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同榻

瓊山的寒崖小境內,一處偏僻洞穴中,沈樓寒正閉眸調息。

洞穴門口被設下禁制,曾經被陸歸雪在此處斬殺的那只金丹妖獸,只餘下一具偌大的白骨擋在洞穴入口,尋常弟子若是路過,也都匆匆繞道。

沈樓寒灰墨色的衣衫上盡是鮮血,整個人仿佛才從血池中走出來一樣,身上血腥氣濃重得吓人。

但他身上并無任何傷口,這滿身鮮紅,全是寒山小境中妖獸的血。

沈樓寒睜開了眼,那雙原本漆黑的眼眸中,此刻已然翻滾着無盡的暗紅。

陰沉,狠戾,滿是冰冷的殺念,比他滿身的血色更加令人心驚膽寒。

這一世,他體內的魔族血脈覺醒得比上一世更早。

他本是魔神轉世,所要做的不過是解開血脈的封印。有了上一世的神魂,所有困難也就不再是困難。短短一段時間,沈樓寒魔體的境界就已經恢複半數,層層突破至洞虛期。

這些天他不得不多花費些功夫,才能将自己完美的僞裝成一個資質平平的築基期少年。

為此,他甚至要找借口暫時從陸歸雪身邊離開。

陸歸雪,陸歸雪……他的師尊,沈樓寒在心裏不斷念着這個名字。

自從那天以後,他每每回想宴會上的情形,就壓抑不住體內的躁動和殺意。

那是衛臨宸看向陸歸雪貪婪又充滿欲望——他暧昧又帶着欺辱意味的動作落在那只鏡寵身上,眼神卻始終盯着陸歸雪,就好像在他手下被玩弄着不得逃脫的,根本不是鏡寵,而是陸歸雪本人。

沈樓寒有時候甚至忍不住想,幹脆什麽都不藏了,幹脆就像上輩子那樣,把那群人都殺掉,然後将陸歸雪困于囹圄之內,誰也不要想妄圖染指。

沈樓寒狠狠吐出一口氣息,将這陰沉翻卷的想法壓制下去。

陸歸雪有多恨魔物,沈樓寒再清楚不過了。

如今好不容易陸歸雪肯對他溫柔相對,沈樓寒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死死地攥住了,便再也不肯松手。

沈樓寒苦澀地笑了笑。

每當戾氣把血液燒得滾燙時,他總是想起那天晚上,陸歸雪月光下平緩而柔和的心跳。

哪怕是騙他也好,他也還是貪戀那份溫柔,甚至為此願意壓抑自己陰戾的本性。

沈樓寒垂下眼睫,遮住了大半眼眸,再次擡眼時,眼中混沌暗沉的血色已經盡數被埋沒,只剩下一雙漆黑的眼眸。

他捏了個洗塵訣,将滿身的鮮血洗淨。

他要回去見他的師尊了,總不能讓這一身血污,髒了師尊的眼。

陸歸雪将碎成兩半的護身符,收進床榻邊的隐匿暗格中。

然後他沐浴一番,重新換上一身幹淨白衣,把還未幹透的頭發拿發帶随手紮起。又從屋子裏拿了些平日裏大師姐給的靈藥仙草,往雪鹿暫住的客廂去了。

陸歸雪雖然已經很困了,但雪鹿那邊還是要去一趟。

來到客廂的時候,雪鹿那間房的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陸歸雪敲門進去的時候,雪鹿正把自己整個裹在被子裏,身體有些微微發抖。

陸歸雪走過去,見他面色發白,就在床邊坐下來,輕聲問道:“是腿上的傷口還疼嗎?要不然我再幫你看看傷,換上一次藥也許會好得快些。”

雪鹿聞言捏緊了被子,搖搖頭說:“不疼了,我只是……有些害怕,不礙事的,陸長老不必管我。”

陸歸雪也知道雪鹿的性子柔軟,先前落在衛臨宸手中,好不容易暫時脫離了掌控,又被黎燼突然咬了一口,所以才會如此不安。

他耐心地摸了摸雪鹿的額頭,發現上面起了層薄汗。

“千秋峰上很暖和,晚上睡覺的時候可以開着門窗。”陸歸雪起身,将關緊了的門窗重新打開一半。然後又将帶來的靈藥仙草,放進櫥櫃裏整理好,叮囑道:“這都是些療傷聚靈的東西,你以後都用得上。”

“嗯。”雪鹿很輕的應了一聲,埋頭在被子上似乎在糾結些什麽,半晌才用極小的聲音對陸歸雪說,“陸長老,我不敢睡,你能不能……再留一會兒。”

陸歸雪想了想,對雪鹿說:“好,我就在這裏不走,你睡吧。”

陸歸雪撥弄了一下燈火,讓室內的光暈暗下來一些。然後他坐到床邊的書桌前,随手取了本書,在燈下輕輕翻閱。

雪鹿漸漸沒再發抖了,他似乎在夢中翻了個身,背對着陸歸雪,呼吸漸漸平緩下去。

夜風帶着點兒千秋峰上特有的暖意。

陸歸雪翻了幾頁書,原本壓着的困意也漸漸湧上來。

沈樓寒順着燈火找過來的時候,恰好就看見陸歸雪手臂半撐着腦袋,似是半睡半醒,燈火下投出一片溫柔缱眷的影子。

烏黑發絲被随意紮起,發梢上還留着半顆水珠,在那片雪白的後頸上搖搖欲墜。

像是終于蓄積夠了足夠的水分,那水珠滴答一聲滾落下來,順着陸歸雪修長的頸線滑進後領,仿佛是落在了沈樓寒的心尖上,又輕又涼地顫了顫。

“師尊。”沈樓寒站在門外,輕輕喚了一聲。

陸歸雪微微一顫,睜眼朝外面望去,只見沈樓寒站在月下階前,黑衣黑發,仿佛要融入夜色之中。一雙眼眸漆黑幽遠,卻像是夜空中的星子,內斂地閃着微光。

“阿寒,你回來了。”陸歸雪眉梢染上一分淺淡的喜色。

沈樓寒點頭道:“嗯,剛從寒山小境回來,見師尊不在主院,便順着燈火找到這裏來了。”

“有事找我?”陸歸雪問。

沈樓寒的視線掃過房內,看到床上的人影時,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然後聲音變得有幾分可憐起來:“只是有些睡不着,忽然想見見師尊。”

陸歸雪回身看了一眼雪鹿。

見他已經背對着自己睡去,便熄滅了書桌上的燈火,悄聲往門外走去,順手掩上了房門。

陸歸雪朝沈樓寒走過去,語重心長地說:“不要總是熬夜,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小心長不高。”

聽到這話,沈樓寒很輕地笑了一下。

等再過兩年,他的身高就能把陸歸雪從身後攬進懷裏,下巴也恰巧抵住陸歸雪的肩窩,若是在耳邊一說話,就能看見陸歸雪耳垂敏銳地泛起紅。

“那師尊陪陪我,或許就能睡着了。”沈樓寒看向陸歸雪,唇齒間飄出話語親昵,像是一頭藏起了利爪試圖撒嬌的兇獸。

陸歸雪猶豫了三秒,然後再次被沈樓寒的眼神打敗了。

不過今天晚上是風水不好嗎?怎麽一個兩個都要他陪着才能睡得着覺。

陸歸雪陪着沈樓寒回了他的小院,本想着他大不了繼續找本書看,守着沈樓寒過一晚,等明天再慢慢補覺。

結果沈樓寒整理好了床榻之後,輕輕推了推陸歸雪的肩膀,聲音低低地像是在哄着他一樣:“師尊也累了吧?先前我看師尊在客廂的時候,都快趴在桌上睡着了。”

陸歸雪一聽,想到剛才自己打瞌睡的樣子都被看了去,臉上頓時浮起點兒紅。

“師尊,去休息吧。”沈樓寒又催了他一遍,半推半就地把人拉到了床榻邊。

陸歸雪本來還想說些什麽,但剛一碰到柔軟的床,被他強壓了一晚上的困意,終于像是開了閘的洪水,怎麽擋也擋不住了。

好舒服啊,床好軟,枕頭也好軟。

他實在是太累了,鹹魚想睡覺的本能這一刻完全占據了身體,幾乎是腦袋剛一挨着枕頭,陸歸雪就已經睡着了。

沈樓寒看着陸歸雪上一秒還醒着,下一秒就沉沉入睡,半個身子還懸在床沿外,顯然是困得狠了。

也不知道師尊今天做了些什麽,累成了這個樣子。

沈樓寒走過去,半抱住陸歸雪的身體,将他往床榻裏面挪進去。陸歸雪睡得很沉,挨着沈樓寒胸口的時候,無意識地動了動手臂,恰好環住了沈樓寒的腰。

像是一個自然又親昵的擁抱。

沈樓寒不由愣神,此時此刻,陸歸雪就這樣無知無覺地在他面前睡着了。柔軟的脖頸,脆弱的心口,瘦弱的腰肢,全都毫無防備地暴露在他手底下。

只要他動了任何忤逆的心思,陸歸雪便如同刀案上的魚肉,只能任由擺布。

然而最後,沈樓寒只是将陸歸雪安放在床榻裏側,自己也爬上床榻,躺在那人身側,仿佛時間萬物的聲音都消失了。

就只剩下陸歸雪平緩細微的呼吸聲。

沈樓寒側過身,擡手撫過陸歸雪的側臉。他的動作很輕,輕得仿佛手底下只是一片夢境碎片,稍微一用力,便碎了、散了,再無從追尋。

他想起上輩子,瓊山陷落之後,他似乎也和陸歸雪同處一塌過。

只不過那時候,沈樓寒是陰郁狠戾的神君,陸歸雪是他親手關進牢籠的階下囚。所以就算同榻而眠,也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可說。

陸歸雪那時四肢都束了縛仙鎖,靈力也完全被封印。但即使無處可逃,也依然只留給沈樓寒一個冷淡而挺直的背影,整個晚上也沒看過沈樓寒一眼。

連憎惡的眼神也吝啬給他。

從回憶中恍然驚醒的沈樓寒,最後還是忍不住撐起身,努力克制着心中看不到底的黑暗深淵,輕輕在陸歸雪的側臉上落下個一觸既分的吻。

這樣就好,他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想看到,陸歸雪冰冷厭惡的眼神了。

沈樓寒側撐着身子,看着陸歸雪寧靜的睡顏,好似能這樣一直看到天荒地老。

忽然間,他腦海中晃過一絲奇怪的感覺。

沈樓寒的黑眸裏剎那間泛起血紅,他魔族的本能告訴他,有某個危險的東西進瓊山了。

是個十分難纏的魔物。

沈樓寒悄然起身,在夜色的掩蓋下出了門。

他身上的僞裝層層剝離,轉瞬間從築基一路突破到了洞虛境界,然後化作夜空中的一道灰影,朝某個方向追去。

最後在瓊山的邊界處,他找到了那個家夥。

“封淵君。”

沈樓寒整個眼眸都變成血紅一片,在半空中,與如今的魔界之主相對而立。

封淵君,準确來說是他的一具分神體,看着沈樓寒啧了一聲,道:“瓊山這仙門大派之中,竟然藏着這樣一只純血魔物?”

作者有話要說:

【在修羅場到來之前,沈同學決定先昭示一下主權,并且試圖主動出擊。

然而封淵君的分神體并不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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