從肺腔裏噴将出來。

芍藥好容易重新哄睡了顏清羽,在床沿上靜靜坐了一會兒,還是起身出了門去。踏着夜色,她去了薛令儀的院子,彼時薛令儀還沒睡,正靠在床頭,心裏想着清羽。

和兒子分開了五年之久,他俨然已經把她給忘了,他又吃了那麽多的苦頭,又因着高燒,腦子也不機靈了……

想着想着,薛令儀不禁心酸上頭,抿抿唇,抽了抽鼻子。擡手輕輕拭去眼角的水漬,薛令儀想起來,今個兒一整日,曹淩還沒來看過她呢!

心裏有些酸澀的難過,又有些不安的心驚。

薛令儀自然不願意同小貞娘分開,可清羽她卻不能再次離他而去,只是不知道曹淩究竟會如何安排了他們。最壞的結果,又會是什麽呢?薛令儀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

“娘子,芍藥姐姐來了呢!”如靈輕聲說道。

薛令儀擡起眼皮,就見芍藥從外面疾步走了過來,瞧着臉色不好,神色也很是慌張不安。

“出了什麽事情?”薛令儀忙坐直身子,有些着急道:“可是清羽如何了?”

芍藥忙啊啊着搖了搖手,又接過如靈拿來的沙盤,在床邊兒坐下。

薛令儀耐心地看着芍藥飛快地寫了抹,抹了又寫,一顆心漸漸沉重,不安,然後又漸漸麻木。

等着芍藥停下了飛速滑動的手指,擡起臉不安地看着薛令儀,薛令儀淺淺地笑道:“莫急莫急。”又無力疲憊地嘆了口氣:“該知道的,總是要知道的,瞞是瞞不住的。你說了,總比我親口說的強。說了便說了,沒什麽好後悔憂懼的。”

芍藥卻清楚這并非是薛令儀的真心話,将沙盤擱在一旁,輕輕握住薛令儀的手,一雙水光清潤的眼眸,擔心焦急地看着薛令儀。

當初的火勢一定很大,不然,這張臉也不會燒成了這樣子。

薛令儀看着芍藥猶自清澈仿佛清水般眼睛,輕聲問道:“當初那把火燒起來的時候,你肯定很害怕吧!”說着輕嘆道:“清羽他,一定更害怕了。”說着鼻尖酸楚,眼底泛起水光:“可我那個時候,卻不在你們的身邊。”

芍藥手上輕輕用力,薛令儀感覺到了她的力量,臉上綻出笑來,說道:“你莫要因為說出了這些事心裏難過不安,你們來了,這事兒總是要瞞不下去的。早說晚說,都是得說。再說了,你也是為了清羽。你這樣做很好,清羽若是有個好歹,以前我還能活下去,如今,我也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麽樣子了。”

芍藥心裏明白,靜靜看了薛令儀一會兒,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一晚曹淩沒來找薛令儀,薛令儀心裏說不出的難受,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叫她有些喘不過氣來。這時候才知道,她竟是盼着曹淩能來的,能來和她說一聲,他能容了她的一切,一如以前的待她好。

曹淩此時卻是睡在書房裏難以入眠。探子已經放出去了,呂太尉呂雲生的後宅裏,曾有有一個姓薛的女人,這個女人,很得呂賊的喜歡。

心裏立時泛出惱怒來,曹淩用力地在床上翻了個身,想起了明娘來,心裏又漸漸湧出了一些酸楚來。這些年來,明娘她,一定吃了很多的苦頭吧!

然而這一夜,曹淩終究還是留在了書房裏。

等着第二日曹淩終于忍不住,還是擡腳去了薛令儀的住處時,顏清羽也在。

院子裏一片悄寂,曹淩立在大門處,聽遠遠的卧房裏,傳出了敲鼓的聲音。

仔細聽去,這鼓聲輕盈歡快,倒是從未聽過的調子,曹淩忍不住苦笑了一陣,還有心思打鼓取樂,他是該高興明娘的心眼大,還是該悲哀,他這個人,怕是在明娘心裏,壓根兒就排不上號吧!

當初明娘本不願意依着以前的婚約,同他再續前緣,是他強迫了,才不情不願地同意的。如今她的心裏,是不是還是想着要離他而去?有了兒子,他這個被迫接受的男人,便不再重要了吧!

心裏想着,腳下不停,等着如靈發現曹淩的時候,曹淩已經站在珠簾外,看了好一陣子了。

屋子裏,薛令儀坐在軟榻上,手裏拿着個小鼓正敲得歡快。她嘴裏哼着小調,腦袋不住地左右擺動着,渾身上下都透着歡喜,可她的眼底,卻是藏滿了淚水。

薛令儀看着清羽,他正坐在杌凳上,一雙眼瞪得圓溜溜,眼珠子死死盯着那鼓,又不停來回的向薛令儀臉上看,仿佛在回憶着什麽。

顏清羽的臉色還是蒼白,頰面上沒幾兩肉,瘦得厲害。此時此刻,他的腦子裏好似沸騰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他那灰暗寂靜的世界裏,仿佛有一抹鮮亮的顏色,正舞動着歡暢的腳步,不斷地來來去去。

有什麽東西,馬上就要沖破了陳舊堅固的束縛,顏清羽拼命努力地想着,心裏有個念頭,想起了這個,他就能見到那個,一直在夢裏,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他總想見,卻總也不知道是誰的那個人了。

薛令儀敲小鼓的本事還是父親教的,想起那時候的日子,本是溢滿了苦楚的心口,突就沖出了一股甜絲絲的味道來。

手上的律動越來越快,薛令儀漸漸收回了視線,微眯着眼睛變得如癡如醉。她打着鼓,想起了那時候的心情。無拘無束的感覺,歡天喜地的快活。她想念她的父親了。哪怕母親告訴她,她的生父另有其人,可在她心裏,她從來都只有一個父親。

如靈本是心驚膽戰地垂手而立,只是漸漸的,她被鼓聲吸引。那麽輕快的感覺,卻是她從來沒有在娘子身上感覺到的。

曹淩也聽得出神,他以前在京都的時候,是見到過明娘敲鼓的。那時候自然也是敲得極好,愉悅的感覺,歡喜的表情——

可眼下,如果她的眼底沒有那一汪淺淺的水漬,也許曹淩的心裏,還會少一些難過。

屋子裏的每個人都認真地聽着,只是忽然,顏清羽驟然尖聲叫了起來。他的聲音悲怆而無力,卻又充滿了不甘的怨憤,他一直尖叫着,他在叫:“娘親!”

薛令儀的鼓聲驟然停止,她震驚地看了過去,這聲娘親,是在呼喚她嗎?

鼓聲戛然而止,顏清羽猛地奔了過去,拉扯着薛令儀的手,嘴裏急速道:“敲,敲——”

薛令儀看着他急不可耐,連連跺腳的樣子,心裏忽的一閃,有一個念頭,湧上心來。她重新擺好鼓,手指輕擡,就慢慢敲了上去。

這首曲子,是當初她懷着清羽的時候經常哼唱的,後來清羽出生了,她也用這首曲子去哄他入眠。再後來他漸漸的大了,會跑會跳,會說會笑。伴随着她的鼓聲,那小小的人兒,一圈一圈随着鼓點,揮舞着藕節一般的手臂。

那些時光,那些歡笑,是只屬于她和清羽兩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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