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年
這座城市地處兩山之間的通風口,冬天陰寒透骨,尤其高校區處于望眼毫無遮攔的城郊,西北風特別猛烈,倘若下雨雪的話,撐着傘幾乎是寸步難行.
艾微緊了緊身上的呢子大衣,簡單收拾收拾東西,擠上發往市區的公交.公交車內寥寥數人,都是往市區買年貨的城郊村民,有些高聲地談論着要買什麽.艾微仔細地聽着他們的交談,受他們之間氣氛的感染,心情也稍微雀躍起來,仿佛自己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分子.然而當乘客陸陸續續地下車,艾微卻找不到下車的理由,沒有家人需要她讨好,沒有家庭需要她布置,沒有家務需要她操心.車內的空氣逐漸清冷下來,到最後除了司機就只剩她一人.
路過酒吧所在的那條街的路口時,艾微下了車,帶着些微的茫然看了看那條路,最終還是轉身往旁邊的方向走,那條路太熟悉,而她現在需要的,是打發身邊突然多餘出來的時間.緩慢地走在賢士二路,路邊的香樟落了一地的葉子.
艾微惶神間感覺自己走在家鄉的武功山大道上,大道兩邊都是茂盛的香樟,淡淡的香味在清冷的空氣裏格外地清晰.香樟的種子落在地上,任人踩踏發出"啪啪"的聲響,艾微甚至能在那一聲聲破碎的聲音裏聽到當中包含期待的興奮.沿着武功山大道往東,到蒙崗嶺止,道路分出南北方向.向北走下去,不多遠就繞開了蒙崗嶺回複到向東方向,能看見寬寬的泸水河,河水一年四季都很安靜,透着一股子溫柔娴雅,而在這溫柔娴雅之下卻是一路向東毫不留戀的無情.河對岸是茂密的竹林,修長纖美的身姿倒映在河水裏,若是在夏季,會顯得特別的青翠;已經廢棄許久的運煤的鐵路從河上橫跨而過.這條路通往江南鄉,外祖母家就在江南深處,年少時走過無數遍.
"叭~~"艾微被突然的喇叭聲響驚醒,有些迷蒙的眸子逐漸清晰,這裏不是家鄉.賢士二路走到了盡頭,往右通往陽明路,往前通往廣場和步行街.艾微右轉,到陽明路,寬闊的道路上比賢士二路還要來的安靜.熟悉的手機鈴聲響起,艾微心裏一緊,看到來電人姓名的時候才突然放松下來,臉上習慣性的笑容顯得溫暖而真實.
"在哪兒?"方雲波的聲音從信號的另一端傳過來,溫和中帶着電子聲音的磁性.
艾微往周圍看了看,"賢士二路的洞庭西餅屋前."邊說邊離開陽明路回到賢士二路.
"嗯,等着,別走開."
"好."
方雲波一身卡其色的呢大衣,裹着白色的圍巾,黑色緊身牛仔褲裹在黑色的中筒騎士靴裏,呼出的霧氣讓一向清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水霧,"出門很久了麽?"嘴角的笑意溫和暖人.
新市是省內工業最發達的城市,離這裏只一小時車程.方雲波在周末的時候也偶爾會回去改善改善夥食,甚至帶一些被套衣物什麽的回去丢給家裏請的鐘點工洗.牽着艾微的手走進家門,掌心摩挲的薄繭讓方雲波第一次清楚真切地意識到現實的艱辛和生活的真實.
"回來了?趕緊過來坐下吃飯吧."一個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時髦主婦從沙發上站起來,沖方雲波和艾微溫和地笑,"這個就是艾微吧?餓了沒有,趕緊過來吃飯,暖暖身子."
艾微回笑"阿姨好,打擾了."艾微的母親也就四十出頭,然而病痛的折磨和心态間的滄桑讓她卻遠遠不能與當前的主婦相提并論.
"小孩子家家的,客氣什麽?"說着拉過艾微的手,帶到餐桌邊坐下,轉頭沖方雲波道"去樓上把你妹妹叫下來吃飯吧,整天就知道爬在網上."
方雲波的妹妹方雲瀾,與方雲波相差了近十歲,還在上小學,最近沉迷于網上那個養精靈的游戲,每天都很勤奮地采花喂露,給精靈換裝.方雲瀾蹦跳着到餐桌邊,飛快地捏住一塊香菇丢進嘴裏.方媽媽敲打的筷子落了空"瘋丫頭,趕緊把手洗了再來吃飯."責備的語氣裏帶着無奈和寵溺,說着招呼艾微吃菜,叨叨着"女孩子長得太瘦了".
艾微有些貪戀這樣的溫情卻有懼怕這種溫情.懼怕自己一旦貪戀,生活的現實會将她擊垮.而她,也早就清楚地了解生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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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微沒有問方雲波的父親為什麽不在.家家有本經,端看怎樣調整自己的心态來适應和念好這本生活經.聽着方雲瀾清脆地喊她"艾微姐姐",艾微心裏驀然升起一種柔軟的情緒,眉眼間的笑意更顯舒心.辭舊迎新的三天在艾微的記憶裏如煙花絢爛.歡樂悲苦終有盡,這是不是意味着悲苦心酸也終将會有結束的一日?艾微站在煙花漫天的冬夜下,好似看到了那個微茫的希望變得明亮了些.
離開的時候,方媽媽給她帶上了幾盒子的糟魚,紅豔豔的糟魚整齊地排在透明的飯盒裏,混着甜酒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方雲波又另外給她帶了各種各樣的好吃的裝了兩大袋子,"拿去吃吧,別有一頓沒一頓的太過忽視自己.玉瑤雖然有些吹毛求疵地追求完美,但她說的也沒錯,身體是自己的,應該好好愛護.如果自己都不愛惜,還有誰能愛惜?別太拼了.學校見."
艾微笑着告別"學校見".曾經,自己也是有家的,還有珍愛的家人.只是,那已經成為了曾經.停在二附院百米處的位置,艾微仰頭看那矗立的高樓,視線停在7樓,仿佛透過那钴藍色的玻璃看到了病房內的情景.臉上血色退去,随即眼神中透出一股狠厲,腳下堅定地往入口走去.
推開706號病房的門進去,輕蹙的足音在封閉的病房內響起,床上的人微微轉過頭來,微睜開的眼睛靜靜地看着艾微.艾微揚起笑,彎下腰,輕聲道"新年好.我帶了些好吃的,我拿給你吃."說着從提着的呆子裏拿出一些酥軟的糕點,放進杯子裏,倒進熱牛奶,攪成糊狀,用湯匙喂給病人.床上的人微張開幹癟的嘴,将喂到嘴邊的食物艱難地咽下,随即搖頭表示不用.艾微知道她吃不下,長期的輸液和點滴讓她沒有絲毫胃口,因此也不勉強,将杯子放在病床邊的桌子上.
"你看,新年開始了,我們又一起度過了一年.照這樣下去,或許我們還有多數年的光陰在一起."艾微的聲音異常輕柔,甚至帶了些愉悅,讓光聽這聲音的人都能感染到這種愉悅的心情.然而床上的人卻異常激動起來.艾微揚揚眉,走上前去,彎下腰,雙手撐在床沿,嘴角的笑意絲毫未改"安靜些,別激動,你難道不想和你的女兒在一起嗎?"然後按響了床頭護士站的電鈴.等護士進來,才走出去找護士長了解病人的狀态.
查房的護士很快就回到了護士站向護士長彙報情況"病人的情緒剛才有些激動,心率有些加快."護士長擺擺手表示知道了,然後轉向艾微嘆口氣"也許是因為過年,見到你心情激動了些.不過這樣的情況對病情很不利."
艾微放在身側的雙手緊握呈現一種青白的顏色,指甲深嵌入肉,臉色更加蒼白,身體也有些顫抖,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平常的聲調"會有什麽樣的不利情況呢?"
護士長深深地看她一眼,那一眼裏深切的同情幾乎将艾微努力維持的平靜擊潰,"這個,可能還要主治醫師才能确診.待我問過之後通知你."
坐在醫院樓下的花園裏,陰冷的空氣滲透肌膚,艾微打了個寒顫,卻依舊坐着沒動.她想嘶喊想發洩,可她喊不出來,只能緊咬着下唇.她很清楚自己的目的,三年來從未動搖,然而今天她卻有些心顫:這一天終于要到了嗎?心中的憤恨并沒有減弱,但憤恨之中摻雜的是什麽?一種不舍、留戀,艾微意識到這一點,她對自己産生了更大的憤怒和憎恨,更加決絕地想讓自己毫無退路地将那個目的執行到底.
許久,天空飄起雨來,比家鄉的雨冰冷多了,滴在小塊的皮膚上卻一直冷到人的心裏.雨細細密密越來越大,艾微起身緩步離開醫院,在醫院附近的公交車候車亭坐下,看着來來往往忙碌奔走的人群,心裏想着他們為什麽奔忙,又為誰奔忙.
細密的雨簾深處,艾微空茫的眼裏似乎看到了埋藏心底深處細雨中的江南,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外祖母家的老房子在雨中安靜地等待.鵝卵石和着黃泥砌成一米高左右的牆,然後用青磚砌就,蓋上黑色的瓦片.青石板的臺階、高高的門檻後是大門,有兩重,外面的是一米半左右的矮門,木頭原色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紋,靠內的正門很高,估計有八尺,光面、原色,貼着門神,兩邊的門框各挂着一個細竹筒,裏面插着焚燒的檀香和艾草,頭上的門楹上懸着一面小小的銅鏡和一把巴掌大小的剪刀.推開門進去是個正廳,上首是個案臺,上面供着觀音像擺着香爐銅燭.案臺兩側開門,左側進去是廚房,外祖母曾在這裏忙碌着她的一日三餐;右側進去是兩間相通的房間,是主人的卧室,艾微曾在這裏陪同她生命裏最珍視的人走到生命的最後;正廳左右兩側各開兩個門,靠近上首位置的是客房,靠近門邊的是倉庫,門後還擺着上閣樓的木梯.少年時,艾微經常穿過青石板和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走到前面的池塘邊找洗衣服的外祖母.那兒附近都是平坦的稻田,不遠處隔着馬路的青山在雨霧中綽約可見.
恍惚間,外祖母伸出手撫摸她的頭頂,對她露出慈祥的微笑.艾微臉上不自覺地笑起來,伸出手去握住那滿是老繭的蒼老溫暖的手掌,卻是,一握成空.懸着握空的手緩緩收緊,艾微心底的憤恨無處發洩,面上的笑容僵住,眼底的狠厲噴薄而出.