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坦白 (1)
蘭庭抱着膝坐在熏籠邊, 不願說話,手指交疊在一起,垂着眼簾,唇瓣輕輕抿起。
碧釉在外面與人說了什麽, 随後進來說:“小姐, 宛華堂的婢子拿了東西過來, 說是伯爺吩咐送給您的。”
“放在桌上罷。”她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理會,雙手撐着額頭, 閉緊了眼睛, 一言不發。
紅霜進來時,倒是看到了桌子上的東西:“小姐,怎麽是兩封婚書。”
“婚書?”蘭庭渾然一震,她鬼使神差地擡起頭, 擡手撐着凳子站起來, 撲到了桌子邊沿, 指尖所觸摸到的,是兩疊婚書。
兩封婚書,一封燒壞的, 一封嶄新的, 新的婚書比舊的看上去, 要精致漂亮許多,都是紅底灑金的紙箋,都寫着她與薛珩的名姓,以及生辰八字。
謝桓如此有恃無恐,不過就是自信,她不敢與火澤坦然相對了。
她可以、可以裝作一無所知。
然後,哪怕火澤日後知曉, 只要他們成婚就好了。
他會原諒她,即使他怨恨謝家,他也會對她有所憐惜。
“小姐,這下可就不用擔心了。”碧釉喜滋滋地說。
她可是見到過,小姐聽到婚書毀壞時,臉色都變了的模樣。
蘭庭緘口不語,只是低眉打開被毀壞的婚書,字跡是熟悉的字跡,指尖徐徐滑過上面的墨字,烏睫顫動。
直到觸及墨色的燒痕時,她若有所思,才輕聲自語了一句:“原來如此,怪不得。”
她知道,她太知道,火澤是如何的待她,他這樣周全又溫柔的一個人,多般殚精竭慮,不過是為了護住她。
她不是不任性,而是她想要的,薛珩都早早就給了她。
實在是,不必她去開口去索要。
是了,她憑什麽在這裏自怨自艾、春傷秋悲,為了自己的兒女情長,別人可都沒有與妻女團聚的機會了。
她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想、去思忖、去猶豫。
而時間越長,謝家就有越多的時機,去抹除一切。
半晌後,她擡手捂住了半張臉,猶自露出了極淡的笑。
翌日,信芳堂的廊外上空,聚滿了層疊堆起的烏雲,僅有的一絲絲光亮葉卑逐漸湮滅,只有陣陣的清風襲來,搖曳着庭院中的芭蕉竹葉,小丫鬟們忙着收拾了衣裳。
蘭庭拿到了自己的峨眉刺,她已經很久不帶在身上了。
她随手一轉,銀光熠熠。
她側耳聽見了小丫鬟們的說話聲,房間裏也有些晦暗:“外面下雨了?”
“還沒有,不過應該不是很大。”這一陣總是如此,瞧着天陰沉沉的,實則可能就只下了一刻鐘的細雨澆花。
蘭庭準備出門去,紅霜捧來了鬥篷,服侍小姐換了裝束,她複又瞧了瞧外面的天色,道:“小姐,要不再等等吧,這片雲過去就好了。”
蘭庭系好了鬥篷,走出房間擡頭望天,擡起手遮在眼前,眯了眯眼睛,低語道:“過不去了。”
紅霜跟出來,聞言道:“您今日這是怎麽了,會過去的,您看,天那麽廣闊,風在慢慢的吹它走呢。”
如紅霜所言,烏色的雲絮堆疊在一起,遮掩在青山之上,被清風向另一邊緩緩推去,可是始終,都要經過這座皇城的。
“如果,讓我死在涉瀾江,就好了。”蘭庭望着天際遙遙,哪怕是烏雲也有盡頭,可是人心貪婪,卻是無邊無際的。
謝明茵過來了,為了她的貓。
瞧見蘭庭打扮的幹淨利落,很是新奇,拽住她瞧了又瞧:“長姐,你怎麽這種天氣,還出去?”
說着,就擡手指了指天上的積雨雲。
“很要緊的事,不得不去。”蘭庭低聲說。
謝明茵抿了抿唇,看了看旁邊沒有人,才期期艾艾道:“那我、我想吃外面賣的豆沙包和炸酥骨頭了,長姐你給我帶回來好不好。”
“府裏不是有廚娘嗎?”蘭庭唇邊卷起一縷淡極近無的笑意,怎麽看都很疏冷。
謝明茵一昂下颌,理直氣壯道:“那到底是不一樣的。”
府裏的廚娘當然會做,但是,謝明茵總是更喜歡外面賣的。
“再說了,壽安堂的口味一直那麽清淡,我不要吃他們做的。”
蘭庭突然垂下眼,溫雅道:“妹妹。”
“嗯,我在。”在陰晦天色之下,謝明茵皎白如月的面龐,顯得越發幹淨通透,一雙眼眸赤誠只望着她。
謝明茵被她看得耳根發熱,渾身不自在,她扯了扯蘭庭的衣袖:“長姐,你一定要記得給我帶啊。”
蘭庭忽然泛出一抹溫柔的笑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臉頰。
“長、長姐?”謝明茵被她突如其來的親密動作,給吓了一跳,随即就微微紅了臉,感覺長姐貌似很少這麽願意親近人的。
“抱歉啊,我可能并不是一個好姐姐。”
“嗯?”謝明茵歪了歪頭,清潤的眼眸裏滿是懵懂茫然,懷裏抱着她的雪團,兩個小家夥一樣的神情。
她不會再有妹妹了,她想,日後也不會再有了。
蘭庭瞧着謝明茵笑盈盈的面孔,漸漸消失在了回廊。
她魂不守舍的神情被人瞧了去,正是迎面而來的謝疏霖,他冷着臉看她一眼,揚了揚下巴,視若無睹地越了過去。
謝疏霖也過來給父母請安,随口說了看見謝蘭庭心不在焉的。
連氏聽了,嘆息一聲什麽都沒說,繼續做給謝如意的衣裳,她是沒有心力再去和謝蘭庭拉扯了。
她們的這段母女緣分,也就這樣了。
“去請大小姐過來,就說我要見她。”謝桓倒是想要看看她,經過一晚上,想沒想清楚。
他今日就徹徹底底,把那句“識時務者為俊傑”,還給她。
當然,謝蘭庭想要什麽,他也會給她什麽。
從前給予謝如意的,盡數傾付與她,他們會待她比謝疏安、謝疏霖還要好。
一切都是可以被原宥的。
畢竟,她什麽沒有失去,也将得到更多。
在丫鬟回來之前,宛華堂裏,一片消停安靜、舒心得意。
這廂,面對宛華堂的來人,紅霜與碧釉面面相觑,小姐已經獨自出門去了,都不讓她們跟着的。
“伯爺,大小姐不在信芳堂,管事說,說一刻鐘前,大小姐騎馬出府去了。”
謝桓聞言,心中驀地沉了下去,面頰寸寸攀上了,近乎鐵青至黑的顏色。
“快!”謝疏霖只見父親的臉色,突然異常難看:“派人去追上她,攔住她!”
下人被吓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可是,小、小的們也不知道,大小姐會去哪啊?”
“廢物點心,除了大都督府,她還會去哪,務必要在她抵達之前攔住,給我把人帶回來。”
“是是是!”看似慌裏慌張出去的下人,實則打心裏不以為然,大小姐只是出門去,也值得家主這般手足無措。
便是成了縣主,也沒有這般做爹的,都要捧着縱着的道理。
“她又出了什麽幺蛾子!”聽見父親吩咐管事,謝疏霖心頭煩躁不休,眼見着太平安靜的宛華堂,又變得一片狼藉。
他忍不住沉着臉道:“父親,反正她也不想回來,您別管她了。”
“不管她管你嗎,你懂什麽!”謝桓面色不善,一腔子的惱恨,不知何處發洩,焦怒之下,猛地摔了手中的杯子,吓得連氏霍地驚聲尖叫。
“為什麽不攔住她?”謝桓叫來了二門外的管事,嘶聲問道。
管事一頭霧水:“伯爺,不是您說的,不能有任何冒犯到大小姐之處嗎?”
從大小姐被封為陽衡縣主後,伯爺就發了話,務必要謝蘭庭在府裏随心所欲,誰也不要觸了她的黴頭,不然,就吃不了兜着走。
謝桓調轉方向,開始對謝疏霖破口大罵:“還有你,我要你這廢物何用!”
“伯爺,這又不是霖兒的錯,謝蘭庭她想去哪,誰還攔得住不成。”
這府裏,她就差橫着走了,丈夫居然異想天開,還讓謝疏霖不知情的狀态下,去攔住她。
“你懂什麽,無知婦人,還有你,都只會拖後腿的貨色。”謝桓在房間裏,來來回回的踱步。
謝疏霖本是想要辯解幾句,眼下看來,他已經什麽都不想說了,這麽久以來,他至少學會在父親面前,閉嘴挨罵了。
若是平常,這招大抵管用,謝桓今日是無差別的抨擊,猛然冒出了一句:“若是你長兄,絕不會有你這般愚鈍不堪!”
連氏護子心切,所有的委屈盡數湧上心頭,挺身而出,口不擇言地争辯道:“一個卑賤妾侍所出的庶子,伯爺将他當成了個寶貝。”
謝桓眸中現出一絲狠厲:“你們最好祈禱,能攔住謝蘭庭,否則,日後還有沒有伯府,就不一定了。”
聽他說出這話,連氏這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她瞠目哆口道:“伯、伯爺不至于吧,謝蘭庭她哪有這麽大的本事!”
“那你以為,上次她用的是什麽來威脅我。”謝桓撐着額頭,差點被連氏氣暈過去,謝疏霖也從父親的神态中,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蘭庭徑直牽走了馬,她已經很久沒有騎過馬了,清脆的馬蹄聲驚破了雨幕中的靜谧,臨着清風細雨。
因着下雨的緣故,市井間并無什麽人了,蘭庭揚鞭縱過,馬也漸漸地跑得快了起來。
寬寬大大的袖子兜着風揚了起來,雨絲浸潤了她鴉色的鬓角,習習的冷風撫過她的雙頰,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起來。
橫斜裏沖出一個同樣縱馬的人,直接就要撞上了蘭庭,她橫手一鞭子抽了過去,将馬背上的人打了下來,那被驅趕的馬匹被人扯住缰繩,狠狠地向後一勒,倒也停住了。
“大小姐,伯爺吩咐小的帶您回去,還請您能配合。”這侍從翻身而起,他抄了近路終于趕上了謝蘭庭,方才只怕她會跑掉,才直接沖撞恐吓上去。
沒想到,自己會先被掀翻在地。
“就憑你們這些酒囊飯袋。”蘭庭只是危險的眯了眯眼睛,淡淡地威脅道:“你想找死?”
“不敢,還請大小姐随小的回府,別為難了小的。”侍從心道,這位大小姐的确是足夠讓人頭疼的了。
“要麽,拿了你的刀現在殺掉我,”蘭庭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要麽,回去告訴你的主子,現在,他還有足夠的時間,改變一下他的下場。”
言罷,那侍從被她重新一鞭子抽翻在地,以防他再次追上來。
另一畔,謝家圍觀了一切,驚魂未定的車夫抻着脖子,仔細辨認了下那身影,回頭顫聲說:“大公子,前面騎馬的人,瞧着是咱們府裏的大小姐,不大對頭的模樣。”
謝疏安依舊靠在車壁上,讀他的聖賢書。
聽到謝蘭庭的名字,他先是皺了皺眉頭,随後淡漠道:“讓開就好,莫要多管閑事。”
“大公子,這是不是不太好,萬一是大小姐遇上了麻煩?”車夫有些猶豫,那畢竟是府裏的主子。
“不必管,回府。”謝疏安無動于衷,他是家裏的大哥,管束弟弟妹妹也是他的事情,但一個兩個哪裏管得了。
索性裝作沒看見,他們闖了禍,自然也與他無關。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蘭庭則縱馬而過,她完全沒有注意到,謝疏安的馬車在旁邊經過,即使看見了,也不會為此而改變選擇,打道回府。
當她策馬到了大都督府的時候,陰陰的天際已經雲收雨歇,風煙俱淨。
“大小姐,您回來了。”
侍從頭一次見到她騎馬而來,心頭奇異,小厮上前去牽了馬,絮絮道:“您若回來,送了口信,府裏派人去接您才是。”
府裏就兩個主子,一個薛珩,一個蘭庭。
他們的排場大多是為了蘭庭出行擺的,大都督身邊跟着的,大多是從鏡州帶過來的舊人。
“不必管我。”
蘭庭一腳踏進都督府後,甚至有了一些閑情雅致,負手慢悠悠的走在府裏,其實已經很熟悉了,他們時常會一起散步談心。
黛瓦如洗,牆頭蜿蜒探出幾條柔嫩花枝來,還帶着零星的水色,映襯着嬌豔的花瓣,雅致靈秀,別具芬芳。
大都督府前身是某位武将的府邸,後來那位将軍致仕,告老還鄉,這府邸正好也在四錦裏,皇帝索性就賜給了薛珩。
薛家的舊府被封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入住過,畢竟官員也大多很是忌諱抄家滅族這種事。
至今,已經荒敗的不成樣子,薛珩與她去過一次,也是下雨天,這樣沒什麽人會注意。
薛珩沒有看多久,從回來後就緘口不言了好一陣子。
想到這裏,蘭庭心裏一緊,足下也沉如灌鉛,她深吸了一口氣,竭力使自己平息下來。
小厮見到蘭庭上前見禮:“大小姐。”
蘭庭立于柳杉夾道,溫文地問道:“大都督何在?”
今日,薛珩理應休沐在府中的。
小厮躬身回話:“三殿下半個時辰前來了,此刻正和大都督在演武場呢。”
演武場,秦懷齡騰空飛劍,迎面而來,薛珩雙指夾住他的劍,奪劍抻腕間,卸掉了他手上的力道,将人拉近身側,擡腿一腳踹在了秦懷齡的胸膛上。
“殿下,你輸了。”
秦懷齡連連倒退幾步,倒吸一口氣,卻被冷絲絲的水霧嗆了一口,方掩唇輕咳,笑着收了手:“大都督不愧是大都督。”
薛珩尚且精力充沛,秦懷齡已然不支,自幼,他打架不怎麽樣,點到即止這句話,說的最多。
“大都督之功力,吾所不及,不愧是陸崖的得意門生。”秦懷齡總覺得自己天賦異禀,可他委實不是個适合習武的人。
薛珩掩下眼簾,陸崖對他的确是毫無保留,若非是涉瀾江一戰,他投入了如今皇帝的麾下,他大抵會一直跟在陸崖身邊的。
“大都督,除卻薛蘭庭,你就沒有過其他心儀的人嗎?”
薛珩奇怪地看他一眼,泯然道:“沒有。”
他們一直在颠沛流離,為了照看好蘭庭,加之身份不可告人,他也未曾娶妻。
後來在鏡州安定下來,大家閨秀尋常是不會随意見外男的,待嫁之齡皆是天真爛漫的孩子,年齡相當的已為人婦,何談什麽心儀之人。
“那就太可惜了。”秦懷齡意味不明地惋惜道。
薛珩長眉入鬓,正将橫刀随手入鞘,聞言漫不經意地一笑:“殿下此言差矣,若沒有舊日的蘭庭,也就沒有今日的微臣。”
蘭庭很少不提從前的時候,可薛珩都記得,他好幾次因為舊傷複發,差點病死在路上,都是蘭庭将他從生死一線上拉了回來。
“可是如果,你們就是不能在一起了呢。”秦懷齡不以為然地皺皺眉,屈指彈了彈一旁的月季花瓣,聲線如綿寒冷雨:“倘若有朝一日,薛蘭庭為了其他,就是選擇背棄了你呢?”
薛珩沒有注意到身後走來的人,只擡首深深凝眸,目光猶如永不熄滅的燭火,遲緩沉凝:“蘭庭五歲跟在我身邊,也曾受過不少委屈,縱然食荼卧棘,也從未叫過苦,怨天尤人。”
時至今日,他依舊可以透過時光,看到那個梳着雙丫髻的黃衫小姑娘,與他最是親昵。
“殿下同我說,這樣的蘭庭,會為了身外之物,而選擇背棄我,這太可笑了。”
涼風如玉,清香撫遠,秦懷齡含了清淺笑意,別有深意道:“我想,大都督你也許是對的。”
霧氣空濛,柳蔭沉碧,幽深曲折的長廊開滿了紫藤花,低垂婉轉,猶如美人鬓邊墜下的流蘇,溢出了別樣的小意婉轉、柔情無限。
“薛蘭庭,你不是還在謝家嗎。”秦懷齡悄然一笑,口吻輕佻:“莫不是知道我來了,你特意來請安的吧。”
薛珩回過頭來,見到她靜默地
“見過三殿下,臣女有要事來尋大都督。”蘭庭實在是沒有和他玩笑的精力,她板着臉沒什麽表情。
“啧,瞧你啊,一本正經的就更讨厭了。”秦懷齡佯裝微惱地哼笑一聲,他陰陽怪氣的着實很不是時候。
薛珩先是投來狐疑的一瞥,繼而正色道:“殿下先請更衣,我與蘭庭至正堂敘話。”
小厮引路去侍奉秦懷齡更衣,薛珩一上了演武場,眼中就沒有了三殿下,只有他的對手。
“怎麽突然回來了?”薛珩見到她,随手将橫刀放回桁架上。
“我有一些事情,想要和你說。”蘭庭臉色略微蒼白,連聲音也是冰冰涼涼的,像是被秋雨沖洗過一樣。
唯有唇瓣與眼角如桃花一般洇紅,站在一株銀杏樹下,宛若一簇新荷風儀玉立。
“好啊,那就去正堂裏吧。”薛珩負手走在她的身旁,對即将到來的一切,一無所知。
她已經很久沒有做這種打扮了,烏發俱是束起,露出了雪白秀美的後頸,薛珩眼尾微微下垂,極快地眨了下眼。
“看你淋了雨,先去更衣罷,我記得你最喜歡喝鹿梨漿,讓他們采買了很多回來。”即使她始終低垂着頭,薛珩也已經察覺出,她今天的不對勁。
薛珩沒有問她,只是先絮語試圖安撫她。
“多謝,不過,不必了。”蘭庭克制地擡起手,指尖壓了壓眉尾。
“你我何至如此生分,莫不是,做了什麽對不住我的事情?”薛珩開玩笑般地試探道。
“我的确是有要事告知你。”蘭庭心裏有鬼,在他面前繃緊了神經,只能将緊張壓下去,故作鎮定。
“是嗎?”薛珩随手秉退了侍女,只剩下他們兩人,他笑了笑,莞爾道:“那我只好洗耳恭聽了。”
事到臨頭,蘭庭卻不知道,她該說什麽,或者說,該如何開口。
“讓我親口告訴你,你聽我說。”蘭庭反手握住他的衣袖,她的手指骨節泛白,攥的很用力,随即低下頭,将唇瓣抿成一條直線。
“蘭庭……嗯?”頭頂上薛珩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帶着一點沙啞:“我在聽。”
“這個,先給你。”蘭庭松開了手指,從衣襟裏抽出了一封被燒壞的婚書,這是薛珩親筆所寫。
“該結束了。”蘭庭恍若溺入水底,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麽,但又格外清楚自己所吐露的每一個字,嗓子似乎啞了一般,帶着哽咽的音調,可是眼睛裏卻一滴淚都沒有,眨了眨眼,還是沒有淚落。
“這個呀,我想着并不是什麽大事,”薛珩自是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破損之處,一如既往清清淡淡的口吻,卻格外的令人安心:“放心,婚事不會有任何的意外的……”
“我是說,”蘭庭啞着嗓子打斷他,勉力使自己看上去鎮定一些:“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罷吧。”
一切的一切,都被無名的怪物所吞噬,她平靜的說出,自己最不能夠接受的結果。
綠窗外悄悄地漫進來濕潤而芬芳的氣息,那是廊下所植的大叢白鶴仙,正在雨季裏大捧大捧的綻放,一點一點的安撫着他們翻滾的血氣。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說到後半句,薛珩一貫低沉的聲線,已經帶着不易察覺的微愠:“還是說,另有合心意的人了?”
若是尋常,蘭庭定會笑着反問他,若是她移情別戀,火澤會如何?
但是現在,她不該問,也不可問。
沒有餘地了。
蘭庭眼中泛起水光,眼尾透出一層薄紅,将澎湃的心緒壓了又壓,才克制下喉頭的哽咽郁氣,将将吞咽下去。
不知就裏的薛珩在此刻的溫柔,更令她幾欲潸然淚下,炙熱的羞愧,足以将所有的眼淚烤幹,讓她微微的咬緊了牙。
臨窗外花随雨落,她卻只能字字如刀:“火澤,我父親謝桓……涉瀾江一戰是我父親,是謝桓主戰,是他,下令閉城。”
此間檐下青青湘簾半卷,高幾上一捧卷翹柔嫩的百合花,倚靠在花瓶中,薛珩端坐其下,正斂着深邃的雙眸,緘默無言,神色更是不辨喜怒。
“他在殺人,而你卻在救我。”蘭庭斷斷續續的說,她目光閃爍,不敢去看薛珩的眼睛。
倘若,唯有這一樁,蘭庭只會大罵謝桓倒是才對。
薛珩抿了抿唇瓣,一口溫柔的扶桑話,顯得很多情,他站起來俯身扶住她的雙肩,從容不迫道:“我救你,與什麽你父親毫無幹系,算是當初将你的生恩還完,你也不要愧疚,這不是你的錯,我自不會因此舍棄你的。”
他了解蘭庭,倘若她先得知,必然是要愧疚至死的,蘭庭就是這般的性子,過剛易折,他十分了解。
他們已經盡力了,他們做了自己所有能做的。
謝桓該付出的代價,他會為之索回,但代價不是蘭庭來付。
不、不止這些,蘭庭聞言越發氣息急促,眼眶裏蓄滿了淚,神情克制:“你還不知道嗎?”
“嗯?”薛珩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依舊在溫柔的應答。
朱漆案幾上,一只獸足弦紋龍泉香爐吐出縷縷青煙,煙雲袅袅,風窗被推開一線,滿室蘊然的香氣,随着流動的氣息輕盈地彌散開來,綿軟缥缈地缭繞着,試圖不知不覺地,驅散人們心中所有未知的不明恐懼。
他還尚且一無所知啊。
蘭庭微微苦笑,鼻音濃重,雙眼泛紅,蓄滿了潮濕的溫熱淚意,別過臉去說:“倘若我說,當年的薛家案,也是他們一手促成的呢。”
薛珩扶着她肩臂的手霍然一顫,如長針入骨,又似炙火灼手,她不知不覺松開了扶着她的雙手。
蘭庭掩藏在袖中的手指,輕顫了顫,深吸了一口氣,自顧自地一口氣說下去:“當初,他們為了起複侯府,與另外兩家貴族謀和,不餘遺力的構害你的祖父,上疏彈劾,又密謀陷害。”
然而,薛珩還讓她跪拜薛氏牌位為宗祖。
“別說了,蘭庭,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薛珩微垂着眼眸,瞬息萬變,宛若流霧般的袅袅煙絲,卻似熾熱的火氣一般,不可逃避的将他們懷抱,不惜灼傷他們的表裏喉舌。
她眼中含淚,若渺渺秋水,遲遲不肯落下,低垂的頭緩緩擡起:“我清楚得很。”
她沒有顏面來面對薛珩了,這是最後一次了,也許。
薛珩此生,唯一一次如此希冀,她在開一個荒誕的玩笑。
蘭庭低下了頭顱,一股淚意陡然湧上心間,緩緩攥緊了手指,啞聲道:“他們往來的信件,就在嘉儀堂,你可以自己去看。”
薛珩腰背筆直如一條線,垂下的一角衣袂被絲絲縷縷的煙色纏繞,他的面容也随之變得模糊柔和,唯有聲與色清冷淡漠,不覺斂聲:“婚書被燒毀了,我早就知曉。”
“啊……原來,你都知道啊?”蘭庭的聲音缥缈虛無,她勉強自己牽動起了頰邊唇角,慢慢地,扯出了一個不成稱之為笑的笑。
如秦懷齡所預料的,她怕極了,薛珩知道後會反悔。
看,現在就不需要再害怕了。
薛珩的雙眸如譚泉一般,深不見底,語氣微涼道:“我既然讓你回去,怎麽能不時時刻刻關注着。”
寫的時候有多虔誠,現在就有多痛徹心扉。
他們卻還在想要勉強。
勉強不來的。
正堂裏的清光并不明朗,反而徒生了無關緊要的暧昧,連同這個下過雨的午後,都變得粘稠沉重起來。
蘭庭清雅且端莊,前所未有的,遙遠且陌生起來,像是一叢驟然灰敗的栀子花,她從灰燼中抽條而出,又萎靡于自身。
薛珩倏然攥緊了手指,顫抖着吐出一口氣,一步步的後退。
他折過身去,步伐微沉地步下石階,一腳踏進了廊下的水泊中,背對着她,朝侍從擡了擡手,吩咐道:“送……她回去。”
“不必了,我自己走。”她閉了閉眼睛,一滴淚水滑落眼角,一切本該如此。
看着薛珩頓了頓後,便頭也不回的離開,向外面走去,寬大的青灰衣袖飄揚起來,漸行漸遠。
她無力的埋下頭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寬寬的藕荷色衣袖被眼淚洇濕。
她很少這樣哭。
求而不得,她果真……求而不得啊。
隐忍的性情,令她不願意對旁人哭訴委屈,被人看到軟弱之處,即使感到怯懦恐懼,也會有薛珩慢慢的安撫着她。
薛珩出來後,孫桑海聞訊趕來,卻見蘭庭系着鬥篷匆匆而去,似是落荒而逃一樣。
他正疑惑間,聽得三殿下出來,悠悠地說了一句:“粉飾太平,不好嗎?”
他只得在旁小心問道:“都督,大小姐和您,這是怎麽了?”
平心而論,蘭庭真不似大小姐,從不見驕橫之色,也不嬌氣,對他們都是溫溫和和的,今日這般,倒是格外的少見。
薛珩倒是突然駐足,突兀地笑了,稀薄的如同此時即将彌散的霧氣。
他擡起手臂,看向自己握刀的手掌,聲線幽涼而虛晃,低低聲道:“造化弄人,我亦避無可避。”
秦懷齡披着的青金緞面鬥篷,本欲打算離開時,知悉此事,終是在路上攔住了蘭庭。
蘭庭下了馬背,他也出了馬車,略帶促狹地問道:“薛蘭庭,你就這麽想不開是嗎?”
從小到大,薛蘭庭在他們面前,不說是兇悍,但也絕不是溫柔如水那一行的。
唯有一個人吶,唯有在薛珩面前,她就變成了乖巧軟糯的小姑娘相。
蘭庭提不起精神,極力抿出了一點端莊的容色:“我總不能隐瞞吧。”
“你還要回到謝家去?”
蘭庭眼底掠過一抹嘲色:“回去,也是找死而已。”
夕照漫天,雲蒸霞蔚,照映在她清瘦白皙的面龐上,顯得格外孤清郁冷。
秦懷齡似是不忍慘睹地,啧聲掩了掩眉:“這麽做,你能得到什麽?”
蘭庭眉宇間滿是晦澀沉郁:“我什麽都得不到,甚至會失去一切。”
“原來你明白啊。”秦懷齡眼中漾起一線漣漪。
“他若将我惱了、急了,尚有回旋的餘地,可他既不惱也不怒,”蘭庭斂起黯然之色,于馬背上抻直了腰身,兀自嘲弄地扯了扯嘴角,似是清清冷冷地落寞一笑:“那就是恨了。”
秦懷齡靜默了片刻,驀然嗤笑一聲:“薛蘭庭,你真是個聰明的蠢貨啊。”
“殿下謬贊。”蘭庭眼簾微垂,輕聲回答。
秦懷齡索然無味:“你怕不怕?”
“怕什麽?”
“他啊,”秦懷齡眼睛映着明光,露出奇異的笑容,微微搖頭道:“他可不是會手下留情的人,你忘了陸崖了嗎。”
“他忠于我的父皇,就斬了自己的恩師,謝家害他被抄家滅族,他會放過你嗎?”
蘭庭驀然否決:“不,我想,我所認識的火澤,與殿下所以為的全然不同。”
一個人唯有自己是柔軟的,才能夠對別人有所懷柔,薛珩對待很多人是憐憫的,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而她呢,她無法原宥自己,所以更不能寬恕謝桓。
秦懷齡輕嗤搖頭:“你大可等結發為夫妻之後,再告知他也不遲。”
反正薛珩忙得很,很多事要查,也要等到一年半載之後,到時候,面對已經身為妻子的薛蘭庭,他必然是不能狠下心腸了。
“等,等到何時?”蘭庭搖搖頭,緩緩的吐出一口氣,說:“殿下,一旦做出這種令人發指的決定,就不會再有悔改之心了。”
不想傷害自己,那就要傷害別人,既然有了第一刀,那麽,為何不繼續下去。
這是能夠上瘾的。
秦懷齡微微一怔,又眼簾低垂,輕輕一笑,活着還真明白。
以往,蘭庭不是很懂得,為何許多人想要和家人隐居,那時輕狂意氣,只覺得應當鮮衣怒馬、仗劍天涯才是一生。
現在突然有些理解了,是因為怕越是貪戀繁華,而越有可能失去在乎的人,所以寧願一生平淡。
“你這麽做,值得嗎?”
蘭庭不覺攏眉,挪開了目光,遠方層疊的雲堆裏,竊出一線金光打在了水面上,波光粼粼,宛若金池:“對于他們來說,死這麽多人,唯一衡量的只是值不值得,所以,他們也就覺得,在富貴與良知面前,也該去想是否值得。”
“可我學到的,是不要去想值不值,而應想,應不應該。”
“你這麽做了,并不開懷。”秦懷齡聲音一低,眉頭微蹙。
蘭庭平淡的反問:“我高不高興,有那麽重要嗎?”
“自然重要,在有心人的眼中,就是重要的。”秦懷齡溫然道,沉吟片刻,遙遙一笑:“譬如巴陵,就必然是其中一個。”
“可是,那一切的死亡,都太觸目驚心。”蘭庭無法欺騙自己,讓自己卻忘卻的一幹二淨。
只要有一日,她還活着,她就不可将這些記憶,從腦海中統統剔出去。
蘭庭攥緊了手中的缰繩:“這是我與他之間,殿下不會懂得。”
秦懷齡沒有經歷過,所以不能感同身受,也自然會認為,她的所作所為,是不可理喻的。
“罷了,但是我知道,這當是一出好戲的。”秦懷齡見她面色堅定,也并無異樣,嘆息地搖了搖頭,想到薛珩此前的話,竟然徒然生出了喟嘆之意。
從他置身事外的,去看待這件事時,他就很清楚,這兩個人密不可分。
本就是仇人,如何能一生美滿呢。
冥冥之中,早有天意不可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