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妥善 (1)
進入府中後, 早有侍女在中門等候,見到兩位小姐也不吃驚,只是安分的行禮帶路,說明了巴陵公主也在。
兄妹二人正支頤聽着琴娘彈琴唱曲, 靡靡之音如流水一般, 從苑中流淌而出。
秦懷齡見她們從外面進來, 笑眯眯地問道:“怎麽樣,我府裏的人, 去得及不及時?”
蘭庭帶着謝明茵道謝:“多謝殿下解圍, 否則,我可能也不知道,該如何收手了。”
“不必多禮,這位謝小姐看着也是累了, 先去歇息吧。”
謝明茵知道, 這是他們有話要說, 就從善如流地謝恩,看了蘭庭一眼後,安靜地随侍女去往客房了。
蘭庭坐在此處, 聽着那慵懶散漫的吟唱聲, 将收起的一雙峨眉刺放在桌上。
倒是巴陵公主瞧着有意思, 又拿了過去把玩,仔細地瞧了瞧。
說起來,這還是在鏡州時,薛珩送給蘭庭的,她還覺得舞刀弄槍的不好,可是蘭庭卻執意要和薛珩學。
“和你沒有關系的,蘭庭, 大都督必然也會諒解的。”巴陵公主覺得她是想左了,薛珩是何等人物,又是如何待她的。
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怎麽到了這兩個人自己身上,偏就糊塗了呢。
難道這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是嗎?”蘭庭低垂下眼眉,輕聲問道。
“巴陵,你說了她也不信,別自欺欺人啦。”秦懷齡一向擅長拆臺,又覺得少女之間的安慰啥都不是。
蘭庭無奈微笑道:“殿下傷口上撒鹽的本事,倒是一如既往,毫無退步。”
“就是!”巴陵公主同仇敵忾地瞪了三皇兄一眼。
“嗳,”秦懷齡笑嘆了口氣,別過身子去,端了一盞茶:“這算什麽傷口撒鹽,你不也很清楚嗎,為了自己的問心無愧,是在逼薛珩做選擇而已。”
蘭庭這次沒有再反駁,而是默認似的淡淡一笑,心頭那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得她說不出任何話。
“現在好了,滿意了吧。”秦懷齡驀然笑出了聲,他傾身問她:“你就這麽喜歡他?”
“是啊,殿下你不懂吧!”不懂這種心情和決心。
“我看你約莫是……昏了頭。”秦懷齡搖頭。
巴陵公主張了口:“我聽三皇兄說了,蘭庭,你也不必如此,大都督他……”
“公主,不要再說大都督了,一切就這樣吧。”蘭庭微笑道。
巴陵公主倒是有些為他們難過,她惋惜又痛心,她擡起手摸了摸蘭庭柔軟的頭發,捧着腮悶聲不語。
“這對任何人都是個難題啦,不過,你做的也沒錯。”雖然不可能每件事,都分出個是非黑白,水清水濁。
但盡力做到揚清激濁,都是合該稱贊的。
“是有道理,就是有些蠢。”秦懷齡點頭補充道。
若是他,就要瞞着薛珩,他查到了算是他的本事,查不到,誰也不能破壞他們的關系。
蘭庭的自投羅網,就讓他格外費解,雖說對他們來說有利無弊。
巴陵公主板起雪白的小臉:“三皇兄,你能不能不好好說話了。”
秦懷齡挑了挑眉,沒有再潑冷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薛火澤,再加上這樣溫柔的腔調,以及這張臉,誰能不動心。
更何況,是被他一手帶大的蘭庭了。
“母後本是不讓我出宮的,不過我與母後說,與你一起,母後就答應了。”巴陵公主轉移了話題,得意的昂了昂下颌。
她一向有辦法,央求母後開口的,蘭庭就是她三十六計裏的一計。
“母後喜歡你,可比我多很多了。”
蘭庭啞然失笑,這是因為她現在無所圖謀罷了。
對皇後來說,習武的女兒家本就少見,又是女兒的玩伴,大約就多為注目了。
還有一層原因,現在宮裏的貴女,大抵就是有些盤根錯節的家世緣故。
巴陵公主見到她們,也不可能随便挑個順眼的親近誰,她不得不端起架子,她們也要小心的探查上意,都會覺得很累。
蘭庭問她為何這麽早就出宮來?
巴陵公主長嘆了一口氣:“唉,你不知道我每次去請安,聽見父皇和母後所言,皆是殘酷之言,以前在鏡州都不是這樣的。”
對此,巴陵公主很是不解,她不明白父皇為何登基後,就非得要對那些叩拜 他們的人下手,看他們态度也是很恭謹小心。
那麽大的年紀,還要跪在殿前請罪,聽着就倍覺心酸。
未經世事的小姑娘,總是心腸軟的,在進入皇宮後,她也能看到一些大臣,每個都斯文儒雅的,尤其是那些盛京裏的勳貴之後,表現得更加謙和恭敬。
人都是講見面的交情的,隔空的,從未見過這個人,說殺了就殺了。
因為你不會有任何畫面感,但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從你面前走出去,再要你去想象他被砍頭分屍,這就很不寒而栗了。
秦懷齡說薛珩心腸狠,不是沒有道理。
最難的,是親手殺死熟悉的人。
蘭庭思忖了一下,道:“可以來打個比方,好比我與謝家的人,他們的道理是什麽思路呢,他們雖然曾經做錯了,但現在開始把我當成謝家人看待,我卻因為過去的隔閡,而對他們锱铢必較,就是我不夠大度,不夠寬容,對不住他們。”
巴陵公主越聽越肅然,蘭庭卻語氣輕松,像是在調侃一樁很有趣的事情。
接下來涉及到陛下,她的面色才嚴肅起來,絮語道:“同理可證,陛下……薛珩他們這批人,就如我的位置,而這盛京裏的勳貴,就如謝家一般。
他們會覺得,雖然他們曾經支持逆王,甚至蓄意為難尚在潛邸的陛下,但當陛下登基後,就該對他們加以寬容,表示仁和。”
沒錯,那個曾經為難過定王的人選之一,就有她那了不起的親爹。
沒想到過去的十多年裏,謝桓其實也是做了不少“實事”的,他還真是天下第一人。
巴陵公主起初是沒有準确的概念,一旦有了更為具體細小的事情代入類比,她瞬間就理解了,父皇那種憋悶的心境,以及非得要殺一波,才解氣的緣由。
蘭庭這一樁,她是時常問一問,聽一聽的。
三皇兄都說蘭庭家門不幸,巴陵公主更是将蘭庭往凄慘了想象,她從未受到過任何的委屈,現在成了公主,就更不會有人給她苦頭吃了。
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和想法,簡直教她覺得匪夷所思、不可饒恕。
巴陵公主氣得無以複加:“這是什麽混賬理論。”
蘭庭眼看着,義憤填膺的巴陵公主,本要罵出更惡劣的言辭,卻生生給咽了回去,笑了笑,說:“這是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想法,可惜,他們沒有先人的雄心與魄力,更沒有曹孟德的雄才大略。”
這話,人人都可以說,但說出來後,面對的是什麽樣的目光,就看他背後的是什麽了。
“本宮看,蘭庭你對他們,還是太大度了,就該教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巴陵公主不能對這些官員做什麽,就開始把怒火轉移到了謝家人身上。
“沒事的,陛下眼前的奏疏上,少不了他們。”
巴陵公主不覺得那是蘭庭的家人,相比之下,她和三皇兄都要比他們認識蘭庭的時間長久。
“如你所言,他們明知道自己做的是錯的,父皇也給了他們機會,為何還如此固執,難道就如此放不開手?”
“是的,他們不會輕易放手的。”蘭庭撫了撫衣袖,清清淡淡道:“要舉例子,還是要用謝家,雖然也不能說,事事皆可以小見大的,但是絕大部分是這樣的。”
一個家族,就是朝野的縮影。
父母為君,是家族裏至高無上的權,子女是沒有任何可以反抗的餘地的。
當然,特指在他們眼中,沒有任何用處的子女。
“譬如謝如意,她就很聰明,會博得謝夫人的眼淚,謝夫人在她的身上付出的越多,就越不可能舍棄她,與此可見謝伯爺。
他對子女……嗯,至少是對女兒的教養與父女之情,并沒有付出太多,頗為稀薄,所以,他是能夠及時抛棄掉,已經沒有用處的謝如意。”
謝明茵是連氏并沒有太多母愛付出的女兒,甚至是有些多餘的,所以她對謝明茵的離開,并不會進行過多地挽留。
這就是殘酷的現實。
連氏喜歡的,是能夠給她帶來榮華和慰藉的女兒。
她不是,謝明茵也不是。
謝桓大概還以為,這是一種智慧與果決,實則非也,因為他耗費心力最多的,就是權勢,最不能松開手的也是權勢。
他和連氏沒有任何不同,甚至比不上他的妻子,因為他虛僞的以為,自己能夠鄙視連氏身為內宅婦人,沒有見識。
謝桓也沒做到,讓這個家族正确走下去的策略。
側重不同罷了,何談誰看不起誰,連氏都沒看不起他,每次自以為是,做出錯誤的決定呢。
巴陵公主突然有些哀憐地看着她,喟嘆道:“你啊,究竟是原本就懂這些,還是在謝家學到的這些?”
那算不上是學的,她想,要看透這些都得吃苦頭。
蘭庭低下頭去,沒有回答巴陵公主的問話,當然不是在謝家明白的,她早在定王府就明白了這些道理。
只是,皇後娘娘希望,自己女兒的玩伴,是個天真爛漫、乖巧聽話的小姑娘。
她就在公主面前,自然是以同齡人的心态。
但是,現在他們已經不同以往了,她也不可能再用以前的目光,看待巴陵公主周圍的一切。
對方的身份不同,她自然也就要以不同的方式來對待了。
但是這話不能說出來,巴陵公主心心念念,當她是舊日的好友。
蘭庭也不可能搖晃着她的肩膀說,你醒醒,你是本朝最尊貴的公主了,別和我在這稱姐道妹了。
她們始終是她們,但态度是要發生變化的。
“臣女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殿下襄助,容臣女先将妹妹安置好。”蘭庭說着,随手撒了一把魚食扔進水裏,裏面的鯉魚盡情地撲食,如同水中的一簇火焰般豔麗多彩,賞心悅目。
“你去哪裏住呢?”巴陵公主為她感到憂慮。
蘭庭莞爾一笑:“臣女既然這麽做了,必然是有歸處的。”
“好罷,咱們三日後出發,你這兩日盡可忙自己的事情去,人也借給你用,不要怕那起子壞人。”巴陵公主看着蘭庭,仿佛一個小可憐,驀然生出了一種保護欲。
“臣女就在此謝過公主了。”蘭庭忍着笑意,煞有介事地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還了謝禮。
巴陵公主以袖掩面,輕輕地擺手笑道:“好啦好啦!”
夜色幽涼,薛珩獨自一人,坐到了舊日和蘭庭閑坐的亭子裏,廊下的燈籠照在池塘裏,白日碧波蕩漾的池水到了晚上,變得深不見底起來,仿佛能夠将人吞噬。
不多時,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擡起頭,孫桑海已經靜候在外:“大人,小的有事容禀。”
“什麽事,說吧。”他漫不經心地道。
孫桑海上前回道:“是奉大小姐吩咐去辦事的人回來了,您可要見?”
光線灰暗,薛珩的神色看不清楚,聲線平淡地問道:“他們,去做了什麽?”
孫桑海猶疑了下,答道:“大小姐此前下令,吩咐他們……去殺了趙晟風滅口。”
趙晟風原以為,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等到屠刀落在了頭頂,他才知道。
人家所想的就這樣吧,和他以為的結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含義。
這些人也很有經驗,盡量讓他死的很順其自然,負責押送的差役也樂得輕松,這人反正也死了,一了百了,免得路上還有徒增颠簸。
薛珩怔了怔,他将人交給蘭庭,卻很少過問他們去做什麽。
孫桑海窺觑着他的神色,輕聲問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薛珩搖了搖頭:“并無。”
殺人滅口,自然是為了封住那張嘴。
他對蘭庭的每一絲情緒,拿捏的極其精準,她的悲喜憂患,她的得失成敗。
三皇子一時起意,要請蘭庭為側妃時,他便只有不能兩字奉告,那可是對這人間是非觀,皆因他促成的蘭庭,為什麽要拱手讓人。
現在,卻又為此感到悲哀起來,這個決定對于蘭庭來說,是無比掙紮過後的一刀兩斷。
蘭庭回給自己安排的客房前,先去隔壁看了看謝明茵,發現她還沒有休息,而是趴在桌子上等自己。
“長姐,我們住在這裏不好吧?”謝明茵不安道,皇子府的客房的确很舒适,侍女也格外恭謹,她卻還是渾然不安。
“只是暫住一晚,公主也在,不必怕。”
謝明茵對于她來說,是一個意外之喜。
“長姐啊,今晚我們能不能一起睡?”謝明茵略微扭捏地說,期盼地望着謝蘭庭。
還沒人和她這樣請求過,蘭庭略顯驚詫:“怎麽,你擇席嗎?”
“不算擇席,就是沒有熟悉的人。”謝明茵搖了搖頭,看了眼外面的侍女,她還是比較習慣自己一起長大的貼身丫鬟伺候。
蘭庭擡起手拍了拍被子,謝明茵自發地爬到裏面去,團着懷裏的被子坐了下來。
謝明茵偏着頭捋着頭發,差點跳起來,訝異道::“長姐,你、你居然還有宅子?”
蘭庭對她的驚詫,頗為不以為然:“難道你以為,我帶你走,還會去住客棧嗎,還是一直借住在別人家?”
謝明茵者才發覺,自己問了個傻問題,長姐素來做事穩妥,怎麽可能會沖動行事。
這可是寸土寸金的盛京,要想買一棟宅子,哪怕你手裏有足夠的銀錢,也不一定能馬上就買到。
“之前和衙門的人打好了關系,他們的消息最靈通了,托人留意一下就行了。”
畢竟那麽多犯事的,總能有走到傾家蕩産的。
這還要托了柳姨媽他們的福,要不然,蘭庭從沒想過,要和衙門的人打交道的。
“走得匆忙,你若是有什麽要帶走的,長姐派人去謝家帶回來。”蘭庭聞弦歌知雅意,宛然笑道。
謝明茵抱了抱被子,擡起眼:“他們會同意嗎?”
蘭庭将帷帳親手放下來,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的說:“會的,父親和母親不是一向最通情達理了嗎。”
謝家都自顧不暇了,他們不會願意再得罪她的。
“唔,那就希望一切順利吧。”謝明茵扯了扯嘴角,通情達理這四個字,在謝家只和讨巧賣乖、有利可圖相關。
當你有了後面兩項,你才能得到他們的通情達理。
“睡吧,明天列個名單出來,想要什麽人都寫上,過了這村沒這店噢。”
謝明茵還沒來得及問,最後一句什麽意思,就見長姐已經閉上眼,迅速陷入夢中了。
她卻還是睡不着,就趴下來閉着眼,過了一會又悄悄睜開。
她偏頭細細的打量長姐的眉眼,外面的燈燭沒有全熄,朦胧的光線透過簾帳,她一閉上眼想象出的長姐,就像是一把刀一樣鋒利,可是此時,卻是溫山軟水一般。
蘭庭忽然擡起一只手,撫上她的臉,随後捂住了她的眼睛:“睡覺。”
“長姐怎麽知道我沒睡?”
“你氣息是亂的。”蘭庭随手揉了揉謝明茵的柔軟順滑的烏發,閉着眼回答。
謝明茵睡覺也不好好睡,過了一會就像是一只小貓,抱着軟厚柔滑的錦被,把自己身體蜷了起來,偏頭正依偎在蘭庭的肩頭。
蘭庭微微一僵,心裏悄然就軟了下來,謝明茵難得露出孩子氣的一面,她又能和誰去撒嬌呢。
在謝家,就連庶出的謝宜桃姐弟,還有姨娘疼着愛着,偶爾謝桓也會做出慈父的模樣。
唯有謝明茵的出生,讓他們沒有一個人期待的。
翌日一早,蘭庭來向兩位殿下告辭,卻聽說三皇子正在晨練,巴陵公主也跟着一起去了,她只好去演武場請安。
秦懷齡見到她,別的什麽也不說,就來了句:“既然人來了,與我過兩招試試。”
“殿下請了。”蘭庭拎起了一旁架子上的橫刀,秦懷齡看她起了架勢,倒是有幾分薛珩的影子。
若是平日裏,他也就開口打趣她和薛珩了,眼下還是算了吧。
蘭庭進入狀态很快,旁邊還有巴陵公主脆聲助威,刀勢咄咄逼人,密如細雨,她沒有薛珩那種足夠的力量,只能以快與密來取勝。
巴陵公主眼睜睜的看着,蘭庭把三皇兄打到哭不出來,她在一旁歡呼雀躍,幸災樂禍。
最後,糾纏了一刻鐘,秦懷齡堪堪與她持平,就在他懈怠之時,蘭庭一招出其不意,秦懷齡不行敗下陣來。
“我就知道,蘭庭會贏的,”巴陵公主看得熱火朝天,拊掌叫好,轉頭對三皇兄嘲笑道:“皇兄,父皇都說了,你不是練武的料子,你看你,何必與自己過不去啊。”
“你到底是誰妹妹啊?”秦懷齡原本就沮喪,聽她這樣不餘遺力的打擊,愈發無力的問道。
“嗯……”巴陵公主故意看了蘭庭一眼,笑得狡黠,猶豫道:“大概,是皇兄你的吧。”
蘭庭覺得秦懷齡有些想不開,她想,薛珩簡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來應付秦懷齡。
趁着清晨,離開三皇子府後,蘭庭出神的看着那馬車前,在微風中晃蕩的碧色流蘇,像她現在的心搖擺不定。
謝明茵就坐在一旁,倚枕阖眸,也不知是不是真睡了。
她這個坐馬車就不舒服的毛病,看來也是改不掉,只能漸漸習慣了。
馬車行駛過了長街,人聲漸漸鼎沸起來,謝明茵被吵得睡不着,揉了揉眼睛醒來:“咱們到哪了?”
蘭庭随手撩起簾子,轉角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女子穿着柳綠色對襟衫裙,頭上包着布巾,低着頭正在幫老板娘做什麽活計。
“看來是好了。”蘭庭低語一句,收回了目光。
謝明茵正往外看,聽見她的低語,不禁疑惑道:“那是誰啊,長姐?”
難道是長姐以前認識的人?
蘭庭向後靠在迎枕上,仰着頭語氣淡然:“并不太熟的人。”
宅子就在離四錦裏不遠的長平裏,蘭庭名下的東西其實不少,她在離開謝家之後,就一直在着手打理這些,只是沒料到,後來會有這麽大的變故。
“這裏沒怎麽收拾過,有些亂,不過沒關系,等粗使下人買回來,再安排一些人搞搞就好了。”蘭庭也只來看過兩次,頭一次是覺得位置不錯,銀錢也足夠,第二次……反正想的很長遠。
謝明茵自從下了馬車,進了宅子,就歡快的像是一直撒了歡的小鴨子:“長姐長姐,我們去後院瞧瞧。”
“嗯,等等,我喝口水。”蘭庭拿起茶杯随處一瞟,面皮驀然變色,只見桌子上上那最不可能看見的東西,一杯水差點潑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來了,他來過了。
蘭庭抑制住自己不安的心跳,走過去伸手拿起來,并不是任何她所以為的,不是退掉的婚書,更不是斷交書。
而是他曾經閑聊時,說要給予她的銀錢産業,契書就統統放在這裏。
蘭庭一時僵住,目光死死的看着手中的東西,她眸子裏的水光顫了顫,松煙溶墨般的眉頭跳動。
薛珩的這般行徑,讓她哭笑不得的同時,又無法不為之動容。
她知道,他再也不會來。
那種心裏空蕩蕩的感覺,讓她難過到窒息。
這一陣,總會過去的,她這般安慰自己,卻依舊如鲠在噎,不能言說。
“長姐,你還沒好嗎?”謝明茵從門外露出腦袋來,一直在等着她。
雨過天晴,就是初秋有點冷了,陽光漏過樹梢露出笑容,她擡起頭,微笑道:“好了。”
“那咱們快走吧,我看見後面還有小池塘呢。”謝明茵雀躍不已,如果真的有池塘,她就可以養魚了。
蘭庭将手裏的東西放好,才走了出來:“你四處瞧瞧,願意住哪間院子,只管自己安排即可。”
“對了長姐,我還想養很多很多東西,小烏龜,小兔子……”
“對了,我教給你一些東西,來打理好不好?”蘭庭瞧着謝明茵,浮現出了一個想法,撫了撫她的臉頰,說:“你也該學一學掌理中饋了,這些就教給你打理了,長姐相信你。”
蘭庭并非不通庶務,而是沒有足夠的耐心,她也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天,雖然稍微未雨綢缪了一下,但畢竟還是不夠周全。
“長姐,你是就當我是長工吧。”謝明茵擡起手摸了摸腮,她笑的像是一只水獺,總是讓蘭庭忍不住捏一捏。
“哪有哪有。”蘭庭沒什麽誠意地否認,不得不說,到了新的環境,還是讓她心神開闊了些。
謝明茵當然希望,自己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過,我可以試試。”
“麻煩你啦。”蘭庭不禁擡起雙手,揉了揉謝明茵的臉頰。
謝明茵被她搓的聲音都變了,含含糊糊地道:“長姐,你這樣,我就更不好意思了。”
若說,對于蘭庭與謝明茵兩人來說,一切都是從新開始,那麽,對謝家來說,就是最後的落幕。
他們沒有幾天好日子了。
那晚過後,來了許多大夫都說,謝桓的身體沒有什麽大礙,可他就是已經起不來了。
還越來越嚴重,起初還會含糊應答他們一兩句,到了後來,一句話也不說了,整日木然地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麽。
連氏憂心的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守着謝桓,唉聲嘆氣,念叨着家門不幸,也不去看謝如意了,焦頭爛額的她,哪裏還挪得出功夫給她呢。
為了謝桓的這一場莫名其妙的病,請了不少名醫聖手來看診,可每個大夫都說,謝桓沒有什麽隐疾暗傷。
謝家人面面相觑,相對無言。
一個大夫醫術不精,難道兩三個都不行嗎?
當晚,他們都是眼睜睜的看着的,薛珩的刀只是劃破了謝桓的臉。
趁此時機,謝家就又開始鬧分家,這次比前幾次來的都要猛烈。
二房和三房的态度也格外堅決,自從謝桓倒下後,雖然上面還沒有動靜,但他們意識到,就要大禍臨頭了。
承襲爵位這種好事,他們不能沾邊,但若不再快點,壞事他們卻要一起擔的。
連氏光是照看謝桓,就已經精疲力盡,哪還有那個心力來和他們争執,謝老夫人卻是必然不能贊同的,她一邊叫罵着兒孫不孝,又一邊拉着他們不肯放手。
謝疏霖變得格外冷淡,事實上,他不光是對母親如此,對其他人也是如此。
謝老夫人哭天抹淚的罵着他們不孝,謝疏霖也只是淡淡的說兩句,并沒有像以前一樣,撒着歡的在祖母膝下承歡。
他整個人的變化,從內到外都很大。
以前,雖說不是被人罵到纨绔子弟的地步,但也常常結交一些狐朋狗友,吃喝玩樂,風花雪月。
事已至此,謝疏霖除了一頭紮進了演武場,別無他法能夠逃避了,他陡然意識到,自己有多差勁。
可能連謝蘭庭的一只手都敵不過,他也沒臉去見往日的朋友了,謝家門匾被斬斷這件事,讓他們丢大臉了。
他出門遇見這些人,少不得就要扯到這上面,說着是打聽打聽,其實都是來看笑話的。
自此日之後,謝家的衆人自覺顏面無存,開始了閉門不出的日子。
這兩日,連來看笑話的人都沒有了,對謝家開始避而遠之。
謝老夫人瞧着好好的兒子,被折騰的半死不活,心裏難受的不得了,食不下咽,眼巴巴地盯着他,盼着他趕緊好過來,一邊還要訴苦。
謝桓當然依舊是沒什麽反應,頂多就眨眨眼,扳直地躺在床榻上,看也不看謝老夫人一眼。
連氏給謝桓喂完了最後一口藥,看着他睡了過去,才扭過身子,低聲問道:“是誰的人?”
丫鬟恭謹地垂首回話:“他們自稱是奉大小姐的吩咐,來府上要幾個下人走。”
“這兩個小蹄子,還有臉來要人。”來探望兒子的謝老夫人冷笑一聲,倒是連氏沉默寡言,此前吃了那麽多次苦頭。
她是半點都不想,再和謝蘭庭産生任何沖突了,不光占不到好不說,自己還要賠進去遭殃。
謝老夫人沒見到謝蘭庭冷酷無情的模樣,見到連氏縮頭烏龜的反應,立即怒罵道:“你的嘴是叫人縫上了不成,瞧瞧你生的養的這幾個小蹄子。”
連氏也不回嘴,只是轉着心思,想着要如何盡快打發了來人。
謝老夫人自以為占得上風,繼續痛斥道:“桓兒是死了嗎,你整天擺出一副哭喪臉,若不是看在霖兒的面上,我定要叫桓兒休了你這個庸婦。”
“他那樣,還不如死了呢。”連氏憋的狠了,聽謝老夫人這麽說,自然也不肯讓人的,賭氣似的來了一句。
謝桓緊閉雙眼,眼珠在眼皮下不住滾動,卻仍舊沒有任何反應。
“好啊,我就知道,你果然就盼着桓兒有事!”
連氏百口莫辯,這些日子她照顧謝桓自己頭發都白了許多,精疲力盡,這老太婆還天天來又哭又鬧,她現在若不是還有理智,也恨不得就甩手走人。
“母親,父親已經這樣了,您就別添亂了。”謝疏霖看多了母親哭哭啼啼的臉,也覺得厭煩,他幫忙處理家事,卻一頭霧水,母親還和祖母有時間争執。
連氏先是不敢置信,又委屈道:“我沒做好分內之事是嗎,這麽多年,你們怎麽長大的?”
“您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與其在這怨天尤人,不如去照顧父親,做好分內之事。”謝疏霖頭疼得緊,說話也就變得沖撞。
若是從前,連氏定要心懷甚慰的,可放在現在,再看謝疏安,她是又慶幸又防備。
謝家群龍無首,如同沒了頭的蒼蠅一般,四處碰壁,謝疏安在料理家事,他說:“母親,依我看,倒不如把人給她們都送過去合适。”
諸多定奪,謝桓倒下了,謝疏霖不支事,連氏也不得不與他商量。
“她們既然有本事,何必再要謝家的人。”連氏也被謝老夫人挑起了火氣,說出了氣話。
謝疏安有條不紊道:“母親,若是這人不送去,她們才真是脫離了謝家,送你過去的人,畢竟還是咱們的人。”
連氏如此一想,倒也是這個道理,便讓丫鬟出去傳話。
“我們夫人說,請諸位稍等片刻,夫人挑幾個可靠的下人,送過去伺候兩位小姐。”
來者一本正經道:“不必了,縣主已經列好了名單,請夫人按照名單,将他們交給我們就可以了。”
丫鬟只得将名單接過來,入內室轉呈給了夫人,連氏接過來一看,心裏沉了又沉。
都是侍奉謝明茵的那些貼身下人,以及曾經伺候謝蘭庭的兩個丫鬟。
想要挑個能做手腳的人都沒有。
都已經答應下來,連氏只能硬着頭皮,讓人去把這些人都叫過來,強自撐着臉面敲打了一番,才讓人給帶出去。
“姑娘,人都已經帶回來了。”侍從的速度也很快,不出半日就都回來了。
“大小姐!”紅霜和碧釉見到蘭庭,激動地差點哭出來:“奴婢還以為,還以為小姐不要奴婢們了。”
自從小姐走後,她們也就惶惶度日,生怕被夫人一個不高興就發賣掉。
今日突然來了人,居然還要接她們到大小姐身邊,紅霜和碧釉自是喜不自禁。
“嬷嬷。”謝明茵看到自己的奶嬷嬷,這才放下高懸的心來,滿眼淚花。
“見過大小姐、小姐。”奶嬷嬷起初并不贊同,自家小姐跟着大小姐跑掉。
可是這兩日在謝家,看鬧騰的雞飛狗跳,人心惶惶,又覺得其實離開謝家,跟着身為縣主的大小姐,也許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人心不齊,一個家族,也就變得搖搖欲墜了。
謝明茵扶着奶嬷嬷往裏走,指給她看自己以後和長姐種什麽:“嬷嬷,日後我們就和長姐住在這裏了。”
“小姐不回去了?”奶嬷嬷見她意态堅決,又猶豫起來:“可日後的婚嫁,總要長輩來的。”
“從我出來,就沒想過回去,再說了,我最記挂的您都回來了,日後再說日後吧,我連及笄都沒有,說什麽嫁人呢,更何況,誰還願意與如今的謝家聯姻。”
謝家的那點動靜,奶嬷嬷都說與她們聽了,最後頗為感嘆地說:“這個家,人心都不齊了,還說什麽阖家團圓呢。”
她是謝家的老仆了,謝明茵出生後,就被扔給她照看了。
說這些,除了安兩位小姐的心,也是為了安慰自己。
安置好了宅子裏的一切,蘭庭又将家仆護衛一一交代清楚,若是有人敢上門搗亂,就都趕出去,盡量不要讓謝明茵受到驚吓。
因為家中變故,謝明茵已經許久沒有去女學了。
“你繼續去,日後的束脩,長姐讓人幫你交好了。”蘭庭壓下她的手腕,與她說:“家裏不需要你做什麽,你尚未及笄,還是小姑娘呢。”
“長姐你不是小姑娘?”
蘭庭斂了斂睫毛,她當然不是。
她以短短的十餘年人生裏,見證了太多的誕生與敗亡,他人的消亡是讓你迅速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