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城市三月底的倒春寒打了個措手不及,許諾坐在會客室的椅子上不停的揉搓着冰涼的雙手。塑料袋中雨傘上的水珠已經淌在袋子最下端了,索性塑料袋完好沒有洞,不然該污了這幹淨的會客室。
前臺小姐将盛滿熱水的紙杯推到她面前,揚着标準職業化的微笑說:“許小姐請稍等一下,尤律師馬上就到了。”
她點頭表示知道,然後銜着禮貌的笑目送前臺出了會客室,轉身将凍僵的手擱在白色紙杯上取暖。
素白紙杯上印着錦天律師事務所的标致,紅色的JT勾勒鑲嵌在黑色的漢字前,相互依托融為一體。
也就一個晃神的空擋,一抹黑色一閃,對面椅子上邊落座了一人,她還沒來得急擡頭就聽到清淺而滿含歉意的話語:“真是抱歉,二環線有點堵車,來晚了。”
許諾心中一震,這聲音清越動聽,帶着獨特的清晰和震撼力。她不可置信的擡頭,對上尤書寧黝黑的瞳孔,一時竟說不出話。那是一張線條柔和的臉,不是特別菱角分明卻又不柔弱,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鑲嵌在輪廓上,書卷氣息濃重。
世界上只要是給她帶來溫暖的人,不論多久她都會記得清清楚楚,不放過任何微小的細節,而尤書寧的這張臉她也一直記得。
尤書寧将她的驚訝看在眼底,旋即笑開:“微笙律師面試你的時候,難道沒說清楚是我在招助理嗎?”
“說了,只是第一次見,難免有些驚訝。”她忙斂了神色從容回答,卻不自在的摸了摸鼻翼來掩飾尴尬。
他,肯定是不會記得她的。
尤書寧從口袋中掏出一串鑰匙,麻利的從一串鑰匙上取下一把鑰匙遞給她:“這是我格子間抽屜的鑰匙,第一、二格裏是現在在辦的案子,桌子上的卷宗是些陳年檔案。第三格是電腦,密碼是ysn,E盤裏有個文件夾裏是我往年辦理的一些案子,你可以粗略的看一下。”
“嗯,好的。”她伸手接過鑰匙,小心翼翼的握在手心。
尤書寧擡手掃了一下手表:“我十點半要去趟看守所,你去給我開個會見證明。”
許諾心中一緊:“嗯?”她不知道什麽是會見證明。
他恍然大悟,随後不想她太過于難堪,便說:“那你去前臺等我。”他顯然也忘記她是非法律專業的了。
許諾拎着傘站在前臺白色大理石旁,低頭盯着鞋尖,突然痛恨起自己為什麽當年沒有堅決學法而是學了金融,現在的她,好像一點忙都幫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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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務所正門左邊是律師們的格子間,右側是剛才尤書寧見她的會議室,事務所的人來來往往,每一個都行色匆匆,絲毫沒有要逗留的意思。
她看着尤書寧從會議室的長廊出來往格子間方向走去,然後目送那個不算熟悉卻溫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一陣急促的高跟鞋摩擦地面的聲音傳來,然後咚的一聲趴在前臺大理石圍桌上。
于冬凝痛苦的求救:“腳廢了,腰斷了,貝羽妹妹,救救我吧!”
許諾和身側的女人不過一臂距離,轉頭探尋着盯着她的側臉。有些嬰兒肥,眼睛圓溜溜的很生動,清澈透亮不摻雜質。
“來,吃一個補充能量。”貝羽笑了笑,從抽屜裏拿出一顆糖遞給她,“你也活該,明知道你師父要你出去跑還穿這麽高的鞋。”
于冬凝撇着嘴凄怨的說:“誰讓我矮,這一米五四的個子跟了個一米八的師父,不穿高跟鞋跟在他後面跑簡直不敢想象。”
于冬凝的臉倏忽一轉,盯着靜站着的許諾,好奇的打量了很久才确定這并不是所裏的人:“妹妹,你是來找誰的?”
許諾禮貌的點點頭,笑着回答道:“尤書寧尤律師,我是他新招的助理,叫許諾。”
她拍了拍胸脯說:“我叫于冬凝,凝固的凝,也是助理。”
許諾能看出于冬凝還想問些什麽,卻因為尤書寧的出現被打斷了。
“小于你把你的律師證和身份證借我用一下。”尤書寧站定,這剛好撞到槍口上了,他正愁不知道該怎麽解決律師證的事情。
于冬凝不解的皺了皺眉:“尤律師借我律師證幹嘛啊?”
“許諾她不能辦實習證。”他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
于冬凝也是個痛快人,從包包裏将身份證和律師證遞給尤書寧,而後仔細打量着許諾瘦削的下巴小聲嘀咕道:“這張臉的大小就很不一樣啊!”
尤書寧推開門走了出去,回頭見許諾還杵在原地,招了招手說:“走吧,要辦事了。”
事務所在九樓,她站在他身後一步的距離,謹慎打量着他的背影,高大欣長的身體略微有些削瘦,自然垂落的右手指骨分明,手指也是細細長長,不像律師,倒像是拿手術刀的醫生。
上面穿了一件卡其色修身的風衣,風衣半敞着,露出裏面灰色的針織衫,下面搭了一條黑色的牛仔褲,簡單樸素、卻又高雅脫塵。
她感嘆的搖搖頭:穿衣品味還是和皮相有很大關系啊,就尤書寧這相貌,怕是地攤貨都能穿出奢侈品的fell。
她機械的跟着尤書寧出了電梯才發現到的是負一樓,位處停車場,打開車門滑進車裏,她坐在副駕駛位上後才微微有些回神。
“尤律師為什麽會招我做助理?”聰明人能在人和人之間的對話中聽出些什麽。譬如方才于冬凝和尤書寧的對話中她就能猜到,辦不了實習證的人,大概起不了太大作用,更何況她還是非法律專業的。
她不是一個聰明的人,卻是一個異常敏感的人。
豆大的雨點嘩啦啦打在車窗上,尤書寧纖長的指把着方向盤,将車開出了車庫,對于她的問話好像并沒有放在心上,有點漫不經心。
他從後視鏡中觀察着她沉靜的臉,本不需要隐瞞的事情,只是沒有想到會放在臺面上攤開說。
“有兩點。第一個是你是金融專業的,我最近接了三家保險公司的法律顧問,你多多少少能幫上忙,當然我也可以直接招一個金融法專業的。招你的主要原因是微笙跟我說,他當時面試你的時候問你為什麽要過來應聘,是因為好奇還是其他什麽。他說你回答的是‘因為我執着而熱切的想要從事這一行’,而我,喜歡執着的人。”
許諾微微有些訝異,她沒想到尤書寧會這樣毫無保留的将這些原因說出來。
“你把楊安案子的偵查卷宗拿出來看看。”他顯然不想在‘為什麽會招一個非法學專業的助理’上耗廢太多時間。
許諾抿了抿嘴唇,扭頭看着後排座位上散亂的堆着很多文件,伸手翻找了很久才找出上面标有楊安的文件袋。擱在膝蓋上緩緩打開文件,仔仔細細的通讀了一遍。
“給盜竊犯做辯護?”
“刑事案件一般都是檢察院起訴,稱為公訴人。就算請律師的也一般都是附帶的民事賠償。自訴案件相對會少,另一方的律師自然只能給犯罪嫌疑人做辯護了。”
許諾不安的捧着文件,她知道她又問了一個不應該問的問題。
“以前會見犯罪嫌疑人是必須要求兩名律師在場的,可以是實習律師,現在可以單獨會見。但也有一些偏遠地區要求會見時有兩名律師。”他平淡的陳述着一些要點,“這些你都必須知道,我希望你能将我吩咐給你的事情辦好,其他的,我并不做要求。”
他願意給她提供一個機會,但至于她真不珍惜,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她握着于冬凝的身份證和律師證恍然間明白,有些事情很無奈,你想幫忙時未必就能幫上忙。
一個轉彎他猛打方向盤,将他們從這個沒有任何營養的話題帶出來:“你看一下警局的現場勘查記錄是怎樣寫的,我昨晚才接下這個案子,今早去警局調的案卷。”
許諾從一大沓文件中找出現場記錄,通讀後精準的提取要點:“報案時的現場是一輛勞斯萊斯的車,車窗被砸了,丢失了一個LV的手提包,包裏有十萬塊錢,而這個包在楊安家被找到了。”
“案發地點在哪?”
“晨明路55號。”
她從後視鏡中盯着他的柔和的面孔,低斂着眼角若有所思,窗外的雨稍稍變小了點,車身一個急轉進入了一條小路。道路兩旁是茂盛的法國梧桐,蔭庇着整條道路,兩旁的房屋有些年月了,在大雨的洗禮中顯得格外荒蕪,遠遠看去一片頹然。
尤書寧靠邊停了車,從她手中接過文件,低頭仔仔細細看了不到五分鐘,眉頭輕微的皺了一下,而後重重的合上案卷。
許諾透過後視鏡将他這些細微的表情看在眼底,卻仍舊佯裝盯着車上金色細線秀成的十字繡上的‘平安’二字。
“阿笙,你現在在哪裏?我剛接了一個案子,有些具體的細節想跟你商量一下。”尤書寧的聲音明明有些沙啞,卻是沙啞中透着別樣的性感。
她微微有些晃神,想起尤書寧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需要我幫忙嗎?”等她從那段回憶出來時車輛早已駛出了晨明路,明顯是往事務所的方向走的,她掀開嘴角想要問清楚情況,卻沉默的将這些問題通通咽了下去。
該知道的他會說,不該知道的問了也白問,做好自己就好。
不消片刻兩人再次回到所裏,尤書寧直奔會客室,微笙已經悠閑的坐在裏面等着他了,面上透着三分閑散,眉目分明的輪廓中帶着笑意。
“真是難得,錦天所無往不勝的尤律師竟然會有案子要找我商量。”
尤書寧一派雲淡風輕絲毫不為所動的模樣,就近坐在椅子上順手将案卷扔給微笙:“先看案卷。”
許諾站在尤書寧身後,銜着淺笑對微笙颔首:“微律師好。”
“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是今天開始正式上班吧?”微笙手上捯饬着案卷,一心二用對他來說好像不是什麽難事。
“嗯,九點剛來。”做律師的記憶力都這麽好嗎?
尤書寧說:“我剛才去過案發現場,那整條街都是沒有監控的,唯一的監控就是兩個路口,警方掌控的視頻只能證明犯罪嫌疑人拿了一個包,并不能證明砸車和拿錢的就是他,并且警方存在刑訊逼供。”
“然後呢?”微笙面上瞬時變得非常嚴肅,明明是反問句,心中卻比任何人明白他的決定。
他頓了頓,緩緩道:“這個案子我原本不想接的,刑事案子無論輸贏對我來說都沒好處。可這犯罪嫌疑人偷錢是為了給他老母親看病,老人今年六十九了,我想應該老有所依。”
微笙重重的将案卷擱在暗紅色的實木桌上,雙手交握,神情凝重:“你可得想清楚,若是翻供,你能打贏這個案子我一點都不懷疑。可這要是贏了,公檢法你就得罪了兩處?我可不想讓你成咱們所第二個喻慶亮。”
尤書寧驀然笑開,輕輕淺淺的,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我想跟你商量的倒不是這件事,是許諾的事情,她沒有實習證你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