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姻緣

一陣河風吹來,蘇步月回過神,迅速往後退了幾步。

“仙城主,”她定了定心緒,沉聲道,“當日辭別之時,我已同你把話說得很清楚了,現下我也不再欠你一句道別。至于授藝之恩,将來若有機會蘇步月定當報答,但請你勿要再糾纏不休。”

這話就有些重了。她明知如此,卻仍故意而為之。

但仙引卻并未在意,只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問道:“兩年前你離開,可是因為萱如?”

蘇步月一愣。

而他已在她愣神之際再次走來。

“我對萱如從未有過男女之情,”他說,“由始至終,我心儀的都只有一人,但這個人卻說話不算話,明明說好要等,卻到底是丢下我跑了。”

他神色平靜,目光深凝,就這樣看着她,半點也不掩飾,絲毫也不保留,就這麽步步向她逼近。

“去日不可再追,”仙引道,“我來找你,只想問一句——今後漫漫歲月,你可願與我同行攜手,不言別離?”

蘇步月定定站在原地望着他,心如擂鼓,紛亂不已。

“你既然對葉上師無意,那為何當初她給你那枚紅色的絡子讓你将之含香回送,你半點不曾有推拒之意呢?”她脫口而出地問完這句話,才驚覺原來這個心結竟一直深埋,如今面對他終是沒能忍住。

但理智告訴她這樣不行,如此一來,豈非就等于承認了自己對他餘情未了?

果然,話音剛落,她就看見仙引略略一頓,然後自眸中泛出了清淺的笑意,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澀然。

蘇步月想再岔開話題,卻因心頭不舍到底是慢了一息,而仙引已經開了口。

“我天生便有眼疾,”他說,“不善辨別色彩。”

她驀然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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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引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反應,彎唇笑了笑,說道:“真的,沒有騙你。”

他來到這裏尋她,就做好了坦誠相待的準備,對她的情意無需隐藏,自己的缺陷亦無需隐瞞。

這是挽回她的必要,也是長相守的必要。

類似那紅色絡子的事,他也絕不允許再發生第二次。

蘇步月直覺他沒有說謊,卻依然難以置信地望着他:“可是翠微閣裏分明一片姹紫嫣紅,你還養孔雀,還說喜歡我那些花花綠綠的打扮。”

仙引微微颔首:“嗯,為了想象,為了不自己把自己當廢人。”

蘇步月胸中一堵,頓時悶悶地說不出話來。

仔細回想,他好像确實并非真的喜歡那些五顏六色的東西……他自己的穿着和日常用物,全都是單色,而且束發從來只用黑色的烏檀木簪。還有,她想起來,他從來只作墨畫,半點顏料也不會加。

蘇步月又突然回想起,她做的那些五顏六色的點心,他從來都不會自己主動去嘗,總是要讓她給他拿了才吃。

她原來只以為他是懶,現在看來,卻只是因為他并不知道哪一個才是她說的顏色。

難怪他每次都只說“圖樣看着熱鬧”,卻從不說配色好不好,顏色喜不喜歡。

對了,還有當初在荷花鎮燈會時他送她的那個香囊……等等,那這麽說來,葉上師應該是明知他有眼疾,卻恰恰利用這點當着他的面給她制造了這樣的誤會?

電光火石間,蘇步月心中百轉千回,湧上了陣陣綿綿酸軟。

她還來不及去想其他,腳下已自有主張地往前挪了半步,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然而也僅僅才邁出這半步,就忽然飛來一個身影橫在了她與他之間。

“仙城主。”蘇呈逸擡起右臂攔在蘇步月身前,将她護在了自己身後,直面仙引道,“怎麽你們中原人很喜歡挾恩圖報麽?沒錯,你的确教過小月武功,但你們連師徒之名都不曾有過,緣盡一朝散,何至于如此糾纏不休?”

仙引眉間微蹙,眸中溢出幾分冷色:“現在知道護着她了,她怕黑怕狼的時候你這個兄長在何處?有什麽資格杵在這兒?”

蘇呈逸一頓,神色也倏然淩厲起來:“你找打。”說話間,雙手已緊攥成拳。

仙引涼涼看着他:“你找死。”話音将落,袖角已微動。

“你們幹什麽?!”蘇步月突然一個箭步沖上來,一人一掌撇開了他們的手,“這裏是打架的地方麽?”她有些急了,轉頭向着仙引便道,“你走,以後別來了,你的事與我無關。”

蘇呈逸眉梢微擡,收手随意拍了拍衣擺,然後抱着手站在那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仙引。

他卻像是完全沒注意到旁人的眼光,只愣了愣,看着蘇步月說道:“你再說一次?”

蘇步月就有點兒不忍心看他,心頭閃過了一絲動搖。

蘇呈逸看在眼裏,忽而一伸手,單臂将她攬入了懷裏,沖着仙引說道:“再說幾次都一樣,實話告訴你,我和小月沒有血緣關系,不久前父母做主已經訂了親,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蘇步月心下一震,本能對此說辭感到抗拒,可蘇呈逸攬在她肩上的手卻在用陡然加重的力氣無聲地提醒她,這時她更迫切的希望是什麽。

她希望仙引全身而退,不被自己牽連一絲一毫。

“怎麽?”她聽見蘇呈逸繼續用一種嘲諷的語氣說道,“堂堂武林城主,總不至于做出淫□□室這種無恥之行吧?”

寂靜良久,蘇步月聽見仙引沉聲開了口。

“你再說一遍。”

依然是這句,她卻知道這是他對着自己說的。

她心裏像壓了塊大石頭一樣悶地喘不過氣,勉強鼓起了所有的氣力,狠下心,擡起了頭朝他望去,靜靜說道:“我本來不願把話說得那麽明白,你何必非要逼我。”

幾乎是瞬間,她看見仙引眼中的光華驟然碎裂開來,迅速沒入了漆黑的幽深之中。

她頓時就覺得心頭針紮似地疼。

然後他什麽也沒說,轉身便走。

蘇步月眼見他身影消失,才像是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險些站立不住。

蘇呈逸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見她臉色發白,忙問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她搖搖頭,眼圈卻有些發紅。

蘇呈逸看在眼裏,就意識到了什麽,頓了頓,說道:“你心裏根本沒有放下他,是麽?”

蘇步月苦笑了一下:“我們不可能了。”

她的家族她可以扛,但卻不能拉他下水,無論是誰,都不能打他的主意。

蘇呈逸唇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卻忽然一頓,順勢将她抱入了懷裏。

蘇步月一怔,正要推拒,卻聽他在自己耳畔飛快說道:“別動,他還沒走。”

她立時僵住,仔細側耳一聽,果然發覺樹林間有些微動靜,仙引的輕功向來無聲無息,她不過練到了他七八成就已經可以闖藏經閣,可現在……他卻亂了聲息,輕易便能讓他們覺察他的去而複返。

蘇步月心裏很酸。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那動靜終于自林間遠去,再也忍不住,就着靠在蘇呈逸身上的姿勢,簌簌落下淚來。

***

自那日仙引走後,蘇步月就一直怏怏的,反正兵書已經成功盜回來了,她也不想過問別的,就借口想要閉關把自己在房裏關了幾天。

閉關。沒想到有朝一日她也用起了這個借口,還用得挺順手。

她不由有些想笑。

可笑過之後卻越發的空虛,越發的思念那個人。

想他那天是不是被她傷透了心,想他回去之後好不好,就連看到樹上的花也會忍不住想他的眼睛,想他是怎麽在那樣不可對人言的孤獨裏熬過來的,每一次想到都心疼地不得了。

這樣過了幾天後,她到底是坐不住了,雖然理智告訴她做了決定就應該堅持,也知道自己這麽做或許純屬多餘,但她還是想偷偷去看看他,想确定他一切都好。

于是這天晚上,蘇步月趁着夜深人靜,留了封信在房間裏說是打算去北秦看看,随後提了包袱就準備離開山谷。

去北秦這個想法也是臨時形成的,她雖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是無論是親生父母還是北秦國對她來說都不過是別人故事裏的名字,太遙遠也太沒有實感。她打算去偷偷看一眼仙引,但卻怕被七星城的人發現多生枝節所以也不敢在雍州久留,想來想去,竟然覺得好像只有北秦才與自己有那麽一絲關聯,照父親的說法,将來她會回去那裏。

誰知這麽巧,她剛從屋後頭繞出來,就看見蘇正德在和她大哥蘇呈熙切磋武藝。

照理說蘇正德也是個一等的高手,可沒過片刻,他就顯得有些氣息不穩地停了手。

蘇呈熙連忙上去扶住他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爹,”他說,“您這心脈內損還是不可忽視,我看……要不還是直接跟小月說吧,讓她把從仙引那裏學來的內功心法傳給您試試。”

蘇步月腳下一頓,斂息藏身到了屋角的陰影下。

蘇正德冷冷笑了一聲:“你沒見她把仙引教的東西護的跟什麽似的,生怕別人偷走那位七星城主一星半點的看家本領。你爹雖然老了,但還不至于連這點心氣也沒有,非要去求別人的東西,只要大事能成,我的武功廢不廢又如何?有你和逸兒兩個出息就夠了。”

蘇呈熙沉默了一下,說道:“北秦那邊來提的關于小月的婚事,您是怎麽打算的?”

“北秦郡主當然要握在自己手裏才穩妥,”蘇正德淡淡道,“我養大的人,豈是輕易能讓他們半路劫去的。”

蘇呈熙又斟酌了片刻,說道:“我也覺得小月不能嫁到北秦去,不然只怕有人做了郡馬爺,轉頭就又改了心思,要效忠于王上了。”

“呵,郡馬爺,”蘇正德不以為然,“她為了蘇家,連心愛之人都能舍,又怎會去效忠她那個并不親近的皇舅。南宮信那老匹夫欠我們的,他孫女如今都要替他還回來,這就是天注定。”

蘇呈熙正想再說什麽,夜風裏卻忽然飄來一絲輕微的響動,兩人雙雙一頓。

“誰?!”蘇呈熙厲聲問道。

片刻後,蘇步月一步步走到了光影下,神色沉靜。

“小月?”蘇呈熙暗道不好,“你什麽時候來的?”

“不夠早。”她說,“恰好聽見該聽的而已。”

蘇呈熙一時無言。

蘇正德眉頭蹙了蹙:“你偷聽我們說話?”

“偷聽的确不好,”她從容地看着他,說道,“所以我現在打算大大方方地聽,父親,不,蘇老爺,你還有多少事在心裏算計我,又為何要這樣算計我,不妨都一次過說明白吧。”

***

于睦這天從早上開始眼皮就一直在跳。

他去了趟後山草廬,站在門外說了半天話,依然沒有見到仙引的人。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沮喪,卻也只能無奈離開。

從峰頂上下來沒走多久,于睦忽然遠遠看見有個人坐在寒潭邊,看身影像是個女子,他起先還以為是個迷了路的,不過能跑到這裏來倒也算稀奇,他就定睛打量了過去,結果走近了才看清,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失蹤已久的蘇步月!

他瞬間頓住:“……”

察覺到身後有人,她也恍然回眸,正迎上他震驚無比的目光,相對無語了片刻,她才問了句:“他還好麽?”

聲音卻有些發幹。

于睦這才發現她臉上透着深重的疲憊,風塵仆仆的,發絲也有些亂,好像是趕路來的,而且整個人看上去很低落。

他沉默了許久。

蘇步月看他不說話,也猜到他是不想告訴自己,便又道:“我只是想知道他好不好。”

于睦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轉開了視線開始四處看風景:“哎,天氣這麽好,也不知城主怎麽想的非要跑到那頂上去閉什麽關。”他邊說還邊回頭往身後聳立的峰壁望了一眼,“對了,好像還聽魏紫說,他今天連午飯都沒動過,真是讓人擔心啊。”

他自言自語似地,說着話徑自從蘇步月身邊走過,像是完全沒有看見她一樣。

蘇步月默默地上了峰頂。

飛身落地的剎那,她頭一次慶幸自己努力練好了輕功,才不至于失去這接近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眼前的草廬門戶緊閉,周遭除了瀑布飛流和林間鳥鳴的聲音便再無其他,孤靜如世外之地。

她舉步上前走到門口,擡手輕輕撫過泛着歲月光華的門環,卻并未發出一點聲音。

這樣靜靜站了片刻後,她返身坐在了門前臺階上,埋頭靠在雙膝上,終于覺得心頭一片寧靜。

就一會兒。她想,只要就這樣陪着他待一會兒就好。

不對,其實是他在門裏陪着她才對。

蘇步月這麽想着,不由在心裏笑了笑,緊繃了一路的思緒終于漸漸放松下來,清風吹在身上,她慢慢有了些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正半夢半醒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傳入了耳中:“你怎麽在這兒?”

她倏然驚醒,下意識擡頭,果然看見仙引正站在距她幾步之遙的地方,他站在那裏,一如既往的宛若清風朗月,但看她的目光卻令她陌生。

既平淡又疏遠。

再不複從前。

蘇步月的視線落到了他捧在掌心裏的那只毛絨絨的翠鳥身上,忽然就有些羨慕。

但這能怪誰呢?是她自己推開他的。

她站起來,有些局促地緊了緊身上的包袱帶子,說道:“我、我剛好路過,就是過來看看你,聽說你在閉關,我本來打算歇歇腳就走……”

她說完這番話,仙引也沒什麽反應,就站在原地靜靜看着她。

蘇步月覺得有些尴尬,這樣的氣氛她實在不想在他們兩個之間出現,她忽然有些後悔,剛才就應該早點走的。

“這只鳥受傷了?”她只好沒話找話。

“嗯。”仙引只似不耐煩地淡淡應了一聲,便目不斜視地走上來,徑直與她錯身而過,伸手推開了門。

她被他這樣的反應冷得僵在了原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甚至連回身再看一眼他背影的勇氣都沒有了。

“蘇步月。”卻聽見他在身後喚了她一聲。

她驀然回首,正對上他站在門口靜靜凝視自己的目光。

“如果你不是來抱我的,”他說,“現在就走,以後也不要再來。”

蘇步月:“……”

半晌,她仍愣愣站在原地。

仙引看了她一眼,回身準備關門。

銅環撞在門板上的的聲音厚重而透徹。

她扔下包袱,倏地兩大步沖上去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仙引險些被她撞了個趔趄,立刻穩住了身形,默然須臾,開口道:“還和別人成親麽?”

她貼在他背上用力搖頭,眼淚濡濕了他的衣衫,帶着濕意的溫熱随之沁入了他的肌骨。

仙引微微一頓。

“你松一下手。”他說。

蘇步月正流着眼淚,乍然聽他這麽說,突然反應過來可能自己弄濕了他的衣服,忙松手退開了半步,忍了忍心緒,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待會脫下來我給你洗洗吧。”

仙引把手裏的幼鳥放在她掌心上:“拿着。”

她小心地接了,垂眸瞧見小鳥爪子上包紮過的地方,挂着未幹的淚痕問道:“是要我來照顧它……”

話還沒問完,她整個人便被他攬入了懷裏。

熟悉的淡淡清檀香氣,呼吸之間仿佛有陽光的味道。

蘇步月微怔之後便忍不住往他懷裏又埋了埋,手也情不自禁再次環上了他的腰,不過她還記得手裏有只鳥,所以環地小心翼翼的,反而透出無限溫柔。

仙引無聲地笑了一笑,将她摟得更緊了一些,側過臉,便輕輕貼上了她的額角。

作者有話要說:

城主真是憑實力單身有木有~~~今天晚了點兒,被催着睡覺,上一章的評論就來不及回複大家了,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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