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蘭庭
謝蘭庭回到慶安侯府這天,正是二十四時節中的大雪,天陰如墨,風卷成堆,瓊雪覆蓋了一條朱雀大街。
到了侯府,她被仆婦半攙半扶着,從馬車上緩緩下來,僅僅一夕之間,破落山村的孤女蘭庭,陡然變得金尊玉貴起來。
一腳踏入慶安侯府,少女素淨的衣裙,在這座清貴堂皇的府邸裏,顯得格格不入,但有人告訴蘭庭,這裏就是她的家。
正堂上首,威嚴的美髯男子,正冷眼審視着她,不見任何親近之色,這正是如今的慶安侯謝桓,蘭庭的父親。
而他身邊濕了眼眶的女人,是謝桓的妻子連氏,她的母親。
蘭庭回慶安侯府之前,左腿摔傷了,将養了許多時日,才稍微好了些。
被謝家人找到時,自己一瘸一拐的在院子裏,抱着柴禾要生火做飯、織補漿洗。
“為娘可憐的女兒啊!”連氏一聽這些,瞬間就紅了眼眶,再看到蘭庭與他們肖似的面容,卻完全不一樣的氣質,完全沒有女兒家的活潑,更覺痛徹心扉。
相比生身母親的激動,父親就冷靜多了,先看到女兒的容貌,滿意了些,又想到她是在泥腿子間長大的,不由得沉了沉心。
這種孩子……能為家裏做什麽,她的存在,還要丢了府裏的顏面。
到底是存了對血脈的憐惜,謝桓喚了她一聲,讓她坐下,其餘謝家人,就不是那麽熱情了,目含疏離防備的打量。
謝桓将目光落到她受傷的腿上,須臾後,長嘆了一聲,神色才變得柔和,憐惜道:“日後你就姓謝,喚作謝蘭庭了,是我侯府的小姐。”
“是,女兒蘭庭,拜見父親母親。”蘭庭恭聲應下,拜見過母親後,被連氏摟在懷裏,母女二人一陣抱頭痛哭。
蘭庭十五年沒有父母親人,進入侯府前的時日裏,并不激動也不傷心,她也以為自己不會有任何感傷。
可到母女相認的這一刻,被連氏抱在懷裏,想起自己颠沛流離的十多年,頓時湧現出一陣酸楚,紅了眼眶。
哭了一陣後,才聽連氏說了當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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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年輕的連氏懷孕數月,做事比較一意孤行,所以說什麽都不顧,跟着未襲爵的謝桓,去了任地扶桑赴任,下人都沒帶幾個。
誰知當地發了瘟疫,連氏生下孩子不久,就染上了疫病。
而出生不久的蘭庭也時常發熱,還不能确定是否同樣染了病,又怕是活不成了,境地艱難之下,當地官員索性将孩子集中一處,與外界隔離開來,也好讓人照看。
也就是當時,她被抱錯了。
四個月後,連氏才大病初愈,又隔了半月,才真正見到了女兒。
原本才生下沒多久,蘭庭就被抱走了,連氏生産後,只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就陷入了昏迷。
以至後來再見,也沒發現抱錯了孩子。
蘭庭聽完,左右看了一時,似乎少了人。
察覺她的意圖,連氏讪讪抹去了眼淚,說:“如意沒在,她前不久去了你姨母家,近日才知道的。”
如意就是現任謝大小姐的閨名,從這個名字,就能看出她在謝家多得寵了。
如何察覺孩子錯了的,連氏沒說,看起來她并不願意提。
蘭庭可以理解,畢竟,十餘年的相處,不是虛妄。
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有了生身父母,也有了兄弟姊妹,蘭庭對于多一個姐妹,也可以接受。
信芳堂裏,蘭庭醒來時,窗外的天色,還是靜谧的黛藍色,丫鬟已經将炭火熏籠和熱水羹湯備好,掃開路徑上的一夜積雪。
她沒有出聲,窩在松軟香暖的錦被裏,睜着眼看着頭頂的帳子,雙手在被子裏交疊搭在小腹上,連寝衣也是柔軟絲滑的。
侯府的日子真令人舒坦,安靜在床上躺了一刻鐘後,蘭庭起來了。
她摸了摸案上的琴,看來,要學的還很多,既做了侯府的千金,總是要争口氣的。
“小姐,該去請安了。”丫鬟紅霜和碧釉帶着人進來。
她們在外間掌了燈,拿着鉗子把炭火撥得旺些,端着一銅盆的熱水,放置在紅木架上,碧釉将湖色的簾帳撩起,看見大小姐已經坐在妝臺前,慢條斯理的梳理頭發了。
紅霜捧着衣裳進來,驚訝道:“小姐怎麽起這麽早?”
“我以前在家中都起的很早,已經習慣了。”蘭庭理了理一頭長發,烏黑濃密的很漂亮,因為之前受過傷的緣故,她的身體還比較虛弱,臉色蒼白,看着一副羸弱之相。
紅霜與碧釉對視,眨了眨眼,噢,明白了。
大小姐在鄉下長大,肯定早上都要起來自己幹活的,比她們這種家生子還要可憐,至少紅霜這輩子,還沒拿過鋤頭和砍柴刀。
這位真正的大小姐蠻可憐。
窗紗外透進來幾線清亮的時候,信芳堂的管事夏媽媽,挑開垂簾進來,見她已經衣着齊整,躬身道:“姑娘,腿可好受些了,是時候去宛華堂向夫人請安了。”
“嗯,好多了。”蘭庭語聲溫和應道:“咱們走吧。”
夏媽媽就是接蘭庭回府的人。
回府後,被連氏派到她身邊,照顧她衣食住行的,當然,還有其他的事宜,比如,作為侯府小姐最基本的禮儀。
蘭庭頭一次出現在夏媽媽面前時,粗布麻衣不說,就生活在那種破落的地方。
不過,仍然是一身荊釵布裙不掩麗色,抿着菱唇,坐在門檻上,手裏支着一根削好的細長棍子,唇瓣凍得發白,微微眯起茶褐色的眼睛。
好像是在等什麽,又好像不是,在枯枝搖動下,審視着他們這些不速之客。
“你們是什麽人?”
若非是這種草木荒蕪的地方,夏媽媽絕不相信,這是在山裏長大的野丫頭。
可是,看見少女劈柴燒水的熟練動作,還有手指上露出的繭子,也都在告訴她,眼前的少女,就是這樣長大的。
漂亮,是真漂亮!
而且,一看就是侯爺夫婦的血脈。
相似與否,并不能證明謝如意不是謝家女,但謝蘭庭的相似卻是關鍵。
夏媽媽在入府之前,着重與她交代了一句:“小姐不要太想從前了。”
前塵往事,在踏入這侯府的大門時,就應該化作雲煙,沒有望泉村的孤女蘭庭,唯有如今的侯府嫡女謝蘭庭。
當時,蘭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點頭應了聲:“我知道了。”
她問過夏媽媽,謝家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夏媽媽:“只知道是侯爺收到一封信,沒多久,就遣了人去望泉村探查,果然見到了小姐。”
此間內情,夏媽媽知道的并不多。
謝家人就沒懷疑過嗎?應該是有的,蘭庭沒多問,她自己心裏有數就好。
不過搞明白了,之前在望泉村,暗地裏過來的那幾批人,應該就是慶安侯府的人了。
想到這裏,蘭庭舒了一口氣,她只擔心,會是其他來路的人,就遭了。
蘭庭到宛華堂時,天色已明。
庭院裏早已清掃幹淨,檐上冰雪覆蓋,只廊下的紅臘梅燦若朝霞,層疊的花瓣上挂着雪,點點晶瑩,秀雅可愛。
宛華堂的兩側上的聯對,正是:梧桐枝上栖雙鳳,菡萏花間立并鴛。
她攏了攏鬥篷,歪頭瞧了一時,想來,父親和母親的情意是分外深厚的。
許是因為連氏早有吩咐,門口早有丫鬟垂首等候,掀了簾子請她進入,踏入房間後,就有一股令人通體舒适的暖香氣撲面而來,擡目先是見到一面花開錦繡的富貴牡丹織錦的四折屏風。
還未繞過屏風,就聽裏面傳出少女甜軟的聲音,像是在撒嬌:“嫡兄說,這幾日落下的,都要補回來,所以先去了演武場,母親可不要責怪他。”
這聲音有些陌生,不是嫡妹謝明茵,也不是家中庶妹。
那就是她了,蘭庭濃密的羽睫向下掩了掩,唇間噙起了一絲微笑。
連氏很快回答:“這是自然,難得他肯用功,母親怎麽會怪罪呢,可惜你們長兄也去了國子監,還要一個月才回得來了。”
連氏口中的長兄謝疏安,乃是侯府庶長子,連氏的陪嫁侍女生的。
連氏嫁來兩年無子。
無奈之下,只得給陪嫁丫鬟開臉,不出半年,丫鬟就有孕了,生下謝疏安沒多久,他姨娘就病逝了。
謝疏安的出生,也許真給連氏帶來了福氣,加上他姨娘死的早,連氏也好好養了幾年。
二十幾歲時,連氏身體好了,突然就懷上了唯一的嫡子謝疏霖,接連生了謝蘭庭和謝明茵。
她認為是謝疏安招來的孩子,他又是家裏的長子,所以對他還不錯,并且一直養在膝下。
據說,謝疏安很有長兄的風範,對弟弟妹妹們格外照顧,讓人信服。
但是,若真的視為親生,何必去強調謝疏霖是她們的“嫡兄”呢。
想着這些,蘭庭彎了彎唇角,一面脫下了鬥篷給旁邊的丫鬟,一面擡腳朝裏面走去。
進入內室後,就見連氏穿着一身暖黃色的寶相花褙子,一雙細細彎彎的纖長黛眉下,微長而瑩潤的杏眼,格外溫婉端莊,眉梢眼角透着貴婦人的風韻,一眼就可看出,常年養尊處優的優渥生活。
見到她進來,連氏下意識斂起了嘴角的輕快笑意,擺出了端莊優雅的姿态:“蘭庭來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這封面是不是太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