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前塵舊故

“你是說你是……皇子?”蘇步月強忍着才沒有驚呼出聲。

搞什麽?她自己是北秦郡主這件事在她看來就夠令人難以置信的了,結果仙引居然還是大楚皇帝的兒子?!

“什麽皇子,”仙引不以為然地平靜道,“連宗譜都未入過。”

蘇步月愣了愣,又想起他之前不想和長寧侯這個封號扯上關系,現在為了她才認下了這個名分,還有那些随他而來的楚軍,莫非……

她心下陡驚,一把抓住他的手:“那你現在做回了長寧侯,是不是答應了他什麽條件?”

堂堂一國之君被自己的兒子如此輕視,想來肯定不滿已久,現下對方有求于他,又怎會不趁機将其收服?

她還不至于天真到以為僅僅一個長寧侯之名就能調得動朝廷的兵馬。

蘇步月別的都不怕,就怕仙引受委屈,因她而左右為難。

“沒有。”仙引将她摟入懷裏,安撫地抱了片刻,才又緩緩續道,“我對他有所求,已正合他自我滿足的心意。”

他其實很難理解宋稀瑾這種強迫他人接受所謂“彌補”的行為,也始終對此嗤之以鼻,更一直痛恨因此讓自己陷入望不見頭,甚至連掙紮也不能的禁锢。

武功再高又如何?他終是擺不脫這身用骨血做的枷鎖。

蘇步月癡癡望着他,心頭酸澀不已。

他那麽驕傲強大的一個人,卻為了她而向最不願意低頭的人低了頭,光是想到這一點她都覺得心疼。

她擡手輕撫着他的面頰,像是無聲的安慰。

“要不我們半路逃走吧?讓誰也找不到我們。”她說,“他才殺了一個兒子,我擔心他會逼着你回朝。”

仙引卻淡淡笑了一笑,說道:“放心吧,不會的。他最忌諱的便是朝廷的人——尤其是他的兒子,和武林中人相交。以我這樣的身份,就算其他皇子和那些分了派系的大臣們不介意,他也要為太子的以後着想,所以給我一個閑散侯爵的名分已是頂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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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步月聽着不禁有幾分惱怒:“他忌諱?他既然忌諱,當初又為何要招惹你母親?始亂終棄,等到你都懂了事對不留島有了感情,他又來非得把你搶走,搶走了也不帶回宮裏,反而丢在七星城繼續養在江湖之地,誰都知道武林城是為朝廷辦事的,他到底是在彌補你,還是想要你為他所用?不行,你不要再回七星城了,我不要你過得這麽憋屈,你不該過得這麽憋屈!”

她又氣又疼,說着說着,眼角竟然滲出淚來。

“好了,不哭。”仙引屈指輕輕為她拭去淚水,溫聲哄着她,“我這不是遇到了你麽?你就是老天爺給我最好的補償,我早就不覺得難過了。”

她卻更覺得心酸,萬一自己撐不下去終将不久于人世呢?那他豈不是又孤零零一個人被囚在七星城那座牢籠裏……

她頓時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

“當年他還是皇子的時候也曾跟随江湖高人學藝。”仙引在她耳畔緩緩說道,“上一任國君和如今的他不同,崇尚強者競争,所以并不限制皇子們的明争暗鬥。那時他們都意識到除了朝廷內部,江湖也是一柄利刃,于是也都用各自的方法在武林中拉攏培植自己的勢力,其間也有不少針對彼此的明槍暗箭。”

“他就是在隐藏身份涉入江湖時,遇見了我娘。”他說到這兒,略略一頓,才又續了下去,“後來我娘對他感情至深,就算知道他是朝廷的人,也願意違背祖訓,放棄島主的身份和隐世的安寧,與他相守在一起。”

“結果後來我娘得知了他的真實身份,而且知道他已經有了妻室和兒子,震驚之下心灰意冷,決定離開,臨走之前從他對頭的口中聽說對方打算對他妻兒下手,于心不忍還打算救人,于是将計就計答應合作。誰知原來這只是他人的離間之計,看似想籠絡我娘,其實是要讓人覺得她因嫉妒而起了殺心,但我娘真正沒想到的是,那人對她竟然真的連一絲信任都沒有。”

“他刺了我娘一劍,就在心口旁邊。”仙引說,“幾年後他終于登上了皇位,就開始命人暗中尋找我們,後來就是你知道的,我娘那時已經過世,詹青松他們就把我帶走了。”

他如今回想起那天的情景,還覺得清晰的就像是昨天才發生。那些人找來了島上,竟然還帶着幾艘裝了火炮的船,顯然是打算先禮後兵,是鐵了心要把人帶回去。

那時候年紀尚小的他就已經明白,自己的存在會給不留島,還有去世的母親帶來災難。

他當時雖然跟他們走了,但之後卻在船上試過絕食,可詹青松對他說的話又讓他明白,他對不留島來說不僅存在是個災難,就連想要終止這個存在也是災難。

他只能好好的活在那人的眼皮底下。

“他到七星城來過,”仙引回憶着當初,說道,“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看見他了。”

只那一次,一句話不曾說過。

“後來有一天我就想明白了,”他說,“既然已經這樣,那我便以我的方式去做七星城的主人。”

仿佛真的把那人的所言所行都看得心中淡然沒有任何波瀾。

蘇步月悶悶的,沒有說話。

仙引見狀,便微微笑笑岔開了話題:“好了,都過去了,別再多想。你再睡會兒,等到了下個投宿的地方我叫你,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不能太過勞累,有什麽事等到了江月城再說。”

她一愣,有些莫名:“我們去江月城做什麽?”想到北境才剛打完仗,江月城又是六城之一,還是名正言順擔了輔北之責的,她不由皺了皺眉,“你不會還領了什麽密旨要去辦事吧?”

她忿忿地想,這個楚皇還真是連一絲利用兒子的機會也不放過。

他看出她在想什麽,失笑之餘心頭微軟,低頭輕輕在她眉心吻了一下,溫聲道:“我們去見一個人。”

***

仙引對這趟北境之行似乎早有安排,大隊人馬一路行來被他支的七七八八,該回雍州坐鎮的回雍州,該回京城交差的回京城,到最後,便只剩下了魏紫和姚黃與他們同路。

因蘇步月身體虛弱不宜車馬勞頓,他們并不趕路,小心謹慎地護養着她毒傷未愈的身子,等到終于抵達北境時,已是臨近年關了。

瀾州下起了雪,一眼望去,遠處的城郭已披了層薄薄的銀裝,正靜靜地矗立于漫天飛雪間,城門處守衛井然有序,行人往來步履從容,好像數月前的那場戰火從來不曾侵擾過它。

馬車駛入了城中,仙引看着街道兩旁林立的商鋪,不由笑了一笑。

“難怪朝廷會忌憚江家。”他說,“江少楓奪回城主之位不過短短幾月,江月城不僅沒受到內外紛争的影響,反而在他治下重又煥發生機。”

蘇步月很少聽見仙引用這樣帶着幾分欣賞的語氣提起某個人,她邊就着暖爐驅寒,邊有些好奇地問道:“可是武林城主之位不是都要朝廷頒旨來确認承繼麽?以你所言,他就算身為江氏正統,只怕朝廷也會借此來為難他。”

除非徹底放棄江月城,否則就無法脫離朝廷的掌控。

因天氣陰沉的緣故,室內光線也很晦暗,車廂裏一直燃着燭火,昏黃的光暈籠在蘇步月的臉上,映照出她近日總算回複了兩分血色的模樣,仙引看在眼裏,想到江月府終于就在眼前,心中總算舒了一口氣。

“他的夫人是儲玉山琳琅閣主,”仙引道,“琳琅閣開山祖師和武宗皇帝的小姑姑永章公主府上有很深的淵源,而整個大楚朝廷都知道,當年武宗皇帝曾給後代子孫留下口谕,要護永章一方世代平安。何況這次能這麽快平息和北戎的大戰,江少楓功不可沒,再加上永章公主一脈的庇護,那人就算想動手也不是那麽容易。”

蘇步月向來敬佩有本事又有膽色的人,何況這位江城主還是心懷天下的,且又因為仙引的緣故,她此時對宋稀瑾甚至整個大楚皇室的印象已經是相當惡劣,自然更不希望看到江月城在朝廷手上吃虧,聽仙引這麽一說,她才算是放了心。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城主,”姚黃打了簾子立在外頭說道,“江月府到了。”

仙引扶着蘇步月起身下了馬車,見魏紫正要上前叩門,便道:“我來吧。”

大門卻在此時忽然從裏面被打開了,迎面走出來個穿着灰毛坎肩的小厮,雙方一打照面,那小厮先是一愣,繼而便露出了禮貌的笑容:“幾位是?”

仙引越過魏紫向對方和聲說道:“有勞請向江城主和夫人通報一聲,七星城仙引攜未婚妻前來拜訪。”

那小厮的目光随着他的話音在他和蘇步月身上轉了一圈,猛然回神,訝異間連忙說道:“仙城主請稍等!”

言罷他返身就跑。

沒過多久,就有個儒士模樣的中年男子提着衣擺随着他大步走了回來,沖着仙引拱手端正地施了個禮:“見過長寧侯。”語氣從容有禮,“天寒地凍,還請君侯與幾位随在下入府稍坐。”

仙引微微颔首,半擁半扶着蘇步月一起走進了大門。

這被稱為周先生的中年男子是江府的管家,他親自迎着仙引一行入了廳堂安頓好,随後便轉身去了後院禀報。

蘇步月喝着下人送上來的茶,品了品,是好茶,卻好的并不過分。

她對仙引笑道:“江月府的人還真是不卑不亢,看來這次求醫可得費些力氣了。”

江月府既不在意仙引的長寧侯名號,也不因為和朝廷有過節就怠慢他們,可見當家的人是有風骨和脾性的。

不多時,廊上傳來了腳步聲,隐約還有人在說話,好像是在吩咐誰去買蜜餞。

片刻後,候在外面的小厮打起了簾子,一個霜色的身影邁步而入。

“仙城主?”來人的目光準确地落在了仙引的身上,乍起的笑意間似微訝似調侃,邊說邊自然地解下了身上的狐毛大氅交給旁邊的侍者,舉步走了過來,“我應是沒有眼花吧?”

仙引見狀,心中略定,臉上亦浮起了微微笑意,回禮喚道:“江城主。”

蘇步月沒有想到傳說中這位天下第一的劍客,竟然身上半點淩厲的戾氣也沒有,反而更像是一個将門世家的公子,英姿勃勃,劍眉星目,不僅相貌俊美不凡,一身從容潇灑的氣度更是相當惹人注目。

果然不是尋常人。

“這位是我未過門的妻子,複姓南宮。”仙引将她引見給了江少楓,“實不相瞞,此次冒昧叨擾,其實是想向尊夫人求醫。”

他話說的直接,連個客套的鋪墊都沒有,顯然也是為了不讓江月府的人多想他突然來到瀾州的原因。

畢竟一個出了名深居簡出的人,才剛讓世人知曉他身上還有朝廷賜封的爵位在,便出現在經歷了連番震蕩好不容易重新平靜下來的江月城,确實很容易引人遐想。

江少楓卻顯得并不驚訝,打從進門掃過去的第一眼,他就已隐約料到了仙引的來意,再聯系起不久前于睦以仙引之名前來暗示他可以建一座永章公主的祠廟,他就猜對方那時便已在不動聲色地賣給自己人情。

他笑了笑,正要說什麽,從門外忽然吹進來一絲寒風,又有人打簾而入。

随即一個清越的聲音淡淡響起:“長寧侯要求醫,何必舍近求遠,宮中太醫院自然有不少人願意效勞。”

蘇步月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着豆青色襖裙,披着件白色貂毛大氅的女子正自門邊行來,不禁當場愣住。

江少楓忙回身迎到那女子面前,擡手幫她裹了裹大氅,關切道:“怎麽出來了?外面風大,你這兩日身子本就虛着,若着了涼怎麽辦?”

女子原本容色清淡,卻在望向他時于眉眼間染上了溫柔的笑意:“我沒事,出來透透風反而好些,沒那麽悶了。”

蘇步月見狀便已猜到了她的身份,忍不住感嘆出聲:“江夫人,你長得好美啊!”

她這些年見過的小美人大美人加起來也有不少,可卻從未見過像李青韻這樣秀美出塵又清滟無雙的,她覺得那畫上的九天仙子也約莫就是這麽個模樣了。

在場的人皆默然了片刻。

誰都沒有想到在李青韻先語帶不善地開口刺了仙城主一句之後,他本人的未婚妻居然是這樣回應的。

偏偏蘇步月還沉浸在愛美之心中沒有出來,目光不自禁細細打量着李青韻,發現她衣衫遮掩間似乎小腹微隆,便又揚着張氣色不怎麽好的臉驚喜道:“你有身孕啦?恭喜!你和江城主的孩子肯定聰明又漂亮,若是個姑娘一定像你這麽美。”

她神情真誠,即便說着這像是溜須拍馬的話也半點不讓人覺得虛僞,李青韻只是略略一怔後便自眼底漫起了笑意。

“謝謝。”她輕撫着自己的肚子,似乎很是滿意對方這樣的恭維。

各自立在她們身旁的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會心含笑之意。

江少楓眼神示意:你這媳婦兒心可真大。

仙引則想:我家小蝴蝶真是天生招人喜歡。

或是因為兩個女人就這麽機緣巧合地投了契,之後的氣氛竟然也自然而然地緩和了下來,李青韻不待見仙引也本是因為他的長寧侯身份,說到底都是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對朝廷有怨氣,對他這個人其實并沒有什麽過不去的結,反而因建祠廟的事對他的印象有些微妙。

江少楓了解自己的妻子,見她态度有變就知道事情有了轉機,便又适時推波助瀾了幾句,總算讓李青韻默許了應診。

她給蘇步月把了脈,仔細查看起了對方的病情。

随着時間一點點過去,仙引也越來越擔心,卻不敢催促,只能耐着性子靜靜等着。

“她體內的寒毒曾經被人逼出過一部分,然後将餘下的強行壓制在其他經脈。”李青韻說着,朝仙引看了過去,“這寒毒本應是不能被外力逼出的,你用的什麽功夫?”

仙引沒想到她還有心思關注這個,頓了頓,才回道:“我用四象無極功過了一些毒性到身上,但剩下的已經融入她的經脈百穴裏,我實在沒有辦法。”

蘇步月驀然一震,她竟然完全不知道他還過了自己的毒到身上,更不知道他又是如何在她不注意的時候一點點把毒逼出體外的。

她望着他,久久無言。

李青韻也有些訝異,不過她訝異的卻不是這個:“原來你出身于摘星派?”見仙引默認,不禁感慨,“我還以為這個門派早已是書本上的傳說了。”又道,“還好你會這門功夫,不然她可能早已毒發身亡了。”

仙引聽她這麽說,立刻問道:“江夫人可是已有救治之法?”

“雖要費些功夫,但倒也不難。”李青韻說得尋常,又看了他一眼,“你跟我來。”

仙引安撫地握了握蘇步月的手,然後起身跟着李青韻和江少楓出了門口。

“人我有把握救,但有一件事君侯要有心理準備。”李青韻連個過度也沒有,開門見山地便說道。

仙引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緊緊扼住,呼吸都變得有些發沉,緩了又緩,才讓自己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問道:“什麽事?”

“她受寒毒侵蝕已深,身體有了很大的損耗。”李青韻說到這兒,頓了一下,續道,“以後不能生育了。”

氣氛凝滞了須臾。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仙引。

少頃,仙引忽然重重松了口氣:“只是這樣?”

李青韻微怔,似有些不太相信自己聽到的:“只是這樣?”

“我只要她平安,”仙引目光鄭重地看着她,“有勞你了。”

李青韻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看着仙引返身回了房中,她若有所思。

“你在騙人吧?”江少楓忽然在旁邊瞧着她,笑言道。

李青韻轉頭:“你怎麽知道?”

“你啊,”江少楓伸指在她唇邊輕輕一勾,“每次耍小心眼兒的時候就會抿唇角。”

她愕然,旋即垂眸失笑。

“其實我也沒全騙他,”她說,“南宮姑娘的身體确實受寒毒損耗很大,不過……”

“不過我家十七本領高強,有信心能把人醫好。”江少楓說着,含笑傾身在她唇角輕輕一吻。

李青韻紅着臉“嗯”了一聲:“看在他對南宮姑娘一片真心的份上,我也不為難他了。”

江少楓将她擁入懷中,溫聲道:“我看仙引也不是很喜歡長寧侯這個名號,你以後還是別稱他君侯了。”

氣氛這麽好,李青韻哪裏還會和他計較仙引到底喜不喜歡這個稱號,只柔情滿溢地回抱着他的腰身,低低道:“聽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大肥章奉上,清風夫婦客了個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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