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六

[巨門星君|弗桑|返魂|六]

翌日，弗桑在私塾裏抄錄完佛經，鄭先生給他結了工錢。

弗桑去買了一小袋米，那時天色尚早，他心事重重地，在街市上走得很慢，他也不知道街道那麽寬，他怎麽就會撞到別人身上去。

弗桑踉跄往前栽，米袋落到了地上，他不急着撿東西，而是趕忙向被撞着人作揖賠禮：“對不住，對……”

對方是個彪形大漢，不依不饒地喝問道：“小子沒長眼嗎？”

那漢子身邊有個穿褐色罩褂的中年人，中年人瞥了弗桑一眼，随後制止了身畔人的無禮言行，“五弟，別得理不饒人，這位小兄弟已經向你道過歉了。”說着，跨出步去，撿起地上的米袋，雙手奉還給弗桑，“我兄弟莽撞了，勿怪。”

弗桑彎腰接了米袋，連聲道謝。

中年人笑吟吟問道：“小兄弟是本地人嗎？”

弗桑搖頭：“并不是。”

中年人打量他說：“那便是途徑此地了？”

弗桑不知素未謀面的中年人為何要過問這許多，但他還是客氣地笑了笑：“也不算是吧，我住在山上，下來買些米糧。”

中年人了悟，沒有再絮叨什麽，側身讓開道路，請弗桑先行。

弗桑再次道了聲謝，抱着米袋告辭離開。

這天晚上，有葷有素，有清香的米飯，瑤華吃到了很久都沒吃過的，一頓非常像樣的飯菜，她覺得這一天，是離開師父和師姐以後，過得最開心的一天。

“玄遠？”

睡下很久之後，弗桑聽到瑤華那邊悉索細響，輕聲喚他，他本想裝睡不應，但鬼使神差地，還是睜開了眼睛，他問：“怎麽了？”

瑤華一陣沉默，隔了好久，才低低說道：“我不要你出家。”

弗桑的心跳驀地一頓，他屏息不語。

“你跟我走吧！”瑤華起身，披衣走到了側身睡着的他身邊，“我，我有很多錢，可以管我們一輩子吃喝不愁，你跟我走，你不要去覺音寺當和尚……”

弗桑仿佛能聽見自己加快的心跳聲，胸腔裏的那顆心一直用力地跳動着，像是要從嗓子眼裏跳脫出來，他背朝她，沒有翻身的打算，更不打算坐起來，他悄悄抓緊了自己的衣襟，故作從容地回應道：“說什麽傻話，我這條命，生下來就是屬于佛祖的。”

瑤華聽了，鼻子一酸，很想哭，她急切道：“可是我喜歡你啊！如果你出家了，我就不能再喜歡你了！”

弗桑心間窒住，手突然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眼中澀澀的，但卻極力穩住了聲音說道：“瑤華，你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明天離開無定山吧。”

瑤華心上忽地生疼，她張大了雙目，淚水從眼中奪眶而出。

弗桑聽見了幽微的抽泣聲。

“玄遠……”

“我困了，不想再說話。”

他身後便再沒了瑤華的聲音。

一夜無詞，不覺天曉。

瑤華當真辭行，弗桑不曾挽留，卻執意要送她下山。

未及山口，當空抛下一物來，鮮血淋漓擲于二人面前，高處有人張狂大笑：“狼女，你真叫我們兄弟幾人好找！”

瑤華慘白了臉——

地上的青狼遍身是血，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弗桑驚恐，他望着慘死的青狼，腦中遽然一空，心疼得眼淚落了下來，“小青狼？怎麽回事……”他跪在地上，顫抖撫着青狼帶血的皮毛，眼淚越湧越多，“小青狼……小青狼……”

一人從高處躍下，他身後走上來幾個筋骨強壯的漢子。

瑤華額上青筋畢露，咬牙反手握住腰後的短劍。

弗桑擡起頭，難以置信地望着當先的中年人，驚叫出聲：“是你？！”

中年人冷笑，從懷裏取出一物，對他道：“小兄弟，謝謝你了，不是你，我們可不能這麽輕易地找到這個女魔頭。”

瑤華望着那個穿在繩索上的碧玉指環，臉色大變。

弗桑下意識摸向項間，陡然間，他什麽都明白了——那人昨天同他說話，根本不是路人尋常的搭話，而是借機接近他，目的在于得到這枚戒指——他想要指責中年人的卑鄙無恥，但那個人沒有給他機會開口。

“狼女，”中年人神情陰狠，轉眼看向瑤華，“這可是你們韋氏一族的傳家寶，你竟然給了這個小子？”

“……傳家寶？”弗桑怔愕，回望瑤華。

瑤華咬緊牙關，沉然不動。

中年人大笑：“當然，我等知道，光有這個戒指是不能成事的，沒有你的血，怎麽能開啓地宮大門呢？”

瑤華搖頭：“別白費力氣了，我不會告訴你們地宮所在，你們窮極一生都不可能找到！”

中年人無所謂地攤開手：“你的那匹蒼狼受了重傷，它不肯暴露你的行蹤，早已離開無定山往北去了，我的人跟着它，遲早能找到你的狼群和地宮，你的狼會全被殺掉，地宮裏的寶藏也不再姓‘韋’，那将會是我們馮家兄弟的東西！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铮”一聲，劍已出鞘，瑤華目含兇煞殺意：“想要我的血，只怕你們還沒有這個本事！”

清風錯肩過，白影似一道凜冽箭光，倏忽飛刺出去。

……

瑤華殺死了所有人，她白衣染血，好似地獄羅剎。

最後死掉的一個人撲倒在弗桑腳下，那個人想要挾持他，然而被一把匕首紮中了後背，那人狂暴如雷，舉刀砍向弗桑……後來那個人死了，瑤華一劍刺穿了他的心脈，溫熱的血濺上她的面頰，她拔出匕首，再抽了劍，站起來轉過身，臨走前，她極為冷漠地瞥了弗桑一眼。

弗桑捂住流血不止的手臂，白着臉張口：“瑤華……”

但她步履匆忙地離去了，未曾回頭。

弗桑葬了小青狼，以及那些死于瑤華劍下的兇徒，瑤華走了以後，他也沒有去覺音寺，他始終相信，她是會回來的。

三天過去了，瑤華沒有回來。

五天過去了，瑤華還是沒有回來。

然後是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

九天後，從山下打聽完消息的弗桑失魂落魄回到山洞，他一走進山洞，就看到了地上被撕成了碎片的白衣——她回來了！她回來過了！

弗桑握緊白衣的碎片，急忙追出山洞，他一面喊着瑤華的名字，一面向四處找尋，可是沒有人回應他，驚起的鳥雀倉皇飛向別處，他扶着一棵樹，心中覺得凄楚難言，他難過地閉上眼睛，轉身想靠在那樹上，忽然心口一涼……

劍尖流轉着血色妖豔的光，鮮紅的血滴子像斷線的珠子墜落，在弗桑身後綻出一朵覆着一朵的紅色小花。

紅衣的少女緊握劍柄，在他耳邊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地說道：“我不喜歡別人背叛我。”

她的劍，狠厲精準，刺進了他的心脈。

他好想分辯，可他覺得張嘴很難，在吐出任何一個字音之前，手的擡起，像是有千鈞重，他花盡所剩下的全部力氣擁抱住她：“我……沒……有……”

她拔劍，大步退後，他直直往前撲倒在地上。

腳步聲越來越遠了。

——最後竟是這樣的嗎？

弗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了，在周遭的悄寂中，他的嘴角慢慢綻起了一抹溫柔笑意。

也好，就這樣結束吧，就讓這一世的塵緣，盡在一笑中泯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