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将王爺送走後,辰夙一個人慢慢走在積雪上。心裏也不知在想什麽,面上一會兒陰雲密布,一會兒喜笑顏開。他最後繞回了大路,兩個小厮一溜煙跑來,告訴他傻癡癡病倒了。

那傻子在冷風裏站那麽久,果然受了風寒。辰夙趕到的時候,大夫已經開完了藥,傻癡癡縮在寬大厚實的被子裏,只露出小半張紅通通的臉。

“舒服……”他小聲對辰夙說。

辰夙剛開始還以為傻癡癡腦袋燒糊塗了,後來才想明白,傻癡癡的意思是自己身體很熱——他撫玩傻癡癡的身體時,總讓他說這句話,不然就故意掐擰他身上的嫩肉。

傻癡癡分辨不出生病和動情的區別,只記得發熱時要說舒服,不然就會被弄得很痛。

“現在不用說啦。”辰夙大發慈悲道,“等你好了再說。”

得到了赦免,傻癡癡顯然松了口氣。他閉上眼睛,眉頭依然難受地緊皺,喉嚨裏發出小動物受傷一般細小而痛苦的哼唧聲。

辰夙有些出神。他小時候最喜歡生病,只有那個時候,父親與母親才會同時出現在他的床前。即便頭腦已經渾渾噩噩,也能很清楚地記得母親柔軟而溫暖的掌心,是怎樣緊握住他幼小的雙手。

循着往昔的記憶,辰夙将手探進被子裏,握住傻癡癡的手。

那雙手并不算光滑,有很多細小粗糙的傷痕,指骨扭曲變形,其中幾根手指上的指甲才剛剛生出一半,摸到的時候傻癡癡就疼得抖一抖。

突然間,辰夙覺得傻癡癡這幅樣子不好玩了。

他心煩意亂地放開傻癡癡的手,但又很快抓住。他不想再讓這個小傻子在他面前因為痛苦而呻吟,可這麽命令了兩遍,傻癡癡卻沒辦法很好地做到,即使忍住不發聲,也依然停不下難耐的喘息。

明明難受生病的人是他,為什麽自己也會覺得不舒服呢?

辰夙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他更不想離開。心裏亂七八糟纏成一團,卻無論如何也理不順解不開,最後他只能用額頭抵着傻癡癡的雙手,在心裏默默地念——

快些好起來吧。

出乎辰夙的意料,傻癡癡真的很快好了起來。

Advertisement

大夫說他的身體已經習慣病痛,故此忍耐力也比常人強些。辰夙不知道是不是這麽回事,另一件事已經占據了他全部的心神。

傻癡癡病好以後,對他便不那麽懼怕了。

或許是因為辰夙一直守在他身邊,也或許是因為辰夙這兩天沒有再欺負他,總之,等李伯之帶着禮物登門拜謝的時候,辰夙與傻癡癡正一起蹲在園子裏玩雪。

傻癡癡的手指雖然斷過,但居然還算靈活,做出的雪人比辰夙好看得多,衣冠清晰,五官栩然,赫然是傻癡癡自己的模樣。

而辰夙做的雪人則跟他自己一點也不像。身體是圓的,腦袋是圓的,上面還頂着個圓圓的發髻,遠遠看去,像串不怎麽均勻的糖葫蘆。

他試圖在雪人的臉上做些最後的補救,突然聽到身後噗嗤一聲,接着便是驚天動地的大笑。

“侯爺,哈哈哈,真是、哈哈,童心未泯!”李伯之眼淚都笑了出來,樂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滾,“我要是告訴他們,他們一準當我發昏——你居然還會堆雪人!”

辰夙臉一黑,直接拔下雪人的發髻就朝李伯之砸了過去。李伯之應聲而倒,躺在地上笑得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傻癡癡一開始就被李伯之吓到了,現在正躲在自己的雪人後面,探頭探腦地張望。李伯之恰巧瞧了個正着。

“咦,這個小美人瞧着面生得緊,你從哪裏找來的?”他興致勃勃地打量着身着淺色狐裘的傻癡癡,摸着下巴啧啧有聲,“難怪你不跟我們出去了,原來是……哈哈。”

傻癡癡突地縮了回去,只露出一點點衣服上的絨毛,弄得像是雪人生出了毛發。

辰夙很不喜歡李伯之用那樣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小傻子,就又砸了他一下,沉着臉問:“有時間出來亂晃,你的事情成了?”

“哈哈,托你的福,王爺已經準了。”李伯之這才想起自己今日的目的,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喜笑顏開道,“這次事情多虧兄弟出力,原本我包下了桃柳館,可現在看你這樣,大約是不屑去的了。”

辰夙撇嘴道:“那裏有什麽好玩的,上次群貓宴,我不過想看貓抓老鼠,她們就吱哇亂叫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李伯之不禁大搖其頭:“人家讓美人扮貓兒,是為增添情趣。你倒好,直接放了一屋子老鼠,真是焚琴煮鶴,暴殄天物。”

“連老鼠都不會抓,算什麽貓。”辰夙懶洋洋道,“那裏我是不想去了。再者說,憑你我的交情,還用得着這些——倒是我姐夫那邊,你需要多花些心思。”

“那是自然。”李伯之笑道,“我前些日子得了個寶貝,你幫我瞧瞧,王爺可會喜歡?”說着,他自袖中取出一物,卻是個織錦扇套。

辰夙見他态度鄭重,朝傻癡癡招呼一聲,囑咐過小厮好生照看,便與李伯之一同進入暖閣,觀摩他帶來的稀罕物件。

裝在扇套裏的,當然是扇子。

可這扇子一看就不是古人手筆,倒更像是今人所為。辰夙看着李伯之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我當是什麽好東西。這莫非是你從哪位‘大仙’那裏求來,開過光的?”

李伯之沒有理會辰夙的揶揄,只道:“這是卿始真的遺作。”

“哦?”辰夙來了興趣。

卿始真究竟有多厲害,辰夙并不清楚,只知道那是位英年早逝的才子,但卿始真一畫萬金的事跡他倒是聽過的。

“你不知道,為了這把扇子,我……”李伯之搖頭長嘆,看來果真是遭了不少罪,“若不是因為這事,我還想等日後傳給兒子呢。”

辰夙頗不以為然,這李伯之連媳婦都沒有,居然談起兒子來了。他也不顧李伯之哎哎叫喚,徑自奪過扇子,徐徐展開。

“唔,畫的是梅花?我看——咦?”

半開的折扇上,一樹紅梅傲然怒放。其枝幹渾厚,筋骨铮然;而梅瓣嬌嫩,俏麗清拔。一剛一柔,渾然圓融,明快大方,別具一格。單看這幅畫已是精彩絕倫,而随着折扇完全展開,更讓人忍不住拍案叫絕!

只見遒勁枝幹,成為連綿群山;枝頭花瓣,化作樹樹紅梅。天寒地凍之中,梅花漫山遍野,仿若一場浩然大火,幾乎燒到天邊。如此磅礴氣勢,令觀者幾有一種心驚動魄之感。

“好!”辰夙不禁擊節贊嘆。

李伯之得意道:“你看,這份禮物配不配得上你姐夫?”

“配倒是配得上,可他老人家公務繁忙,要不……”

“打住打住。”李伯之連連搖頭,眼見辰夙面帶不舍之色,趕緊将扇子奪回手中,“我這就去送到王爺府上。”

辰夙想了想:“你去不方便,還是我替你跑這趟,正好還可以看看我外甥。”

李伯之作為太守之子,許多事也是一點就通。當下點頭答應,可他害怕辰夙借機延宕,将扇子據為己有,便賣力催促,非要他即刻啓程。

辰夙被煩得沒辦法,只好答應,又說天太冷,要睡一覺再去。這回輪到李伯之郁悶,可也無法可想,最終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辰夙自然沒有去睡覺。

他回到園子裏,發現傻癡癡正蹲在自己那個醜兮兮雪人面前,專心地往上放什麽東西。

辰夙悄悄走過去,看到那是一枚雪做的發冠。他摸摸自己的腦袋,手指觸到發冠的形狀,微微低下頭,笑出兩個小小的梨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